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头》钗子

45、第四十五章 问情

　　雨大概下了一整天，苏云碧枕在车中，忽被打上脸颊的雨滴惊醒，披衣，掀开帘幔，一袭玄衣便这么映入眼帘。苏云碧在原地怔了半晌，直到半边的衣袖被雨水打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钻回车内取了把油纸伞，撑开了，挡在玄衣的头顶上。
　　她坐下来，向着玄衣的地方挪了挪身子，却吃惊地发现那个人的身上竟没有一丝被雨打湿的痕迹，方才想起他是练武之人，雨水还未近身就被他的内功逼成了蒸气，哪里还需要雨伞的庇护。苏云碧正想得出神，一只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的小手，扶正了倾得过头的雨伞，将它端端正正地盖在她的头顶上。
　　“呀！”苏云碧轻轻叫了声，双手一抖，那只大手便离了她的手掌，继续挽回他的缰绳。苏云碧回想着那只手的温度，心下一阵苦涩。
　　如此内功深厚的人，能逼干近身的雨水，为什么就不能温暖自己的掌心呢？寒夜里孤身一人的时候，你难道就不会寂寞吗？不会害怕吗？
　　“我不能误了你，碧儿。”他的话倏的响起在脑海，苏云碧晃了晃脑袋，摇走那些可怖的字眼。
　　你冷，为什么也要把我弄得和你一样心如死灰？我的温暖我要自己找，不求你。红羽，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融掉你心头的冰山，让你真真正正的活转回来。
　　“到了。”不视身旁女子炙热如火的眼神，洛红羽轻拉缰绳，马车便乖乖地停在一块驻山石前。“问情谷。”洛红羽看着山石上的朱砂字样，缓缓说道。
　　“嘻，这该不会又是什么迷阵吧！”苏云碧一甩雨伞，跳下马车，望着前方一片烟雨缭绕的景色笑道，“七韶与六琴都是未古山人门下，若说行事相通，倒也在情理之中。”
　　继续不视女子的嬉笑，洛红羽下车，牵着马匹径自走到一棵老树下，系了缰绳，再回来与苏云碧站成一列。苏云碧侧头看着那张严肃的表情，心中像是五味杂陈，瞬间变过了万千。求药必现心诚，欲入主人家的地盘，下马步行是最基本的礼貌，这个道理洛红羽还是懂的，可放眼天下，能让这般孤傲的剑客尊敬如此的能有几人？除非是为着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是那个女子吗？妙蕴——这个缭绕在苏云碧心头不知多少次的名字，再一次搅得她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氤氲的水气弥漫在周围，走近，伸手不见了五指。洛红羽望向前路，纵使他身为剑客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的洞察力，竟不知这浓雾的背后，藏了多少的未知之数。
　　“红羽，你看这漫漫的前路，可像是我们的故事？”苏云碧深深吸了一口水气，鼻腔潮湿的感觉忽然让她很不舒服，“前路茫茫看不到尽头，走过了这步，就不知下一步如何，我们是相聚，还是离别……”
　　洛红羽不语，迷雾悄无声息地笼上了他的脸庞，那一丝的悲伤与失神，苏云碧看不见。
　　又哭了吗？苏云碧擦去脸庞不知是水气还是泪水的液体，哑笑一声，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在迷离岛的梨花阵里一共看到了四个人。父亲，哥哥，还有一个从玉龙雪山来的老人，他们教会了我放下；而最后出现的那个人，我从他那里学会了拿起。”
　　洛红羽依旧不语，凌乱的呼吸，荡碎在了氤氲的水雾中。
　　“呵，我跟红羽可不一样呢！”苏云碧没有转头，一伸手，就握紧了洛红羽冰冷近乎僵硬的右手，“既然是最重要的，我就要把它握在手心，大罗神仙都抢不去！”
　　同行两年，经历了多少的风雨与聚散，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握住那只冰冷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前路。
　　苏云碧闭眼，两行清泪就这么滚落下来，热的，灼得自己生疼。走下去，就这样走下去吧，即使那只手永远也不会有回应，即使，依旧冰冷……
　　忽然，伸出去的手突然一紧，一股柔和的力道传来，苏云碧心头一悸，片刻却是灿然一笑，纵了自己，由了那力道，将自己牵往迷雾的深处。
　　两人携手而进，周遭浓雾忽地退散，现出一条康庄大道，尽头，一座水秀般的山庄若隐若现。
　　管你是十丈红尘，还是九曲黄泉，世间万物在这双手的面前，全部褪尽了颜色。
　　永远永远，有你，永远永远。

　　长路的尽头，执手的两人在牌楼前停下，门口的侍女见了他们，微微颔首，留了句“稍等”便转身进了山庄。趁着通报的功夫，苏云碧听见从山庄内传来的乐曲，想起了茗素说过问情谷的谷主是未古九绝中最善音律的六琴，不由又多加了个耳朵听。古琴，如涓涓细水，是溪边情窦初开的浣纱女，忆当时兰舟点点，初遇郎君；琵琶，如幽怨的妇，独守空闺，待君归来；二胡，洞悉了尘世，遇君，守君，待君……仿若冲破了时间与空间的阻碍，女子的一生痴苦尽数展现在了苏云碧的面前。苏云碧身子一颤，忍不住便要落下泪来。
　　然，这曲章还没有结束。片刻的寂静之后，裂帛一声破空而来，古琴琵琶二胡箜篌，所有的乐器琴弦尽断，竟是与这红尘做了最后一次的诀别。苏云碧抬头，似乎能看得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万仞高楼之上一跃而下，双臂展开，像极了一只飞翔的鸟。众乐齐响，众器齐断，这样惨烈的结果，终是与尔同了寿。
　　“你看，这世上的东西，没有一个是长久的，情爱尤其。”
　　不知是谁的声音，从苏云碧的心底传来，苏云碧心尖一颤，转瞬之间自己竟变成了那个坠楼的白衣女子，从万仞的高空直落而下！
　　“那个男人，不爱你。”
　　视线里隐隐约约出现一个人，玄色，是红羽的身影。可是尽管苏云碧拼了命地呼喊着他的名字，那个玄衣的男子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他只是用冷冷的背影回答着她的呼唤，将她奚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跟我走吧，没有人爱，我们要学会爱自己。”
　　又是这样魅惑的声音，苏云碧一个激灵，再不管其他，双手握拳，一声“红羽”破喉而出，天地间回荡着她的呼喊，白色的世界轰然崩塌。
　　“你方才中了媚术，从现在开始务必半步不离我身侧，知道没有？”洛红羽的声音传来，顿了片刻，又加了一句，“你那声‘红羽’叫得委实难听。”
　　苏云碧神色一窘，暗幸周遭没有旁的人，不理他的后半句，自顾问道：“奇怪，怎么莫名奇妙就着了道了呢？难道说，这音乐……”
　　“恭喜二位通过前两关。”未等苏云碧说完，先前那位去通报的侍女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眼前，柔声细语道，“现在，请随我进庄去见谷主大人。”
　　苏洛两人听罢，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牌楼上硕大的“问情”二字，心中忽然明白了大半，相视一眼，默契地在唇边勾出一笑，低头复牵了方才无意中松开的双手。
　　“是魅音。”洛红羽握了握掌中那只温暖的小手，边走边道，“它总是与听者心中的愿望相违，除非有着强大的执念，不然很难破解，甚至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问情谷底问真情。问情问情，多美的名字。
　　“红羽，不要勉强自己。”苏云碧注视着那一头飞扬的棕发良久，交握的双手微微一颤，忽又失了温度。“你也看到了吧，所谓问情，那谷主分明是在试探我们。红羽，即使你心里没我也没关系，等下见了谷主，你向她说明你对妙蕴姑娘的心意，我们还是一样有办法得到解药的……”
　　“傻丫头。”苏云碧话音未落，洛红羽转身，一把拦在了苏云碧的前头。他看着漫漫来路，目露柔光，掌心里升起奇异的热度：“傻丫头，我们不是已经过了两关了吗？”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苏云碧惊喜地抬头，望向那一对温柔却略带忧伤的双眸，听得他缓缓道：“可是，有些东西，一说出来就变成了承诺……碧儿，你懂的。”
　　我懂我懂，红羽就是太过于保护我了，所以什么都不敢说出口。可是你又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保护，我患得患失，每次都在迷阵里绕得苦苦的，等着你来接我。那个先破阵的，每次都是内敛的你而非我。苏云碧把脸埋进洛红羽的胸口，在心里抱怨着。
　　“呵，你的红羽，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洛红羽摩挲着苏云碧的脑勺，用掌心听着怀中女子心中的不甘，“他怕承诺。他是个胆小的人，承诺，他许你不起。”
　　“不能误了你，碧儿。”
　　她忽又想起他的话，喉中酸涩，道不出是什么滋味。
　　“好一句许不起，分明是个不愿负责的臭男人！”
　　听得这一句责备，苏云碧猛地抬起头，侧身离开洛红羽的怀抱，眼前，是一个女子孤傲不羁的双眸。

　　“他是谁？”
　　“我爱的男人。”
　　“你是谁？”
　　“他爱的女人。”
　　“来问情谷做什么？”
　　“求药。”
　　“为谁？”
　　“一个女人，他曾爱过的女人。”
　　第一次将爱说出口，苏云碧四肢不自主地发抖，所幸那只紧握的手掌给了她力量，让她答得理直气壮。她知道，只有用这样的气势与决心，他们才有可能过得了第三关。
　　“有意思。”问情谷主嘴角抽搐了一下，转身回了座位。苏云碧心下一松，这才有空留意谷主身边的陈设：身前摆的是古琴与古筝，右手边是琵琶与箜篌，二胡放在左边，微微倾身，还能碰到挂在一边的萧笛……没想到方才一曲惑了神智的魅音，竟是由一人完成！苏云碧忍不住又打量了谷主一番，见她满面风霜，忽就想到了那些乐曲中的女子。想她凭一己之力便能将喜怒哀乐全部倾注于一曲，这谷主，或者说九绝六琴，当真也是了不起的人物。
　　关于九绝的真实岁数，江湖上对此说辞颇多。神手璇九以药驻容，毒王四奎昼伏夜出，世上见过他容颜的活人屈指可数，易容师七韶就更不必说，除了她自己根本没人知道她最初的相貌……而眼前乐师六琴的容貌，是苏云碧见过最真实的一张脸，银发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皱纹纵纵横横爬满了她的整个面部，如若一条条深浅不一的沟壑，主人没有表情的时候，沉闷得简直如一团死物。
　　可就是这样的一张脸，偏偏让苏云碧感到真实，甚至还有些可亲。
　　“你们是那个人叫过来的吧，怪不得能通过我的前两关……也罢，我这里有‘莫回头’的解药，但要用你们其中之一的自由来交换，你们可依？”六琴冷不丁说出后半句话，霎时打消了苏云碧的全部念头。
　　这样的要求让两人始料未及，苏洛对视了一番，互相看到互相眼里流露出的不舍，想说，却都欲言而止了。
　　可笑。用自己的自由，去换取爱人与另一个人的相伴，没想到自己小心呵护的，却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我依。”苏云碧一个激灵，竟是一直沉默的洛红羽开口了，“我留下，碧儿可以带着解药走。”
　　“不行！”苏云碧急急道，“我们同进同出，我怎么可以舍你……再说，妙蕴姑娘还在天山脚下等着你呢，她可等了你三年啊……”
　　“碧儿，她等的不是我。”洛红羽抬起苏云碧的脸庞，在她的脸上呵气如兰，“三年，我疲于奔命，却一直在为他人做嫁衣。现在我累了，你让我歇会儿……”
　　“不要不要！”苏云碧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哭丧着道，“原来你一直不说爱我，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轻轻松松毫不内疚地把我丢掉……洛红羽，原来你是这样看轻我对你的感情……”
　　再不理会苏云碧的哭责，洛红羽转身走到六琴的面前，质问道：“我已决定留下，解药在哪里？”
　　“哈哈……”不视面前冰冷的眼神，六琴仰天笑道，“这种场景我已经快六十年没有再看到了，好得很，好得很！冷血的男人，这里是解药，你自己交给她去。”
　　六琴从袖中取出一只血玉瓶，瓶上鲜红的釉彩，仿佛要滴出血来。洛红羽接过，面无表情地转身，递给苏云碧。苏云碧抬眼看他，深邃的眸子里看不见一丝的悲伤。被他牵过的手指仍有余温，当初幸福的感觉，如今却偏偏刺得她心疼。
　　“你可知你现在在做什么？今日一别，说不定永世便不能再见。”
　　“迷离岛上你已舍四宝，现在我也得到了解药，交易已然结束，你我自然没有再见的理由。”
　　到底是没有应允过什么承诺，离别来临的时候，想责备都没了理由。苏云碧苦笑，任那些冰冷的字眼将自己的心击得千疮百孔，扬起头，终是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了他的解药。
　　“该去的去，该留的留。”谷主六琴扬袖一招，一条炫彩的通道突然出现在门后，“这条路可以直接送你到谷外，你若是想平安到达，就记住了这路的名字：莫回头。”
　　莫回头。又是这三个字。苏云碧正在路前踟蹰着，一阵强劲的力道突然从后心传来，她向前踉跄了几步，再抬头，发现自己竟已身在了莫回头中，喉中一股甜腥立刻泛了上来，教苏云碧俯身便是一口鲜血。
　　天边的云诡异地变换着色彩，苏云碧颤悠悠站起身，擦干了嘴角的血迹，却始终不敢踏出一步。同行两年，这是他第一次出手伤她。果真是雷厉风行的人，连告别都别得这样决绝。
　　这样断人心肠。
　　“我不误你。碧儿，好去莫回头。”
　　这是他的声音。苏云碧抬头，谷间凛冽的风依旧吹不干她的眼泪，睁眼，往事的一幕幕便在风中展开。漠河胭脂，江南水岭，蜀中鹤鸣，南海迷离……一不小心，大半个河山都已经被他们共同走过。她在明，他在暗，唯一就是少了生死相伴的刺激，然真水无香，细雨流光，情之一字，其实已经在他们的心中慢慢滋长，终有一天，成了生命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呵，我跟红羽可不一样呢！既然是最重要的，我就要把它握在手心，大罗神仙都抢不去！”
　　这是谁的声音，依旧荡漾在潮湿的空气里，未曾离去。
　　手心……苏云碧低头，手心里空空如也——除了解药。
　　妙蕴，如果这时换作了你，你会怎么做？三年前你喝下毒药，到底是为陆展卿还是红羽，我已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是你抛弃了他们，就像我今天走这条路一样，一去，就莫了回头。妙蕴，付出一切就真的爱的伟大了吗？自己选择了长眠，却让爱人独自孤苦地在这世上活下去，这难道就是你对他们的爱吗？妙蕴，你有多残忍，你知不知道。
　　别害怕啊红羽，碧儿会陪着你，从此以后，我再不会让你看到我的背影。
　　苏云碧闭眼，唇边展出一缕微笑，回头，张开了双臂。
　　紫陌红尘拂面来。
　　你不误我。但我甘愿。我为君子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