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头》钗子

31、第三十一章 药师会

　　他左右手各夹了二十二根银针，两手朝烛焰上轮流扫过，见银针被烛焰淬得发青之时，手起针落，二十二根银针无一差错全部刺入患者穴位。他摊开患者右手，三指切住脉门，闭眼细觉，毫不放过指尖下流过的任何一丝异样。
　　“你是……”“吱呀”一声，房门不知被谁推开了，身后响起的是一个女声，尽管她努力提高了音量，但声音里还是有难以掩饰的疲惫。
　　“出去！”未等女子说完，房内男子厉声喝道。
　　女子悻悻地离开了房间。

　　“苏姑娘，你身子还很弱……”门外，祝然慌慌张张地追将上来，苏云碧立即转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道，“屋里面的是什么人？”
　　“医师啊。”祝然答道。
　　“这我当然知道，要不然我方才就把他赶出来了。”苏云碧顿了顿，又透过门间的缝隙朝屋内张望了一番，问道，“这人医术好不好，究竟可靠不可靠？”
　　“不知道。”好干脆的回答。
　　“那他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还是很干脆。
　　“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
　　苏云碧怒了：“好一个一问三不知！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吵！”苏云碧话音刚落，一声厉喝便从屋内传出，苏云碧听出是刚才轰她出门的那个怪医师，不由得住了嘴。而一旁的祝然却上前，无比恭敬地向屋内作揖道：“我们会保持安静的，还请大师见谅。”
　　祝然说罢又转向苏云碧，刚想说什么却被苏云碧一手挡住了。“我知道，你‘神圣的梦想’嘛！我不出声就是了。”苏云碧的语气淡淡的，却让祝然的心一阵冰冷，不过它很快就回温了，因为他知道这值得。
　　等待的两个时辰很无聊，苏云碧坐在房外的矮墙上，双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紧闭的窗户，一言不发。这倒不是因为那个怪医师下的命令，若是没有他，苏云碧此刻照样也找不出说话的理由。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突然：四奎、柳云碧、药王、洛红羽、怪医师……许许多多的片断一闪而过，像是独立的，又像是杂糅在一起的，大脑还没开始思考就已经搅成了一团乱麻。
　　“洛红羽，你也有梦想吗？”苏云碧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尽管声音很轻，但生怕他听到似的，忙抿了抿唇，闭眼不语。
　　身旁祝然似乎听到了些什么，凑过身子来问道：“你在跟谁说话？”
　　“没谁。”苏云碧答道。
　　“不对，我刚才好像听见了，你在说‘梦想’。”祝然仍旧不依不饶。
　　“就算是吧。”
　　“说吧说吧，我想听听你的梦想。”祝然露出一副笑颜，苏云碧今早刚对他培养出的好感顿时打了折扣。
　　“我的梦想呢……”苏云碧抬眼，眸中掠过一丝精芒，“我的梦想就是希望你现在赶快闭嘴，少问东问西的！”
　　“野蛮的女人！”祝然低声骂了句，等苏云碧反应过来的时候，起身却见他人已跑出了三丈远，一脸的得意让他看起来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苏云碧蓦的笑了：外人绝对想不到这个背着药囊行走四方的年轻药师原来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若是洛红羽……苏云碧想到这里不由顿了一下，她猜不出那个人的心中到底隐藏了多少张面孔，一张无喜无怒无哀无乐的脸的背面又究竟是什么……有些事情，她单是想想就觉得害怕。
　　啊，好累！原来猜透一个人一点也不比看透一件赝品来的简单！
　　“可是……”苏云碧转身，对着紧闭的门窗深吸了一口气，“洛红羽，我现在开始喜欢猜谜了。”

　　“你们可以进来了。”
　　苏云碧与祝然闻声进屋，只见昏迷未醒的洛红羽仍躺在床上，敞开的胸膛上竟密密麻麻插着二十几根银针。床边坐着的是一位白发白衣的医师，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背影上，苏云碧的眼睛忽而一阵生疼。见此情景，苏云碧开始不知是该担心还是放心。
　　正当苏云碧望得出神，白衣忽抬起双指在洛红羽的手腕上轻轻一扣，二十二根银针顿时跳出体外，接着又是转瞬之间的事，白衣已将银针收在了羊皮针囊中。
　　“你去帮我打盆水来。”白衣转身，苏云碧这才看清了他的脸。也许是因为他身为医师驻颜有术的关系，除了那头雪一般的白发，这个人的脸上竟没有半点岁月雕琢过的痕迹，俨然是一副二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见祝然有些呆了，白衣便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祝然听后猛得惊醒，还未等旁人说些什么，自己慌忙拎了木盆就跑出去了。
　　其实苏云碧也险些看呆了，只是意识到床上还躺着个于她十分重要的人，想着想着就分了心。祝然走后，她的心思已全不在了那张魅惑人心的脸上，脑子里留着的是一个念想，心中重复的是一个声音：她要去看他。
　　面前，洛红羽安静地躺在床上。苏云碧也很少离他这么近，她知道倘若换作了平日，要是有人离他到了这个距离，他便会迅速跃起随手抄出他从不离身的佩剑，毫不留情地向着来人的脖颈刺下去――无论认识与否，杀气有无。所以记忆里的洛红羽似乎连睡觉都是有睁着眼睛一般的警惕，更别提会有什么安稳觉了。不过看他现在的样子，这次的受伤或许能让他不必考虑那些江湖之间的厮杀，给他一个暂时安慰的梦境。
　　不对！苏云碧一个激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何他的呼吸忽而急促，为何他的眉头仍旧紧蹙不展？洛红羽，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秘密，为什么你甘愿为它付出这么多甚至是生命，为什么你要放弃华年放弃朋友放弃一切，为什么你总是什么也不肯说！
　　“碧丫头，你伤心了。”
　　身侧突然传来白衣的声音，苏云碧一惊，忽觉得这个称呼连同声音都很熟悉。
　　“你是……”苏云碧开始快速在回忆中搜索着，片刻之后便有个名字呼之欲出，“你是璇九大师！”
　　璇九笑了，笑容在他那张如玉般无瑕的脸上荡漾开来，要不是苏云碧早年认识他，这时绝对想不到他便是那人称西域神手的未古九绝之一璇九，也绝对想不到他的这个名号，已在江湖上流传了五十年之久。
　　“哈，没想到你这个碧丫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莽撞！”璇九敛了笑，对着苏云碧说道，“想我十几年前去苏州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因为一块蛇皮而得罪了毒王，险些丧命在他的手里，怎么，是嫌那时吃的苦不够，还是要栽在他的手里吗？”
　　“都说是小时候的事了，大师就不要再提了。”苏云碧的双颊飞上一片红晕，自己也不想再说下去，便转身坐在洛红羽身旁，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应该会没事吧。”
　　璇九没有回答，而是叫苏云碧去帮他沏一碗茶来，等苏云碧再回来的时候，璇九已坐了下来，手中握着一柄匕首。“你要，你要干什么？”未等苏云碧说完，璇九已一手摊开洛红羽的手掌，在他的中指上划下了一道口子。
　　“你，你……”苏云碧惊得说不出话来，璇九却不慌不忙接过茶杯，将它垫在洛红羽的手指下。
　　血滴在茶水中慢慢化开，苏云碧俯身去寻，却见那血水……居然是黑色的！
　　“这是……他中毒了！”苏云碧倒吸一口凉气，双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中毒？”璇九低身看着苏云碧，轻声笑道，“他的血就是天下至毒。”
　　苏云碧又是一惊，抬头紧紧盯着那张略带笑意的脸庞，良久说不出话来。
　　“这应该是种失传已久的功夫。”璇九为洛红羽包扎完毕，起身说道，“我上一次见到会这种功夫的人还是在六十年前，不过……那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是说……他会死……”苏云碧无力地倒在床边，口中喃喃说道。
　　“也许会，也许不会。这种借助毒物来修炼的功夫，从本质上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修炼者要想利用这种毒物，就必须依靠自身的能力去战胜它，这就像在身体里埋下一颗雷火珠，毒性随时都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
　　“难怪上次为小伙计解毒，他的表情会那么痛苦。”苏云碧看着洛红羽，不知道这个安静的躯体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风雨，不过她猜得出来，那里，在他的身体里，一定在进行着一场惊涛骇浪般的对决！
　　“有办法救他吗？”
　　“这便要问他舍得不舍得了。”璇九轻声叹道，“可惜他修炼已久，现在停下也来不及了，为今只有化去他毕生绝学，方能免此灾祸。”
　　“这不可能，他是不会答应的。”苏云碧知道他是个比自己还执着的人，就算用性命相胁也未必能动摇他的决心。
　　“那我也无能为力了。”璇九走到床边，俯身扶起苏云碧，“医者只是船翁，等真正渡了河之后，更多的还是要看你们自己。”
　　苏云碧点头：“谢谢璇九大师，我会尽力的。”
　　“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听是不听？”璇九问道，狡黠的笑意在他那张不符年龄的脸上蔓延开来。
　　苏云碧想了片刻，同样狡黠地说道：“不听。”
　　“为何？”
　　“大师的诊金太贵，倘若再加上这一句忠告，云碧怕支付不起呢。”凡是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这位西域神手的诊金从来都不是金钱，反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是一本医典，有时是一把古琴，有时甚至是一段记忆……
　　“就算是为了他，也不行么？”
　　苏云碧听出璇九话里的意思，知道他此番根本是来试探自己的，便正色说道：“有什么行不行的呢？反正大师已经出手，这句忠告说不说出来也无所谓，云碧现在只想知道，这次大师要的诊金是什么？”
　　“好你个碧丫头，真是怎样都套不到你的话。”璇九从药匣中拿出笔砚，到桌前坐定了说道，“我要开方子了，帮我研墨。”
　　“先告诉我诊金。”
　　璇九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放下了笔：“不要和这个人走得太近，这就是我的忠告。而诊金，便是接下这个忠告。”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璇九脸色一敛，提一只羊毫笔，“你若不肯，我便在这方子上加一味药……既然人医不好，也谈不上什么诊金了。”
　　“医者是不应该有害人之心的！”苏云碧上前两步，一把夺下璇九手中的羊毫，“你不是璇九！”
　　一阵长风破门而入，璇九的白发被吹得随风乱舞，若不是方才的那句话，或许苏云碧也会把他当成是遗世而独立的仙人，但是……
　　“我可不是悬壶济世的圣人，没有诊金，我不会医治任何人。”
　　“你一定要逼我吗？”苏云碧的语气接近哀求。
　　“跟他在一起，你也会中毒的。”璇九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或许，你现在已经中毒了也说不一定。”
　　“璇九！”
　　“那个家伙，迟早会变成一个废人。”
　　“你……”苏云碧看着不依不饶的璇九，思索片刻后居然笑了出来，“我不信，璇九大师你要证明给我看，他到底会不会变成你说的那样。或者你也可以先医好他，然后我证明给你看，他会活得好好的，我发誓！”
　　“你拿什么跟我赌？”
　　“我的这颗心。”
　　璇九一惊，羊毫在宣纸上留下了一滴墨斑。
　　“假如他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把我的感情夺去吧，也算是我赔他了。”

　　三日之后，药师会如期举行，地点是在城西的九龙寺，九龙塔的废墟前。
　　一切都如苏云碧料想的那样：精神抖擞的药王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坐上了正座，当他说出药王遗方的真相之后，台下一片哗然，甚至还有些江湖人士当场愤袖离去。苏云碧侧头看了看身旁的洛红羽，重伤初愈的他显得有些虚弱。他端坐在红木椅里，左手的指关节被掐得发青，额头上还沁出了一层密密的虚汗，看样子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看着他深锁的眉头，苏云碧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
　　“既然各路朋友都赏脸来参加这次的药师会，老夫就先在此谢过了。”说话的是药王，虽然他没有像璇九那样驻颜的功夫，布满眼角与嘴角的沧桑却依旧掩不去眉宇间的那一缕英气。
　　“如今江湖群雄并起，纷争不断，百姓们苦不堪言。我等药师本应抱着悬壶济世，普救众生的思想来帮助百姓，尽力去化解这一场纷争，不料又有妖人从中作梗，利用毒物横行江湖！此人不除，我等药师又有何颜面存活于世？”药王朝右侧的弟子座下微微看了一眼，轻声叹道，“想不到这次还替老夫除了一个孽徒，真是师门不幸啊……”
　　药王首徒茯苓子，据说也在三天前九龙塔的那一场大火中丧生了，而那夜在塔前当班的四位捕快至今下落不明。苏云碧忽想起那晚在地上发现的衣物，胃部顿时一阵痉挛，不禁连连泛恶。据药王所言，药王遗方只是一个局，其真正的目的在于引毒王现身。实际上佛龛内的药匣下是藏了机关的，如果有人移走了它，这个机关便会牵动塔基下的火油，从而使整座九龙塔陷入一片火海，夺药之人自然也在劫难逃。
　　“你其实早就知道，对不对？”在众人心口不一的称赞声中，苏云碧侧头问着柳云碧。
　　“柳家作为这次药师会的合作方，当然早就知晓。”柳云碧笑答道，“不过恩师应该也早就看出来了吧，如果药方是真的，九龙塔前的守卫为什么只有四人？如果药方是真的，两个月前药王为什么还会病逝？如果真有这个医百病、解百毒的药，为什么药王不先留给自己用呢？”
　　苏云碧一惊，低头，不再说话。
　　“不过老夫近日确实有些累了，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我也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了，这个机会还是让给年轻人比较好。决明！”
　　“是，师父。”名唤决明的弟子走上前，庄重宣布道，“药王之会，一切照旧。第一场为识药，请各位药师做好准备。”
　　顾名思义，第一场比的是辨识药材。不过方才在得知了药师会的真相之后，苏云碧对这种比试已经不感兴趣，侧头又见邻座的洛红羽已没有了身影，于是便趁着决明下令搬桌挪椅声的工夫偷偷溜出了场地。
　　离开了药师会的苏云碧，第一次觉得空气是如此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