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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寝不聊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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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漫天,耳边充斥着叫嚣和嘶吼的人声、脚步声、刀剑碰撞声,和着弓弦箭矢破空的声音,密密麻麻交杂不清。
周围蹿动着影影重重难以分辨的人相,空中蔓延着血腥和尸体被烧灼到焦黑的难闻气味。
火焰照耀着残破的旗帜,飘扬的九瓣莲纹被火星吞噬,伴随着房梁的轰塌,木杆折断,旗帜零落。尸骸遍野里,一张张模糊又熟悉的青白面貌,安静地染着猩血,眼眸无声睁大,死不瞑目,瞳膜里刻满了绝望和不甘。
魏无羡猛地睁眼坐起,眼眸里还残留着凶厉恨意,苍白阴郁的脸上满是冷汗。
警惕着扫视四周,他还是待在莲花坞重建的屋舍里,好半晌,确认周围没有异动之后,魏无羡才堪堪卸下一丝防备,紧紧握住陈情的手指慢慢充红回血,但仍是握在手里没有松开。
抬手抹了一把脸,才发觉额际尽是冷汗,魏无羡再也睡不着,下床出门。
已是深秋,难免天凉。
射日之征好几年的行军期间,战局吃紧那些时候,作夜不收是常事,要么是处理不完的军务,要么是日夜颠倒地作战。
那时什么睡觉休息,通通都是奢求,能假寐那么一两刻已经很是难得,没想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终于有时间能好好睡觉了,他却又睡不着了。
魏无羡心中暗自好笑,莫非我打了几年仗,还闲不下来了?
大半夜在莲花坞四处闲走,魏无羡难得自行撞上一队夜巡门生,带队的门生朝他拱手行礼,身体仍是小幅度抖了几下,被魏无羡看在眼底。
默了片刻,魏无羡摸了摸鼻子,道:“……巡夜辛苦。”
门生低下头,不敢抬眼看他,忙道:“职责所在,魏公子谬赞。”
魏无羡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侧身让道。
门生疾步走远,魏无羡无意识地消减了几分笑意。
负手信步,魏无羡走了一截路,这是他少年时常常夜归的一条小道,那些年他带着师兄弟们,几乎跑遍了莲花坞的每个犄角旮旯。
而现在,他脚边堆着新的木料,旁边是新打的地基。从前闭着眼睛走路都没有问题,现在睁眼一看,面前或许就立了一座新屋挡了去路。
他熟悉的师兄弟们都不在了。
能毫无芥蒂跟自己嘻笑打闹,相处如一的人,除了师姐和江澄,别的,也都没了。
余光里掠过一道白影,惊鸿一瞥。
魏无羡看到那棵树,顿了片刻,脸上笑意漫开,心道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魏无羡提气轻身,掠上树枝,找了一处安坐,曲肱而枕,透过枝桠看着星夜。
忽而感受到了一抹目光。
没有恶意。
魏无羡低头一看。
月华倾洒,在那道白影身上笼上一层烟纱,衬得那道身影愈发飘渺如仙,不染凡尘。
白衣仙就这么扬着头,凝望着树上。
他眸底倒映的月光,染着一缕人间烟火,眼底所镌刻的,是最让痴人割舍不断、牵肠挂肚的飘渺事物。
缱绻缠绵,蔓丽勾惑,是让天上仙都忍不住为它落入这滚滚红尘的——
情。
【“魏婴!”】
这声略带惊惶的呼唤,白衣人往前踏了一步,张开双手,向他展开了一个可靠的怀抱。
一定很温暖。
魏无羡这般想着,心下微动,眯着眼,觉得这一幕十分眼熟。他见过的,或许不止一次,因为他最喜欢到这棵树上来。可为什么他想不起来?
再看着树下的人,他好像是知道下面站着的人是谁的。
一阵风拂过,魏无羡猛地回神,他看那身影太过入迷,身体已经将落不落,摇摇欲坠,腿弯反勾树枝,稳了身形之后,他飞身掠下树,走开几步,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树下,唇角微扬。
继续往前走,他进了江氏祠堂。
“江叔叔,虞夫人。”
魏无羡上了两柱香,磕了头,跪在蒲团上,开了个头打了声招呼,却不知道该跟两位长辈说些什么。
“莲花坞重建得很快,还扩建了不少。”
“江澄嘛,也不容易,当了宗主,天天和那群老匹夫周旋,脾气越发暴躁了,不过也越来越有宗主的风范了。”
“师姐也很厉害,将杂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我、我……我就混个闲职……你们都知道的嘛,我最烦做这些杂事儿了。”
魏无羡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扯些什么,什么都有,但从来没有扯到过他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
那件事,他连在心里都一句也不提及,又好似什么都说不出口。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有人尽力在隐瞒真相,永远也不会说出口,永远的烂在心底,一直带进棺材里,才是最好的。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在怕被长辈唾骂,还是因为自己明明不愿意却又总控制不住要去回想那两夜一天,所以才干脆选择对自己的一切都避而不谈。
不知是在逃避他们,还是在逃避自己。
算了吧,报喜不报忧,何必让江叔叔和虞夫人知道这些呢?万一他们入梦来唾骂自己辜负了他们的教诲,质问自己为什么身为云梦首徒却改修了鬼道,他又该怎么回答?
江叔叔会失望吗?他不敢想。虞夫人会生气吗?那倒是会的,就是她不能再拿紫电抽自己了。
思及此,魏无羡笑了笑,又渐渐平静了神色,又想着,要是他们能真的入梦该多好?
可是他从来没有梦到过平和的过去。
他每夜的梦里,布满尸骸血海,熊熊烈火,和凶恶的尸鸦,以及喉中干涩无比,宛如火烧过的嘶哑声。
只要一闭眼,就只能尝到铺天盖地的苦泪和血猩。
“……夜半叨扰。”
说完这一句,魏无羡便再没了声音,只静默在祠堂跪了许久,像从前被罚跪那样,只是从来没有这样自觉过。
他就那么跪坐在祠堂里,直愣愣看着地板,寂如枯木,不似活人。
直到天光破晓,安静的莲花坞人声渐起,他才恍然想起,今日好像是有一场……兰陵金氏承办的围猎?
“魏无羡,你该不会一夜没睡吧?”
魏无羡怎么可能起这么早?打死江澄他都不信。
百凤山。
骑阵入场,漫天花雨里,一枝粉花抛到了蓝忘机身上。
手指拈花,蓝忘机道:“是不是你?”
一片女修的嬉笑声里,魏无羡毫无诚意的拙劣谎言被拆穿得一干二净。
蓝忘机半是无力半是迷茫,不敢想,也想不透魏无羡究竟是何意。
魏婴……
蓝忘机心中又涩又乱,而魏无羡此刻应对别人的无端挑衅,还是这般一脸玩笑地要借他的抹额一用。
抹额之意,他当真不知吗?
蓝忘机的思绪更加纷杂无绪,脸色也不禁更冷了几分,没有回他,果然,魏无羡也不过只是借机戏言几句。
他总是对谁都这副轻狂模样吗?蓝忘机捏紧了缰绳。
魏无羡解开自己的腕带,遮住双目,搭弓射箭,正中靶心,大出一场风头后,被那金子勋言辞一激,就这么蒙着眼入了围猎场。
蓝曦臣无意看了一眼蓝忘机,见他目不转睛,于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魏无羡一身玄衣,遮了视线,带着一根笛子,潇洒自如地进了林子。
蓝忘机目光中流露出的情绪,让蓝曦臣迟疑。
入场之后,各家子弟或有结伴、或是独身行动,四散开来寻剿猎物。
蓝忘机在林间行了一段路,侧耳听闻笛音,折了个方向,匿声潜往。
昨夜寝不聊寐,现下双眼被蒙视线黑暗之中,笛子一吹,正事办完,魏无羡困倦上涌,悠悠晃晃摸寻到了一处横生又结实的树干。
魏无羡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觉得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不睡一会儿简直对不起自己。
灵活地攀上树干,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着,魏无羡枕着手臂,垂下一只小腿摇摇荡荡。
此刻他平心静气,聆听着山林间鸟语虫鸣,方才花阵里,高台上江厌离奋力抛给他的花被他别在衣襟上,恰恰沁散着幽芳。
他正独自悠闲自在的时候,林间响起了一阵渐近的平稳脚步声。
没有恶意,也听不出畏惧,仿佛他夷陵老祖也不是什么令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可怕人物。
来者既非心怀恶意,对他的态度还如此与众不同,魏无羡难免也被勾起了一阵好奇,歇了动手的心思。
脚步声缓缓靠近,魏无羡开口:“你是来参加围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