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兰陵长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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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交加的夜里，有一队人马仓惶夜奔夷陵。
魏无羡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勉强睁眼。视野模糊，前路不明，他就这么带着一支老弱病残，飞驰向那片黑色的乱葬岗，再无退路可言。
这条乌黑的道路，只有笔直的一条，通往雾霭重重的前方，而终点，是所有人早已预料到的灭亡。
一日之前，兰陵金氏清谈会。
金鳞台斗妍厅里内人声鼎沸，而相对安静的金鳞台偏门，一双黑靴在此刻踏了进来。
黑笛红穗，夷陵老祖无疑。
魏无羡被认出来后，自然没有兰陵金氏的人敢去阻拦他，只眼睁睁看着他踏进门去，上了阁廊，身影完全消失在转角之后，才敢去汇报给金氏上层。
魏无羡拐过一个廊角，瞳孔骤缩，没有停脚，只是缓了几步。
他看到了对面冲过来的两个人。他们似在奔逃，白衣人把黑衣人牢牢护在怀中，时时回身挥剑，似在抵挡着魏无羡看不见的攻击。
他知道，那是蓝湛，和顶着一张陌生容颜的自己，而看蓝湛的样貌，是不知多久之后会发生的渺相。
魏无羡快要和那两道渺相撞上了。
他看见“自己”捂着鲜血淋漓的腰腹，似乎是被捅了一剑，虚弱地靠在蓝忘机怀里，神智不清。
但他还是破天荒的，听到了自己说的话。
【“蓝湛，你不必这样的。你想好了，出了这个门，你的名声就要毁了！”】
魏无羡愕然瞪大了双眸。
视线中的蓝忘机没有回答，只是收紧了手臂，将怀中人揽得更紧了一分，魏无羡与他们错身之际，他恍惚看见了蓝忘机眼底的坚决。
只一刹，碰触穿过。
魏无羡猛地转身回头，盯着那两道迅速移动的身影。
他看见白影毫不迟疑，护着重伤的自己，一步飞掠出了墙檐，然后烟消云散。
见此情形，魏无羡张口难言，喉间发苦，胸口酸涩难忍，待缓下心中情绪，他紧握着陈情，转头飞掠往斗妍厅。
这一路上，都有那道白色的身影。
仿佛是他在一步一步，追寻着那道虚无缥缈的影子前行，却和影子离去的方向背道而驰，最终也不过是渐行渐远。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很多，有江叔叔，虞夫人，师兄弟，和从前的莲花坞……还有蓝忘机。
他该知道，走了这一趟之后，明面上，他就将与那个世界彻底划清界线。或者早在乱葬岗上，在他选择走了这条独木桥之后，他就已经回不去了。
他总归是不愿意去回想那两夜一天的遭遇，但这却不能完全受他自己控制。
射日之征结束之后，魏无羡待在重建的莲花坞里，每至夜深人静，被怨气反噬，无法入眠之时，他总会感觉到，丹田小腹处所生起的漫长烧灼的疼痛。
一如剖丹完成后，最初那几日，他找温情要镇痛药物时那样痛苦，温情给他吃了麻药，给他吃了很多止痛药，他却还是疼痛难忍，让温情再给他多用一些。
温情沉默良久，只能狠心告诉他：“没用的，魏无羡。你现在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你的身体根本感觉不到痛……因为这不是你的身体在痛，是你的意识觉得痛。你该知道完好的人失去身体的一部分的时候，他们会错觉自己的肢体还在身上发痛，但那是假象。”
“幻痛没法儿治的，除非你放过自己，自己永远忘记这段经历。”
是了，剖丹之苦他受了，身体疼痛早就麻木了，可他的意识仍然被两夜一天折磨着，幻痛留存。所以后来哪怕他竭尽全力，去试图抛弃那段记忆，但他的意识还是会记得那份折磨的苦楚。
于是他沉默的吃下了所有苦楚。那是他自己选择的，无法回头的路。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有些刻骨铭心的事情，或许在漫长的年月的确可以消磨去锥心的苦痛，但至少，短时间内，那些绝望至极的经历，不是说要忘记，就能在短暂时间里完完全全忘记的。
他从前的学识记忆，都在提醒他，你魏无羡走的是邪魔外道，与玄门百家灵力修行之道背道而驰，格格不入。
射日之征里他能凭借鬼道与阴虎符给云梦江氏立威，然而一旦仙门百家共对的强敌倒台，他便是最大的靶子。
他不能连累莲花坞，也不能连累蓝湛。
魏无羡很清楚，鬼道，是他拿命修炼出来的。而他想起看见的那个陌生的自己的模样时，真真是心中涩乱无比。
便是他真的死了，他心中坚守的道义也绝对不会允许他做出这等夺舍之事。
所以越是想，就越是喉中干涩。
魏无羡暂且抛却了这些纷纷扰扰的杂绪，现下温情一支有难，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不过……或许在斗妍厅，能再见到蓝湛也说不定？
忽然想起蓝忘机每次对自己说，跟他回姑苏之时，魏无羡小小雀跃的心又沉了下去。
穿过一片娇艳舒白的牡丹丛中，魏无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我想带一人，回云深不知处，带回去，藏起来。”】
【“可他不愿。”】
魏无羡愕然矗立，最后露出了一个苦笑，转身离开。
原来他不是要那我问罪。
原来他是想把我藏起来。
可是蓝湛，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魏无羡眼底赤红，明知道这不过只是一道渺相，蓝忘机根本听不见，可是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回应他。
“蓝湛，如果可以，我一定随你，回云深不知处。”
这声应答散在了花丛中，此诺难成。
魏无羡入了斗妍厅内，喧哗噤声，蓝忘机的确在此处，却在被那些个不知好歹的人给威胁着。
一把夺过那咄咄逼人的酒杯，饮尽放下，魏无羡面覆冷冽的笑意，盯着那个敬酒给蓝忘机的金子勋。
彻底与兰陵金氏撕破脸之后，魏无羡无声回望，撞见蓝忘机眼底的痛色，心中一涩，然后依旧下山往穷奇道赶去。
十五年后，云深不知处。
“蓝湛……”魏无羡胡乱伸手，抓住了蓝忘机的衣袖，蓝忘机本就一直守在他身侧，立刻俯身答道：“我在。”
“……你别生气。”
蓝忘机微怔片刻，柔声答道：“我没生气。”
“……哦。”他好像安心了些。
“……我跟你走！快把我带回你家里去。”
在蓝忘机微微怔愣的眸中，魏无羡把自己喊醒了。
还有些眩晕感消散不去，魏无羡眼前旋转着许多的人影，最后清晰的映出一张蓝忘机的脸庞。
清醒了片刻，简单交谈几句，确认随便封剑属实，蓝忘机把剑递给他，魏无羡心底多是无奈，他情急之下拔出了随便，这倒是坐实了自己的身份啊。
随便出鞘毫不费力，魏无羡凝视着剑身里反映出的那双眼。
不是仙资卓绝的云梦魏婴，也不是阴厉鬼魅的夷陵老祖，是被献舍重生的魏无羡。
将随便重新归鞘，魏无羡无声叹息，简单环顾四周，这是一处摆设简单的室内，角落点着一盏素雅的纸灯。
视线最后回到蓝忘机身上，他问：“蓝湛，我睡了几天了？”
他答：“四天。”
好吧，四天，早就足够夷陵老祖重回于世这个消息传遍玄门百家了。
“蓝湛。”魏无羡本想问这是什么地方，忽而脑中一记钝痛，他屈指揉按额角，总觉得此处有些眼熟，应该是在云深不知处内。
他担心道：“你把我带回云深不知处了？万一被你大哥发现怎么办？”
蓝忘机还未应答，蓝曦臣从屏风后步出，恰好听闻此言，遂答复道：“我已经发现了。”
既然他已经在云深不知处呆了这些天，想来消息都是泽芜君帮忙隐瞒下来的。魏无羡心道。
“……赤峰尊的尸体呢？”魏无羡肃然问道。
聂明玦的尸体自然交由聂怀桑保管，而蓝忘机说金光瑶的表现天衣无缝，只要确认他不能毁尸灭迹，事情就还不会演变至完全无解。
魏无羡确实在兰陵金氏密室中看见了赤峰尊的头颅，还被强制拉进去共情。
蓝曦臣注视着他二人，缓声道：“他说此事一定会追查到底，给出一个交代。但现下，忘机，无羡……你们二人，是否也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听闻蓝曦臣对魏无羡的称呼，蓝忘机眼底掠过一刹愕然，可回头看魏无羡时，他神色正常，竟不觉有异。
暂时顾不得弟弟惊诧的情绪，蓝曦臣问：“忘机，你说金光瑶的密室中有大哥的头颅，是否你亲眼所见？”
蓝忘机道：“他亲眼所见。”
蓝曦臣道：“你便如此笃信他？”
蓝忘机道：“信。”
蓝忘机回答得毫不犹豫，不容置疑，魏无羡心底生起一片炙烫，却又觉得本该如此，他知道的，无论怎样，蓝忘机都会相信自己。
这份信任不是莫名其妙，只是被他忘记了缘由，却仍旧发自内心的认定着。
蓝曦臣又问：“那么金光瑶呢？”
蓝忘机道：“不可信。”
蓝曦臣定定然看着他二人，似有思量，半晌后，他对蓝忘机道：“大哥的头颅是否在他手上，你我都没有亲眼目睹，说来你我二人，都只是凭借着对另一个人的了解所以加以信任，你比我更了解魏公子，所以信任他，而我，更信任金光瑶。”
“蓝宗主！”魏无羡闻言一惊，担心他们兄弟二人会因为自己吵起来。
蓝曦臣却又看向他，话锋一转，道：“但依我对无羡的了解，此事也许……真的另有隐情，既然事况尚不明晰，那么分歧争执也并无意义。”
蓝曦臣转眼对魏无羡道：“无羡，你或许确实看到了什么东西，但你也并不能证明你是在兰陵金氏的密室里看到的。或者，你有何可辅以佐证的根据？”
魏无羡顺势谈及在与赤峰尊的头颅共情时，听到的金光瑶弹奏的清心音《洗华》曲里，与原曲有出入的一段，推论这可能是聂明玦走火入魔的诱因。
敛芳尊金光瑶记忆超群，甚至可以记得玄门百家宾客里每一个人的面貌、姓名、喜好以安排宴席，就算《洗华》再冷僻难习，金光瑶只要学会，便不可能记错。
而清心玄曲对于习刀道的聂明玦极其重要，所以这段错误的清心玄曲，一定与赤峰尊的走火入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有着这样阴邪效果的曲谱，他们三人在姑苏蓝氏的禁书室中，确实找出一本东瀛《乱魄抄》，并且其中恰好有前后两页奏合不了，凭金光瑶的本事，蓝家的禁书室于他而言根本就是无所遁形。
一番推测据实，证据直指金光瑶，蓝曦臣得知大哥的死竟然有可能是被自己的三弟设计所杀，甚至他还在无意间推波助澜，推动了聂明玦的死。
这样巨大的、几乎颠覆他对金光瑶的认知和信任的信息，足以让蓝曦臣心神不宁，连自己以身亲试邪谱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冷静下来之后，三人都没有说话，步出藏书阁之后，蓝忘机才道：“我去见叔父。”
蓝忘机带着他回来之后，魏无羡一直昏迷未醒，蓝忘机便寸步不离守着他，而他们之前从云深不知处下山前，蓝启仁又被怨气噬伤，无瑕顾及他们两个，现下魏无羡身份被揭露，蓝启仁还不一定知道蓝忘机带着魏无羡回到了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冷静了不少，道：“我带魏公子回去，之后你再过来吧。”
白石小径通往幽静偏僻的小院，院中开满葱茏艳冶的紫色小花。
龙胆小筑？魏无羡方才匆忙离开此处，无暇去顾及这是什么地方，此时他回到这里，被这丛与姑苏蓝氏气质不甚相符的龙胆花吸引的时候，福至心灵，方才想起这个名字来。
这里是龙胆小筑。
院中，蓝曦臣忽然开口，向魏无羡道来了这座龙胆小筑的来由：“这里，是我和忘机的母亲的故居……”
旧事重提，听闻蓝忘机六岁时便没再见过母亲，魏无羡不知如何言语，心底密密麻麻开始难受起来，只道：“蓝夫人，一定很温柔。”
蓝曦臣道：“至少，在我和忘机的记忆中，确实如此。忘机他，一直都很固执，与你倒是不相上下。”
魏无羡笑了笑，没回答。
半晌，蓝曦臣忽然又道：“其实，这么多年，我原以为无羡你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魏无羡注视着月下花丛，目有迷离，下意识叹道：“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上回来时，这院子里的龙胆花都还没有开。”
语罢，魏无羡忽然觉察到不对，浑身一僵，愕然矗立。
上回来时？上回？是指他来云深不知处求学时来过此地？怎么可能？
可是这周围的环境他的确很熟悉，可为什么他细细回想时，却全然没有半点来过的印象？
而且……魏无羡终于意识到不对，泽芜君为何会唤他“无羡”这样的称呼？
可是蓝曦臣没有否定，而且认可了他的话，接道：“可你还是回来了，听忘机说，你是受人献舍？从前你对我说，你看见了或许是夺舍重生的自己的渺相，而你坚决不会做夺舍的事情。死局难破，所以也明确表示你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也不知那渺相是何意。”
“你透露给我的，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所以哪怕当年忘机得知你的死讯时，我目睹他那么大悲大恸，也一直没有敢告诉他这些旧事，只怕他期望成空，受伤更甚。”
“在你身陨之后，忘机本就受了戒鞭，伤重至极，若羁绊仍存，他该是逃不过同生共死劫，可他最终性命无虞。如此，我便以为你们二人的天命羁绊已经完全解除，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们还能再续此缘，这样也好。”
得闻此番言语，魏无羡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看着蓝曦臣，声音似有激荡，还发着颤，道：“泽芜君，你说什么？！我和蓝湛的……天命羁绊？”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兰陵长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