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蒙昧识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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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云梦街头。
晚亭高阁，倚栏闲靠。
指节敲击在栏杆上嗒嗒作响，不多时，另一只手又拾起桌上摆着的黑色长笛，带着尾端那条红穗子溜溜在手指间转动，另一只手拎着一只酒罐，摇摇晃晃，悠哉游哉。
魏无羡只手撑着头，看着楼下熙熙往往的行人，他目光飘忽不定，随着那道看不清面容的白影游弋。
一直到长街外，一袭凝实不散的白衣步来。
魏无羡蓦地回神，侧目远望过去，手指微顿，他看清了对方的面容，果然是蓝忘机。勾起一弧不安好意的笑容，魏无羡拿陈情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计上心来。
长街上，某几位修士壮着胆子向那张冷峻得让人心里发怵的仙门名士含光君打招呼，蓝忘机也一一拱手回之，却并不多作停留。
好几位面容清秀、襦裙彩衣的小姑娘忽然蹁跹来去，不停地往他身上抛落带露的鲜花，配上含光君周身霜封寒月的气质，四下认得他的修士想笑又不敢笑，背过身去，肩膀微抖，忍不住暗自观望。
蓝忘机等到那么一枝半含花苞，又艳色初显的粉芍药，飘然落在他鬓边，不偏不倚时，他终于抬头，对上魏无羡俯望的一双笑眼。
“蓝湛，啊不——含光君，这么巧？上来喝一杯？”
那几个少女不知何时已经上了阁楼，纷纷围在魏无羡身边，跟着起哄道：“公子上来喝一杯嘛。”
魏无羡本是玩笑话，但直到蓝忘机真的在他桌对面坐定，用他那双淡澈的眸直直凝视着自己时，魏无羡好似才回过神来。
蓝湛居然真的上来了？
蓝忘机把怀里抱着的一捧花搁在桌上：“你的花。”
魏无羡一笑，信手一摆，道：“不客气，送了你，就是你的花了。”
“为何。”
魏无羡被他问到了一霎。
对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干？魏无羡啊魏无羡，你可真无聊。
陈情敲了敲手掌，魏无羡翘了翘唇角，道：“不为何，就是想看看你遇到这种事反应会如何。”
蓝忘机默然，道：“无聊。”就要起身往外走。
魏无羡道：“不就是无聊嘛，所以拉你上来呗，诶别忙着走嘛，你说你上都上来了，不喝两杯再走？”
“家规禁酒。”
“我知道你们家禁酒，不过这里又不是你们云深不知处，喝两杯也无妨啊。你难得来云梦一趟，也好好品一品这里的好酒，不过我觉得确实也比不上你们姑苏的天子笑，等改日有机会我一定要过去喝他十坛八坛的喝个够。诶蓝湛你别站着，坐呗。”
三个尽态极妍的姑娘也开始嘻嘻劝道：“公子坐呀。”
“坐嘛。”
魏无羡抬眼，目光触及蓝忘机打量三位姑娘时带寒意的眼神，心中便陡然沉了下去，已经猜到他要说些什么了。
他冷冷道：“你不该终日与非人为伍。”
魏无羡心道：果真，又来了。
风吹帘动，天光忽明忽暗，鬼女们乍然笑容冷化，在这样的光影里，笑面阴森。
眉宇凝聚戾色，魏无羡摆了摆手，示意鬼女们安静，转而看着他，状似无奈道：“蓝湛，你这么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的，怎么总学你叔父一板一眼爱训人呢？”
蓝忘机又道：“魏婴，你还是与我回姑苏吧。”
得，又是他不爱听的。
“……百凤山上，你是否有所觉察一些征兆。”
魏无羡漫不经心道：“什么？”
“……”
魏无羡按着眉心，已经不愿和蓝忘机在这个话题上有过多纠缠，归根结底，他今日随口把蓝忘机请上来，已经是一时冒昧了。
“鬼道损身，更损心性。”
“古往今来，修习邪道无可例外，注定会有苦果……”
苦果？为时不晚？后悔莫及？注定？
身处乱葬岗时的记忆忽然浮现，然后往前，溯洄那一片梦中的莲花坞。于他而言，那是再也不会回来的，只可能留存于梦中的莲花坞，和云梦江氏的人们。
魏无羡闭眸掩去一抹倦意和苦涩，不似往常朝他怒喝一声翻过这个话题，而是以手掩面，语气沉重，而不容反驳地道出两个字：“够了。”
魏无羡沉声道：“蓝忘机，你告诉我，这世上，什么是注定？”
“何为因？何为果？又何为天命？”
“莲花坞覆灭？江氏灭亡？江叔叔和虞夫人，和我的师弟们，是命吗？”
莲花坞覆灭是命吗？
江叔叔，虞夫人，还有我的师兄弟，是命吗？
江澄失丹，也是命吗？
“若是如此，我从不信命。”
我熬过乱葬岗，瞒过江澄和师姐，以狂徒为名，报仇雪恨。
我不信命。
起码，不信这样的命！
“就此别过。”
他和蓝忘机再一次不欢而散。
魏无羡转身往阁楼下去，只是他一直能感觉到他久久注视着自己的目光，直到步至转角处，魏无羡忽然驻足，侧首回望一眼，将那道目光铭记在心。
他往前踏了一步，他们互相消失在对方视野里，魏无羡再也感受不到那样炙热而关切的视线了。
一步之差，蓝忘机看不见他了，他也看不见蓝忘机了。就像现在，他们再也回不到同一条路上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一步步走回莲花坞，魏无羡始终觉得，脑海里有什么画面在浮现又消失，很快，又有太多，但他始终抓不住。
“你剑呢？”
回到莲花坞后，被擦着三毒的江澄一打岔，魏无羡才把这事儿先放到了一边，却难得还惦记着那个抓不住的念头，没有完全把它抛之脑后，不管不顾。
跟江澄随口扯了两句，说遇见了蓝忘机，魏无羡又问江澄：“师姐在哪儿？”
江澄道：“不知道，还不是就在那几个地方，厨房，卧房，不然就是祠堂。她还能去哪儿？”
魏无羡去厨房，只看见煨着的汤罐，见没人，又去了江厌离的房间，未果，才转而去了祠堂，还未进祠堂门，便一眼瞧见了正跪坐在里面的江厌离。
她正擦拭着父母的牌位，一边低声跟他们说着话。
魏无羡试着探了个头，问道：“师姐？又在跟江叔叔和虞夫人聊天呢？”
江厌离动作没停，柔声答道：“是啊，你们都不来，只好我来了。”
魏无羡走了进来，在她身边坐下，跟着一起擦牌位，然后抬头瞄了一眼江厌离，欲言又止，低下了头帮忙。
把牌位擦拭干净，魏无羡把它们放回了供桌上。
江厌离上完香，察觉他的目光，遂问了一句：“阿羡，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魏无羡心里没底，信口道：“没什么事呀，我就进来打个滚。”语罢，真的在地上打了个滚。
江厌离忍俊不禁，问他：“羡羡，你几岁啦？”
魏无羡毫无压力，没脸没皮道：“三岁啦。”
江厌离柔柔一笑，魏无羡这才起身前去，向江枫眠和虞紫鸢上了一炷香，转身跪坐在蒲团上，又犹犹豫豫地看向江厌离，而江厌离只是恬静地保持着浅笑，安静地等他开口。
迟疑了好一会儿，魏无羡才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将心底那个问题问出口来：“师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江厌离就等他开口，见他如此犹豫，想必是真遇到了困惑之事，郑重几分道：“问吧。”
魏无羡道：“人为什么会喜欢另一个人，我说的是那种喜欢。”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心底却适时浮现出一袭朦胧的白衣。
一听竟然是这种问题，江厌离奇道：“你……问我这个干什么？你喜欢谁了吗？是怎样的姑娘？”
魏无羡反口道：“不是。”
江厌离神色更添了几分惊奇，道：“不是姑娘？”
魏无羡才觉暴露，添了一句：“不、不是……我不会喜欢任何人的。”结果这话还没说完，魏无羡就又想起那袭白衣，像是欲盖弥彰，又像是自欺欺人般，他道：“至少……不要太喜欢一个人，这不是往自己脖子上套犁栓缰吗？”
此言一出，他忽然呆住，因为他左右的蒲团上，忽然出现了两个人。
他与二人跪坐方向相反，魏无羡往右手边看去，正是他心中那一袭白衣，而往上看去，不再是迷蒙不清的面容。
薄雾已散，露出了他的真容，一张俊雅昳丽的侧颜，那是他今天才遇到的人，渺相中看起来却又是更加年长一些的蓝忘机。
而这似乎没有什么好惊讶的，魏无羡恍然想起，这本就不是他第一次看见。
从前许多时候，他明明都见过这样的场景，白衣翩然，宛如寒仙。只是他不曾清楚记得，或者说，这记忆被他封存在了某个角落，直到今日才被重新挖了出来。
他都记起来了，又好像从未忘记过。那些仿若幻景的渺相，类似虚念的溯梦。
他想起江澄说自己在云深不知处三番五次犯呆症，想起那面初遇的墙头，想起学堂里的奇景，想起藏书阁中的妙趣，想起冷泉里的背影，还有医室，兔子，玉兰花……
想起自己在玄武洞里看到的枕腿。
想起莲花坞树下的人。
想起自己在乱葬岗里，常常一闪而过的执念。
原来竟然有这么多。
那些最好的记忆里，方方面面，只关乎一个蓝忘机。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了这样一份早就扎根在心，却被迟钝至极的他所搁置的情感。
他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魏无羡心道：完了，好像来不及了。我……已经特别喜欢一个人了。
可是翻涌的记忆并不全是美好的。
哀恸的神色，悲戚的声音，蓝氏祠堂的血痕……
一切的一切，在魏无羡转头看向左手旁，那个面容陌生的青年时，变得悚然。因为他知道，那应该是他自己。
用着不该属于他的躯体。
魏无羡带着混乱至极的思绪出了莲花坞，到底也没听清江澄说的，关于兰陵金氏清谈会的事。
在他准备买两个饼冷静冷静的时候，旁边那个衣衫褴褛的人，闻声抬头，悲声扑在他面前求救。
魏无羡惊道：“你？！”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蒙昧识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