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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断剑 ...

  •   “喜儿,你侍我多久了?”
      白衣小婢正递上一杯碧螺春,忽听得夫人问来,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手下杯盏作响。
      “回夫人,有七年光景了。”名唤喜儿的小婢极力掩住内心的不安,将碧螺完好地放在桌上,退至一旁低头不语。
      “躲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红衣的夫人右手轻摇,又将喜儿唤回身边,“来,看看我新挽的发髻怎么样。”
      喜儿得命,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浊气,走到夫人身后,拾起鬓边余下的一缕青丝,轻声道:“回夫人,这里还有一绺没挽进去,让喜儿来吧。”
      “嗯。喜儿的手艺,我放心。”
      看着夫人的笑容,喜儿忽然变得不自在起来,双眼不自主地望向夫人手边的一盏碧螺春,虽然这功夫短短只有一瞬,但却已被夫人尽收眼底,笑容在嘴边狡黠地绽放。
      “门主还是没有消息吗?”夫人望着妆镜中的自己,突然就收了笑容,敛颜问道。
      “没有。”喜儿顿了顿,又道,“喜儿少数听回来的弟子说,这次青崎岭一战御风门损失惨重,派出的四百多人只回来了二十几人,特别是西路一战,几乎没有弟子生还下来……夫人,门主会不会已经……”
      “多事!”夏合仪一语喝住婢女,喜儿一惊,手下的力道没掌握好,竟拔了一根头发下来,好在夫人没发觉,只是闭眼做了一番吸吐,又缓缓说道,“这话今次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听见,以后要是再听到你们私下议论门主死活,便是大不敬,可懂?”
      “是夫人,喜儿知罪了。”喜儿垂头挽起满手的青丝,眼中的情感却是过了万千。
      “唉,一转眼都七年了,我记得你那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呢,我见你在集市上被那些恶少欺负,心里气不过,就出手救下了你。其实我比你也长不了多少岁,说是收为丫鬟,倒不如说是认了个妹妹。方才一语说是大不敬,可真要动起手来,你叫我怎么下得了这个心呢?”
      一髻挽好,喜儿紧咬下唇,想克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可泪水偏偏不如意,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还是温的。
      “你瞧我,好端端的说这些作甚?”夏合仪掏出秀帕,起身递给了喜儿,“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我这边没有什么事了。”喜儿喏喏地点了点头,转身,余光忽而瞥到了桌上的那盏碧螺春。
      “夫人……茶凉了,让喜儿给您换……”
      “夫人,二门主夏钟求见。”未等喜儿说完,门外另有小婢通报道。夏合仪示意,喜儿便上前开了门。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男子迎风而立,目露精芒,嘴边似乎还挂着放肆的笑意,叫喜儿见了不由低下了头,匆匆侧身寻小路走了。
      “好侄女,二叔来看你了!”毫不避讳地进了房间,夏钟双眼微微一扫,嘴边的笑意更甚。
      夏合仪看着夏钟前脚进门,门外弟子后脚就将房门关上,心中一沉,没有答话。
      房门外的生面孔越来越多了……不知夏钟这家伙调用了哪一房的弟子,甚至有可能还不是本派弟子,每次出门都有人暗中跟着,一次比一次难甩……除了喜儿,身边几乎就没几个自己人了,或许现在连……
      夏合仪想着,顺手把茶盏放在桌边,说道:“多谢二叔美意,这些日子的‘照顾’,还真是让合仪受宠若惊呢!”
      “哈哈……”夏钟看到桌上那只空了的茶盏,忍不住内心的狂喜,大笑道,“侄女喜欢就好,姓陆那小子已经快三个月没回来了吧,这么长时间,八成凶多吉少了……好侄女,如今万事俱备,我们只欠东风……”
      “哦?”夏合仪柳眉微扬,“何为东风?”
      夏钟敛了片刻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道:“掌门令牌。”
      “原来是这个啊!”夏合仪扬头笑道,“二叔老糊涂了吗?掌门令牌一向都在门主手中,怎么会在合仪这儿?”
      “少跟我装傻!”夏钟一反方才,厉声喝道,“那姓陆的临走前把它交给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快说,你究竟把掌门令牌藏哪儿了?”
      夏合仪不惊,倒是灿然笑道:“二叔啊,合仪记性不好,你这么一吓,说不定就算是原先记住的也忘了呢!”
      “不说是吧……”夏钟咬咬牙,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铃,狠狠道,“你想尝尝万蚁噬心的滋味吗?”
      “你……”夏合仪大惊,连连后退。
      “哈,知道怕了就好!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叫喜儿给你下了药,就在你刚刚饮下的那杯茶里!这毒放在平日里没事,但只要听到了铜铃声,呵呵,那便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夏钟放肆地笑着,眼角根根青筋暴起,右手一招,铃声便漫天席地地呼啸而来。
      “啊!”夏合仪无处可逃,只得捂住心口,跪倒在地上,“二叔,你可是我二叔啊!怎会对我决绝到如此地步?”
      “废话少说,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夏钟再逼问,见对方还是没有回答,干脆一声令下,门外原先候着的八个弟子鱼贯而入。夏合仪勉强抬眼看了看:全是陌生的面孔。
      “给我搜!”夏钟厉喝,手中的铃声如催命一般,不曾停止。
      陌生的弟子得令方想动手,却不约而同地觉得颈上一凉,再想动,为时已晚。
      “再往前就是合仪的内室了,除了门主还没有其他的男人进去过,诸位就那么想当第一人么?”夏合仪轻笑,吸吐间哪里像中了毒的人?夏钟低呼走眼,红衣女子却已扣紧了十指,狠狠向前一拉,身后的八个汉子竟瞬间倒下!
      “‘锁喉’‘锁喉’,当真是名不虚传。”夏合仪张开双手,掌心是一对铁质弹子,每个弹子周围各有四根钢线,而在这些钢线另一头的八只金钩,此刻竟稳稳地扣在八个弟子的喉咙之上!
      身子猛地摇晃了一下,夏钟拔剑出鞘,左右挽起几个剑花,挡下了突袭而来的铁弹子,然未给他喘息的机会,夏合仪起身按动桌下机关,梁上十几支银质小箭破空而来,支支皆对准了夏钟身上大穴!夏钟回身一阵剑风,借着剑气斩断了几支银箭,本想借着这个空当冲出箭雨,不料夏合仪的剑比他先了一步,所有的银箭落地之时,他的胸膛已被利剑穿过。
      夏钟低头看着刺入胸肺的那柄利器——一柄断剑,玉色的剑身,血色的护手——霎时间一抹笑意漫上嘴角。
      “知道么,我不是输在低估了你,恰恰相反的,是我高估了你……”夏钟低头啖出一口鲜血,继续道,“我以为你夏合仪是多果断的女子……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是啊是啊,我若是这般的女子,早在三年前发现你给我爹下药时就该把你杀了的……和那个人一起。”夏合仪抽出残剑,用袖口轻轻拭着剑上的血迹,突然冷笑道,“人啊,就是痴……你真以为我对爹的死毫不怀疑?二叔,我只是想看一看那个人究竟会决绝到什么地步而已……我抱着这样的念想等了他三年,终于在断了这柄剑的三年之后,爹死了,他回来了,可你看到他眉眼间的冰山了么,那么冷,那么冷,我想是他的心死了,死在那风沙肆虐的大漠里……真可惜,不是因我而死。”
      夏合仪的眼神越来越飘渺,直直地望向一切的虚无:在那里,有个红衣似火的少女为他折了把长剑,只是之后那个人离开了,却忘记了身后飘飞的泪水。
      要恨你的罢,要恨你的罢……红衣的少女一直这样说着,却一次又一次将誓言在他的面前揉碎。特别是在那个人东征前的夜晚,看着他将象征门主身份的掌门令牌交给了自己,泪眼朦胧中,她就什么都明白了:三年之前折剑下山也好,三年之后违约逃婚也罢,他是她生命中永远的劫,除了他,她再不为任何人而活。
      “与夏钟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掌门令牌放在你处,可保你一时,若我东征失败,你自可凭此物另立他人,至于人选一事,小姐看得清楚,展卿毫无怨言。”
      泪水霎时决了堤,夏合仪扑进陆展卿的怀里,一夜间把三年的眼泪哭了个尽:“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你若是回不来,合仪以死相随!”
      呵,还是跟三年前一样啊!即使得不到,生死也要相随……展卿展卿,原谅我,合仪,只是个爱到自私的小女人。
      夏钟头歪一边,忽地就断了气。他错了,不是错在高估了这个女子,而是,错在忘掉了她的情。三年的思念如愈放愈醇的酒,一夕解封,定倾生死以尽欢。
      “夫人!”房门被打开,正午的阳光照得夏合仪一时有些恍惚,“弟子来迟,请夫人赎罪!”
      “嗯?”夏合仪移开遮阳的右手,门外一派刺眼的白。
      “夫人预料的没错,夏钟果然心术不正,弟子已将一干叛党送入水牢,等候夫人发落!”
      “嗯。”夏合仪转身看了看倚在墙角的那具尸体,无话,只是眼神冰冷。
      “夫人!”又是一个声音响起,白衣弟子急匆匆跑过来,想跪地行礼却重心不稳地摔到了地上,但依旧挡不住急奔出口的话语,“门主……门主回来了!”
      嗖!还未等门下弟子脱口欢呼,一阵红风已扫过耳际,消失在了午后的阳光中。

      斑驳的阳光下,他又看到了她。红衣似火,却早不复当年的任性与骄傲,乖巧得像个小女人,翘首盼着良人归来。
      呵。他想,如果当年离开师门时回了头,是不是也能看到这样的一幅画面?只怕是相似的吧——起码,断剑尤在。
      “卿,到家了……”
      女子缓缓走近,接过男子搭在一旁弟子肩上的胳膊,一手扶住了他的腰,哽咽着道。
      家……陆展卿下意识地靠向夏合仪,夏合仪侧身,接过他另一个肩膀的重量,陆展卿便顺势靠在了她的颈边,呼吸着她脖间的味道……有家的感觉。
      家。叛了挚爱,叛了承诺,叛了故友,现在能支撑起他的,或许只有“家”了。
      “卿……”夏合仪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浑身突然一颤,方想抽身出来带他回屋躺下,可另有一双手紧紧拥住了她的身体,越收越紧,勒得夏合仪快要窒息。
      “别走……”
      这是他九死一生,重伤回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但足以令她铭记一生。
      不走不走,你也别走好吗?卿。不要再故作潇洒地走开,不要再丢下我,不要再……一去不回头。
      四周的白衣弟子看着中央这两个相拥的人,竟忘了他们谁是谁,只记得这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妻。夫妻一体,同甘同苦。
      生死相随。

      莫月的那一剑伤得陆展卿不轻,山门一面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再醒来已是五天之后。他抬眼看着那张消瘦不少的容颜,不禁伸手抚了抚,女子轻阖的双眼立刻就睁开了,温柔地看着他,展开一对深深的眼袋。
      “你看你呀,这些年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以前不是很爱漂亮的吗?”陆展卿笑得很艰难,眉间还有细细的皱痕。
      夏合仪只是笑,淡淡地笑,傻傻地笑。她如何告诉得了他,女为悦己者容,这三年来的痛苦与等待,早让她忘记了如何装扮。这三年她唯一的乐趣,就是守着那半截断剑,回想着关于他们两人的一点一滴,一点点笑出声来,再一滴滴化成泪光,刻在少女的心头。
      “这些年……苦了你了。”陆展卿抚过夏合仪的头顶,轻声道。
      “我没事,真的。不苦……”夏合仪把夫君的手垫在自己的颊边,一字一个轻啜,心底却是无比的幸福。
      他说苦了我了,他终于说了……卿,我不苦不苦,有你的这一句问候,足以敌过千言万语。
      “以后会好好待你的。”陆展卿凝视着眼前的一双眼眸,看着里面闪过的精芒瞬间压过了泪光,伴随着女子的一声惊呼,像元宵灯会时绽放的礼花,刹那芳华。“你,你……”夏合仪支支吾吾,起身看着半躺在床上的夫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双耳。
      “嗯。好好待你,仪儿。”陆展卿虚弱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床边夏合仪喜极而泣的模样,便静静撇过头,尽力地掩起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失落与茫然。
      没有人知道这个御风门主在千里之外的青崎岭上到底遇见了什么,连门主夫人都毫无所知。人们只知道那一战他们的门主伤得真的很重,胸口上一剑贯穿了胸肺,让门主毫无反抗的能力。可即便是这样,门主还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支持着自己穿越千里赶回了御风门,并且下出了两个月后再次出征的命令。门主与门主夫人,一个东征青崎岭为武林除害,一个则留在御风门扫去了图谋篡位的二门主夏钟,他们说,门主与门主夫人伉俪情深,真真的是一对江湖儿女的典范。
      可是许久之后,夏合仪还是禁不住内心的疑惑,向自己的夫君问出了这个问题:“青崎岭上,到底是谁对你下此毒手?而在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又是什么支持着你回来?”
      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她心中已猜去大半,可是后面一个,她从不奢望是自己。
      御风门主抿唇不答,侧头望向窗外的一轮明月。那光,晃得人心慌。
      他忘不了青崎岭上那个女子充满杀戾的眼神,更忘不了眼神背后那种熟悉的忧伤,穿越了大漠江南,愈加清晰。
      莫回头,莫回头啊……再相见时,虽未生离死别,却已是怨憎相会,舍取不能。
      人之一生,又怎会事事如意?这世上有多少人,许下承诺,却不得不去背叛;又有多少人把心葬在了来时的路上,与梦想背道而驰:数不清,真的数不清……他陆展卿只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庸庸碌碌,做了命运指下的玩物。
      “家。”御风门主收回眼神,手掌摩挲着夫人的脸庞,淡淡说道。
      如若就这样应了命运,上天也算是对自己不薄。纵使万般皆付东流水,身边还有候着的伊人,还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还有……还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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