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头》钗子

7、第七章 执子之手

　　梦里有甜甜的桂花香，陆展卿几乎不愿醒来。
　　恋恋不舍地醒来，记忆里总有个素衣女子坐在旁边，手里经常捧着一个水袋。他向身侧转去，那里空无一人。
　　她，会是病了么？
　　空气里飘荡着潮润的空气，陆展卿立刻发现自己竟是在胡思乱想。
　　困在大漠的第三个年头，第二十次出逃，他终于离开了那片沙漠，虽然这里还与江南有千万里距离，可是绿洲的出现无疑让他觉得目标已近在咫尺。
　　蕴儿，蕴儿，请你务必要在桂树下，等着我回来。
　　连日的跋涉已将他的耐心消耗殆尽，他恨不得立刻马上就看到她，那个令他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人。
　　似乎，见到她心就不会慌了，就再也不会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了。
　　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一行清秀的字，似乎是苏云碧留下来的，大意说她要先去买干粮和水，叫他醒来后去村口找她。
　　陆展卿推门走出了房间。房间外是缓缓流过的清水，岸两边生长着漫漫的青草，和着暖煦的风头一低一抬，身子一摇一摆，颇有醉仙翁的味道。
　　房主笑吟吟地走来，问昨夜可曾睡好，陆展卿说好，并出了几两银子作为答谢。
　　“现在已是关内，请少侠放心。”房主收下银子，依旧满脸堆笑。
　　几经周折，终于到了峪关村。这座坐落于长城脚下的小城，因靠近嘉峪关而得名。
　　一天前，一男一女两个狼狈的旅人向他投宿，男子搂着女子的腰，女子靠在男子肩膀上，两人的动作着实让人怀疑，敏感的房主立刻就臆断了二者的关系，乃是离家私奔的小儿女一对，便立即借了一间房出去。
　　不知想何物的房主哪里会知道，整个晚上，他只是趴在桌上过夜而已。
　　毕竟对于这个已有妻室的男人，怎么会轻易爱上别的女子？
　　与她，只不过是在大漠中彼此的鼓励罢了，互相的生命鼓励着互相活下去。就算是怎样，他也是一定要回江南，寻找那个桂树下的倩影的。
　　既是已到关内，就该与她分手了吧，最多最多，帮她找到她的同伴。陆展卿暗暗想。此刻的他真是一时也不想停留，也不敢停留。
　　赶至村口，一个墨绿色的背影又浮现在他眼前，女子的长发像黑缎子一样垂下来，又随着微风轻轻飘荡，在宁静如镜的空气里泛起一圈圈涟漪。远处传来羌笛的乐声，似乎也映衬了这一幕绝美的景色。
　　苏云碧抱膝坐在沙地上，安静地看着前方，脚尖不时和着节拍，轻点着地面。她也是如此陶醉，甚至连陆展卿的叫唤都没有听到。
　　陆展卿静静坐在她身边，却发现她正在吟唱一首曲子。
　　那是首很古老，很古老的曲子。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说的大概是戍守边防战士的思归之情。陆展卿向前望去，熹微的晨光之中，只见一处雄伟的城墙伫立在皑皑的雪腰之上，随后绵延了几千里，直到目光不能穷尽的极远处。烽火台上四周都有把守的士兵，他们无昼无夜誓死保卫边疆，任凭风吹雨打毫不动摇，宛若一座座雕塑。
　　可谁又能断定，在这些毅然的身影背后，就没有一段难以斩断的情愫，犹如这长城一样，绵延千万里却依旧不能断绝？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陆展卿反复吟咏这句，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片桂花林。
　　生死相依，是我们当年的盟约。紧握住双手，要与你白头偕老。
　　可叹这遥远的距离，阻拦住我们重逢的脚步。
　　可叹这长久的别离，最初的誓言终究无法相守。
　　“陆、展、卿……”
　　一声熟悉的呼唤回荡在耳畔，仿佛穿越了长久的时空来到这里，声音飘忽不定，有如断线的纸鸢，在坠落之前，无力地想抓住些什么。
　　芬芳的桂树连片成林，每个枝头都顶了一簇小黄花，丝丝吐露着醉人的馨香。陆展卿穿梭在林中，努力地寻找着那一个翩翩的紫衣身影，那个徘徊在他心中三年的女子身影。
　　终于，他在最灿烂的一棵桂树下寻到了她：一袭紫裙，在桂花的拥护下更加楚楚动人。
　　女子渐渐转身，浮在两人之间的浮云渐渐散开。
　　突然，他感到脑中一片空白，太阳穴剧烈地疼痛着，有如千万根金针同时刺下，他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陆大哥！”苏云碧惊慌失措，忙用手按住他的肩膀好让他镇静下来，却被他一手推开。
　　他蜷曲着身子，双手抱头护住太阳穴，痛苦地叫喊。他不想任何人帮忙，即使这样痛着，也一定要看清楚她的脸！
　　云雾渐渐散开，快了，快了，就快见到她了！
　　“蕴，蕴……”忽然间，他居然叫不出来那个缭绕在心中三年之久的名字，只好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撑着最后的力气冲进云雾，想抓住那个飘忽的身影。
　　突然之间，他看到她的身后居然出现了一片紫色的蔓陀罗花海，每一朵都在疯狂地燃烧着，女子站在火焰的中心，只有一双明眸依稀见得清。他感到她的眼神是如此熟悉，减了倔强，只是看不到底的绝望与无助。
　　冲不破云雾，闯不过阻隔，他只能任那个亦真亦幻的身影缓缓淡出视线。
　　陆展卿渐渐平静下来，只有两手死死抓住头发不肯放开。
　　苏云碧小心翼翼地爬过去，轻轻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吃惊地发现他居然在发抖，她掏出丝帕拭去他脸上的虚汗。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疲惫的孩子，安静地躺在沙地上，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