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头》钗子

8、第八章 满月

　　“莫心！”陆展卿大呼着醒来，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回头四顾，柴火平静地燃烧着，没有风，连火焰都是笔直笔直的。火堆对面坐着苏云碧，她一边向火里加着柴，一边朝自己这里看。
　　苏云碧看得那个老房主神情异样，也不想在他家继续寄宿下去，便向附近的商旅买了辆马车，将这个病号拖到车内，启程向东边赶路。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她一直笃信着，身为江南富商之女，多宝阁继承人的苏云碧，用起钱来自然是挥金如土，何况是摆平一辆小小的马车。
　　天欲晚，马车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苏云碧下车捡了些柴火，用火折子点起火来。
　　被他一惊，苏云碧正诧异今天为何不是“蕴儿”，却见陆展卿在对面支支吾吾，一副丢了脸的样子。
　　“莫心，莫心……看来，陆少侠的感情还真丰富啊！”苏云碧漫不经心地调侃着，陆展卿却阴着脸不语。
　　莫心……为什么总想起那个女人呢？
　　那是一种想忘却忘不掉的感觉，从离开了那里就一直这样，每当怀念妙蕴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想起她。
　　良久，陆展卿叹了口气，盘腿正坐于地，看着火堆对面似真似幻的苏云碧，小声问道：“苏姑娘，你是否一定要看透别人的心思？”
　　“不一定。”苏云碧向火里送了一根枯柴，拍了拍手说，“不让别人看透自己就可以。”
　　对于苏云碧口气的转变，陆展卿多少有些吃惊，从离开大漠到现在，那个只会在别人怀中哭泣的小女子似乎不复存在，此时的她，完全像一个老成的大小姐，缄口不言半句多。就连对自己的称呼也改了，从“陆大哥”到“陆少侠”，感觉愈加陌生。
　　苏云碧不说，他便不问，历来都是这样。
　　“她们，你一定很想她们吧！”苏云碧低头看着盛开的火花，用火光掩饰起脸上的红晕。
　　“谁？”
　　“嗯，蕴儿和……”
　　“你怎知道？”陆展卿非常敏感，似乎不愿听到这二字从他人口中说出。
　　苏云碧可不习惯这般的口气，随手抄起块石头就扔了过去：“笨，你也不好好想想，你每次昏迷喊的都是谁的名字！”
　　陆展卿躲过飞来的横石，低头细细思忖。
　　同门师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私定终生……等等之类的说辞已在苏云碧心中拟了不下百次，如果陆展卿说了其中一个，自己也不至于太过吃惊。
　　“她是我的妻子。”
　　“啪！”一根枯枝在她手中折断。
　　“原来，原来是这样。”苏云碧依旧低头掩起自己的惊慌，手却颤抖地将断枝送入火堆。柴火劈啪作响，似乎在哂笑着什么。
　　真是，怎么会那么傻？
　　苏云碧自嘲。
　　至于那个叫莫心的女子，想必也是同自己一样了，不，她或许还比自己幸福，起码他还记得她。
　　忍住心中的酸苦，苏云碧抬头向天空望去，玉盘高挂，那明晃晃的清光却有些耀眼。
　　“那是……”苏云碧眯起眼，只见明月前忽地多了些黑影，头窄中宽，像是一个侧过来的“中”字，一眨眼，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陆展卿随着望去，可惜什么也没看到，只好低头，眼神就落到了苏云碧的脸上。这是他第一次在月光下看她的脸，也是第一次如此宁静地看着她。女子抱膝而坐，长长地眼睫上像结了一层霜，在月下星星点点地闪着光芒，眼角也似有什么在闪烁，她紧紧咬着下唇，双手将膝处的丝裙抓出了皱褶。
　　“月，圆了……”
　　苏云碧轻轻念道。天幕的星月碎了一片，洒满了她的瞳仁。
　　往事一幕幕，又回到眼前。
　　陆展卿随她抬头，见那明月当空，两人不由得都叹了口气。
　　“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那也是个中秋夜。”陆展卿闭上眼轻轻嗅了嗅空气，似乎还飘着那夜的丹桂香。
　　“第一次懂得看月亮的时候，爹还陪在我身边。”苏云碧浅浅地笑着，眼前依稀浮现出一副笑脸，如此熟悉，却如此遥远。
　　“她说，她最喜欢月。”
　　“他说，那上面曾经有个美丽的传说。”
　　“她说，她只是可怜那个女子。”
　　“他说，那个女子也在羡慕着我们。”
　　“她说，见月，如见卿。”
　　“他说，月圆，人团圆。”
　　“可惜，三年后的中秋，她却不再。”
　　“可惜，当我懂得中秋，他却离去。”
　　“为什么为什么！”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陆展卿猛地站起身来，对月喝道，“为什么你要过早地预料到我们的结局，难道这就是你要的结局吗！”
　　陆展卿艰难地呼吸着空气，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
　　苏云碧转身看着他，表情很平静。
　　“他们只是希望我们能好过些。”苏云碧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宛若这薄纱似的月光，“在没有他们的日子里，一个人，也能过中秋啊！”
　　“或者，他们从来也没有离去。”苏云碧笑了笑，伸手指向了月亮，说道，“他们就在那里看着我们呢！在这些日子里，我们从来就不孤单啊！”
　　“我们……从来不孤单……”
　　反复呢喃，似乎要将它刻入心底。
　　点点的篝火旁，两个旅人呆呆地望着圆月，仿佛他们的亲人就在那里，从开始到现在，从未离开过。

　　“吱嘎，吱嘎……”
　　苏云碧在一阵有节奏的车轮声中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发觉天已经亮了。
　　昨晚似乎说了很多的话，那些埋藏于内心深处的记忆，未曾料到竟会如此容易地对一个陌生人吐出。苏云碧低头，意识到身上披了件青色的长衣，一股温暖忽的从周遭涌入心头。
　　宛如辞根的九秋蓬，在此一瞬间，又寻回了故土。
　　微风悄悄吹进车内，带起布帘一角，他的身影映入眼帘。苏云碧将头靠在车壁，默默地欣赏这幅画。
　　如果早些遇到你，那该有多好……
　　妙蕴，妙蕴，真的很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自私？嗯，应该是有点吧，要不怎会留他一人苦苦等待？她爱过他吗？如果爱过，那些已然存于手心的东西，怎么会忍心放开呢？
　　“陆少侠。”撩开帘子，她轻轻唤了声。
　　“嗯？”陆展卿回过头看着她，她这才发现自己的问题实在是太唐突了。
　　情急之下，只好随手抓起一个水袋扔了过去。
　　“多谢。”对方答道。
　　“我们现在往哪里走？”趁着喝水的功夫，苏云碧问。
　　“一路向东，以现在的速度，花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回去了。”陆展卿转身坐正，一抹熹微的晨光照在他的脸上。
　　“回去？又不一定同路。”
　　马车突然停了。
　　苏云碧万没有想到这一番不经意间小小的谈笑竟险些成了他们的终止，望着前方那个愕然的背影，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
　　陆展卿低头看着紧勒缰绳的双手，那些话在脑海中徘徊。
　　的确，这些问题自己真的没有考虑过。从莫名其妙地遇上她开始，莫名其妙地遇上龙卷风，再莫名其妙地走出大漠，有些事情来得太突然根本来不及思考，如今急急忙忙就要做出抉择，实在是件为难的事。
　　与她，也是从互相鼓励开始的吧。在风沙肆虐几乎吞噬一切的大漠中，孤独的旅人不愿放弃眼前出现的任何事物，他与她成了对方手中救命的稻草，一旦抓住就再也不愿放开。可是出了大漠呢，稻草失去了救命的意义，她于他，到底是生命中的谁，他与她，又该何去何从？
　　“苏姑娘，我想还是……”
　　“还是这样。”苏云碧张口打断他的话，“我们在心底默数三下，再一起说出要去的地方，怎么样？”
　　估计他不会知道，她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或者，还有些小小的侥幸。
　　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