《念路》灵魂发糖师

2、搭档

　　车停在学校门口，远远看见程慕生朝这边走来。六月莲叶满池，风裹挟着闷热，电影学院门口伫立着一排枝繁叶茂的绿树。慕生穿了件宽松的白衬衫，单肩背着书包，不紧不慢地走在树荫下，整个人散发着清爽干净的气息。
　　钟陌摇下车窗，将他心不在焉的模样看在眼里。程慕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停下脚步，从裤子口袋掏出手机，低头按了一会儿。再抬头时，两人的视线刚好对上，慕生赶紧把手机塞进口袋，小跑过来。
　　“钟陌哥，不好意思，久等了。”
　　钟陌笑笑:“道什么歉，是我早到了。”两人约的六点，现在也才五点四十五。
　　程慕生系上安全带，反应过来自己是去与李导吃饭，不免问道:“这电影讲的是什么？”
　　“具体不清楚。只知道是校园片，高中生的恋爱拍来拍去无非那样。”钟陌发动汽车，前两句云淡风轻，后面就丢了个重磅炸/弹，“不过这部电影的编剧是刘思怡，应该会有点看头。”
　　刘思怡和李遇年是老搭档了，2009年李导凭借电影《和你一起的日子》首次获得最佳导演奖，而这部电影的编剧就是刘思怡。

　　刘思怡那时转行做编剧不久，在编剧界算新人，可李导貌似很喜欢她的剧本。她真实的人物、故事搭配李遇年独特的拍摄角度和细腻的叙述方式，将现实生活中爱情与人性的复杂矛盾展现给观众。后来两人合作的《思绪万千》、《森林深处》、《屋顶上的夜鹦鹉》三部电影在各个颁奖典礼上将数项大奖收入囊中。金牌搭档的称呼由此传开。
　　曾有人对他们二人的组合做出评价——“在彼此心灵上作画”，直到刘思怡辞了工作去国外进修，两人终止合作，传奇才不再续写。
　　随后李遇年也尝试改变风格，陆陆续续拍了几部商业片。
　　凡沾了“商业”两个字，和金钱利益挂钩是必然。他本人恋财与否钟陌不予评断，而对汪念霖口中那个刚正的形象，钟陌持怀疑态度。
　　除了前年影后贺馨主演的一部都市爱情电影票房还行之外，其它影片都光荣地走向扑街大道。
　　去年三月，李遇年重回文艺片老路，搭档是一名口碑不错的编剧。事实证明李导还是老本行干得最顺手，这部虽然电影拍摄期间热度不高，但未在国内上映就先拿了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
　　今年年初，刘思怡终于回国“开门营业”，第一个找的便是老朋友。
　　金牌搭档再度合作，消息一传出，数双眼睛紧盯其后，许多二、三线演员的经纪人拼了命把自家艺人往导演跟前送，希望能给自家艺人搞个拿的出手的代表作。
　　倒不是说一线演员不想演李导的戏。李遇年这人奇怪，喜欢用新人。所谓新人就是没得过奖，也不是啥流量，扔街上别人都认不出来的那种。当然有例外，譬如贺馨，他们合作过两次，第一回贺馨演李导的戏拿了影后，第二回贺馨演李导的戏救了票房。
　　刘思怡的回归，像一把火，许多人的眼和心跟着燃烧。
　　这回总算让钟陌赶上了，上回这种情况还出现在2013年他刚毕业的时候。他毕业后做了两年经纪人，一开始经验不足，带的都是十几线小明星，唯有瞻仰大神的份儿。《屋顶上的夜鹦鹉》拍摄接近尾声时，刘思怡前往国外进修，一去三年多，期间没有新作品。

　　钟陌一度以为，有生之年，自己的艺人都没机会能演刘思怡笔下的人物了。

　　程慕生听到那个名字，顿时激动道:“我们电影赏析课看过《森林深处》和《屋顶上的夜鹦鹉》！我现在都忘不了叶瑛从楼上跳下去的那个画面！”
　　反应终于对了，钟陌继续循循善诱，想让慕生意识到这次机会的重要性:“对，也就是那部电影让二十三岁的贺馨一举摘得影后桂冠。”
　　程慕生只顾着赞叹:“反差太大了，贺馨那么美那么自信，却能把一个丑陋自卑的女孩演得淋漓尽致。”
　　钟陌说:“叶瑛不单单是因为相貌丑陋才自卑，她在这部电影中呈现的也不止自卑一种情绪。你表演怎么学的？角色的心理都不好好琢磨。”
　　慕生笑:“我也没说她是因为丑才自卑啊，叶瑛的心理三言两语哪能说完。其实她最后跳下去的那一刻，我还以为电影镜头会慢放，空中缓慢降落的她变成一个美丽的女人，嘴角扬着发自内心的笑，那意味着她正走向解脱……唉，可是没有，她就这么跳下去，扑通一声，死了。”
　　“这就是文艺片。”钟陌目视前方，“如果是别的鸟还好，夜鹦鹉又不会飞，从楼顶跳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就像被父母困在高楼的叶瑛，离开那间屋子便活不了。”
　　然而程慕生好像压根没听进他后面的话，只顾着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钟陌无奈地摇摇头，决定再给他一次暴击:“对了，据说这次的电影涉及了同性情节。”
　　“啊？”程慕生愣住。
　　成功吸引慕生注意力之后，钟陌又开始做思想工作:“李导拍的是人和人的感情，性别在他的电影里其实能忽略。女人心思细腻，男人同样可以心思细腻，不同的是他们对待事情的处理方式，而不变的是问题本身。《思绪万千》也是一部同性作品，万楚活如果是个男的，结尾肯定也要和萧晓千分手，最多分之前不会扇那一巴掌。不能说我也是女人我就可以理解你的做法，感情是两个人的事，萧晓千要不改她骨子里的贪婪，没有人能跟她长久下去。”
　　“仁者见仁。”钟陌又道，“那部电影两个主人公的关系编剧没有挑明，整场电影她们都没说过‘爱’或者‘喜欢’这种类型的字眼。但把任意一个主人公换成男性，观众下意识里就会默认这两个人是情侣。”
　　程慕生认真道:“我还没看过《思绪万千》，今晚回去补一补。”
　　程慕生攥着衣角以表决心的模样有些逗趣，钟陌眉眼缓缓舒展开，习惯性摸摸他的头:“紧张什么，导演能不能看中你还不一定呢。”
　　“也是。”慕生咧嘴笑笑。
　　钟陌看着他的笑，明白他懂事，却忍不住心疼，又柔声道:“如果小文选上了你没选上，别有太多想法，也别给自己压力。有位投资商是她叔叔，过会儿也会去吃饭。”
　　上了饭桌肯定瞒不住，不如先把真相告诉慕生，让他先调整好心态。
　　话音刚落，程慕生发散的沮丧气息扑面而来:“你怎么不早说。”
　　知道他是为了调解气氛故意夸大表现，钟陌仍想安慰安慰。只听慕生再呼气，接而一本正经道:“早说我就不来了，我还担心连累她，所以推了和别人的约。我现在能下车吗？”
　　钟陌:“……”合着你还真是怕连累别人才来的，跟你讲了那么多一点用都没有？能不能上进一点？
　　“你不想演李导的戏？”
　　程慕生诚实道:“想啊，但李导肯定看不上我。”
　　钟陌觉得好笑:“谁说肯定看不上的？”
　　程慕生想了想:“我长得有点油腻，演不了高中生。”
　　钟陌抽抽嘴角，跟不上他脑回路。
　　程慕生微博粉丝十万出头，九万九千大概都是渣浪塞的僵尸粉。在他日常微博下活跃的用户没几个，还不排除卖药、治斑和送口红的。程慕生的微博认证是演员，可他出演的那些小角色根本吸引不了几个人，人们常常忘了他是演员，有时将他纳入网红行列，唯有发自拍后评论数会多些，由此可见正儿八经的关注者大部分是冲他脸来的。
　　作为一个“买粉网红”，程慕生微博下不乏阴阳怪气的评论，在他自拍底下经常出现“这下巴整过了吧”，“长成这样还好意思发自拍”，“越来越油腻，取关了”之类的话。
　　“你知道油腻什么意思吗？不知道别乱用，还有别理你微博下的那些评论，你最多只是自拍滤镜不对，记住，你自身条件非常优越。”
　　却不晓程慕生在想什么，歪头盯着窗外，丢了接话的本领，一双黑亮清澈的眼睛缓慢地眨着。
　　对于频频走神的程慕生，钟陌只能耐着性子问:“听见了没有？”
　　“嗯！”慕生猛然回神，用力点头。
　　“今天就当去和李导吃个饭，让他眼熟一下，说不定以后有哪个角色适合你了，他能想起来。没选上也别担心，我这边还有几个剧本，你暑假闲不了。”
　　程慕生本来就不怎么担心，抓抓后脑勺道:“谢谢钟陌哥。”
　　钟陌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轻声叹道:“跟我还说什么谢。”
　　程慕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观凤楼坐落于城东古色古香的文化街，是两个月前才开的一家饭店。周围青砖黛瓦的店铺吸引了许多游人，花不多的钱便可租一套古代或民国的服装，穿在身上逛街也无人觉得怪异。每待夜幕降临，两岸灯火坠入河中，晚风拂过，水面波光粼粼，美丽得人心波荡漾。
　　观凤楼位于桥头，一、二楼餐厅价格亲民，味道极佳，深受本市人民喜爱。三楼包厢需预定，价格较楼下而言算完成了飞跃。四楼则为VIP专享，有许多服务可以提供，亦是“观凤”的最佳视角。
　　彼时正是饭点，一楼的座儿占满了，外头藤椅上坐着玩手机的、路灯前靠着聊天的、台阶上蹲着抽烟的，全是排队等叫号的食客。店家贴心地在门口放了几个大风扇，吹得人通体舒泰，几个矮个头的孩子围在电扇前，傻兮兮仰头发出“啊——”的声音，那声音像加了特效一样不停抖动，逗得他们咯咯直笑。

　　钟陌按汪念霖说的找到服务台，对服务台前长相甜美的小姑娘说:“麻烦带我们去三楼五号包厢。”
　　服务员二十岁左右，穿着贴身的大红色旗袍，微笑道:“请问您是钟先生吗？”
　　“对，我是钟陌。”
　　“请跟我来。”服务员迈着高跟鞋从服务台上下来，钟陌绅士地扶了她一把。她脸上浮现出害羞的红晕，又瞥了一眼钟陌身后的帅哥，不禁轻咬住下嘴唇。
　　程慕生感受到她的目光，于是眼睛一弯，朝她笑了笑。
　　服务员回到仪态得体的模样，走在钟陌右前方带路，解释道:“汪先生已经打过招呼，让我向你们转达，说很抱歉他没有早到的习惯，如果你们提前到就只能等他一会儿了。”
　　这个“你们”用得很巧妙，可以指钟陌和慕生，也能指汪念霖除外的所有人。
　　想的周到，有求于人自然要早来一些等候，以显诚意。汪先生料定他们会早来，所以才事先跟这边的服务台打好招呼，再主动发短信给钟陌让直接他去服务台找人。
　　不仅不点破，还这样细心，给足他人面子。

　　钟陌忽然觉得汪念霖这人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