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头》钗子

32、第三十二章 天下至毒

　　空气里似乎还飘荡着焦木的味道，苏云碧眉头一皱，侧身向洛红羽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树林里，破碎的阳光洒满了洛红羽的上衣，让他看上去斑斑驳驳的，有种奇异的不真实感。苏云碧走上前去，最后在离他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抬头静静地看着他，那神情就像在参透一幅具有无上天机的丹青画卷。
　　“没有什么要问吗？”听着洛红羽先开了口，苏云碧心底一惊，不知为何今日他会主动与自己说话，莫非真是什么事憋在心里久了，他终于决定要说出来了？
　　“有，而且很多。”苏云碧缓缓说道，“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刻开始它们就有了，但我希望有一天是你主动说与我听，这样会让我觉得我是被你信任的。”
　　“苏云碧，其实你……”
　　“我现在可以当这样的人吗？”苏云碧笑道，“我可以被你信任吗？”
　　信任……好沉重的字眼！洛红羽侧头看她，忽觉得那双眸子里有他不敢触碰的情感，一想到以后要发生的种种，他突然于心不忍。
　　有些时候，她的微笑要比眼泪更令人心碎。
　　洛红羽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她。那些小小的期待，他不忍去扯碎。
　　“我们离开这里吧。”良久的沉默之后，苏云碧开口说道。
　　“嗯。”洛红羽应道。药王遗方已了，也该是时候解决一些事情了。
　　“以前站在这里，应该是可以看到九龙塔的……”苏云碧眯起双眼，言语中有掩不去的伤感，“毒王一生都以他的毒物自傲，没想到最后却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红羽，你说天下至毒到底是什么呢？”
　　风乍起，卷落了一枚枯叶，呼啸着向前方的废墟涌去。
　　“人心。”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了答案。“不错，就是人心。”苏云碧缓缓说道，“纵使有百十个毒王也敌不过的人心。”
　　洛红羽想起了那夜在九龙塔顶的茯苓子。只是为了师父布下的一个骗局，他便这样搭送了自己的性命。或许对他而言，能死在四奎的手中是一种幸运，至少他还没来得及知道这幕后的真相。接着洛红羽又想到了自己，当自己冒死从火海中寻出药瓶，拔出瓶塞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的那一瞬间，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多年的信念顷刻倾塌，他再也找不到任何继续走下去的理由，斜倚危墙，捏碎瓷瓶，血水和着泪水滑过心头，他的脸苍白如纸。
　　垂眼，洛红羽轻轻叹息。身旁的苏云碧却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难得他……苏云碧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终于还是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那晚，你不会蠢到进塔去找我吧。”苏云碧浑身又是一凛，侧头痴痴地看着他，心想这定不是他往日的风格，起码在平常，他的话不是这么多的。
　　“哦？那晚你也在塔里面？那还真是幸运呢……”苏云碧话音刚落，一股凉意便从右手手腕蔓延到全身，她霎时僵在了原地。
　　“那么，这是什么？”他一手托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撩开她长长的衣袖，目光停留在那段缠绕在掌心的药布上面。苏云碧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已分辨不清脑子里闪过的是什么念想，只觉得那只扣住她手腕的手好冷好冷，跟他有时候的眼神一样，透过皮肤，一直冷到骨子里去。
　　洛红羽明显没有注意到苏云碧，他仔细端详着那只手掌，如同在看他手中的剑。自心中的那个人走后，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都是与剑相依为命，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边却多出了这么一个女子，从此以后他的一举一动都要考虑上她的感受，而她的喜悲，有时也牵动着自己的感情。
　　苏云碧，你绝对是一个意外。
　　洛红羽终于抬眼看她，苏云碧的脸变得更红了，右手充血的五指渐渐麻木，苏云碧试着去活动了一下……完了，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
　　若不是后来某个莽撞的小丫头闯了过来，苏云碧还不知道他们两个要对视到什么时候。洛红羽闻声立刻就收了手，背过身去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苏云碧也渐渐回了神，只是觉得自己的指尖方才似乎滑过了他的掌心。或许是他用剑的关系，他的手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细腻，可这样的粗糙反倒更能带给人一种感觉――当手指滑过他掌心的时候，苏云碧曾下意识地收起了手掌――她突然很想握住那只手，无论那只手掌是否温暖。
　　“恩师！红羽哥哥！”未等苏云碧把脑中的事情想透，这个身披淡黄绣金锦缎的丫头便出现在了眼前，“你们也真是的，怎么不声不响就离开了呢？害得我找了好久！特别是你红羽哥哥，前些日子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嘛，失踪了那么多天回来连声招呼也不跟我打，太不够意思了啊！”
　　洛红羽向柳云碧微微一揖，却没有任何的回答。看得柳云碧面有不悦，苏云碧便连忙找了个话题转移视线：“柳小姐这时出来，是药师会结束了吗？”
　　“结束？那还早得很呢！”柳云碧转了眼神，回答道，“今天只是第一场，明后两天各还有一场，比试结束后还要将赢者的名字公之于众，三天之内没有人反对才算通过，这样算下来，总共要用掉六天的时间呢！”
　　“那么长？”苏云碧笑着叹了口气，“看来我们是来不及看到结果了。”
　　“哦？恩师是要离开么？要去哪里？”
　　“鹤鸣山。”短短的三个字过去，苏云碧的心一颤，洛红羽的心也跟着一颤。
　　“鹤鸣山？那里是御风门的地方。你们去那里……”
　　“去见一个人。”洛红羽转身走出两三步，似是不愿再听下去，苏云碧只是侧头望了望他的背影，又回过头来继续说道，“去见一个，在我心中无论如何都无法比拟的人。”
　　陆展卿么？洛红羽苦笑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只曾经握过她手掌的右手，如今却握着一柄锋锐无比的长剑。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啊……”柳云碧上前抓住了苏云碧的手臂，“恩师到底叫什么名字呢？万一哪天云碧想去找恩师了，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小姐真要知道？”见柳云碧狠狠地点了点头，苏云碧才开口说道，“我叫苏云碧，小姐若是想的话，可以去苏州找我。”
　　柳云碧一惊：“苏云碧？你是苏州多宝阁的……”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子。十年前大约是在她五岁的时候，爹爹从遥远的江南回来，告诉她在那氤氲的水乡之中也有一个跟他们行古斋差不多的商号，它的名字叫做多宝阁。阁内有一个长她五岁的的女孩子，聪明能干，精明睿智，大大小小的事情她处理起来毫不含糊，想必日后定大有所为。她忘不了爹爹脸上在谈及那个小女孩时露出的欣赏，也忘不了爹爹眼中那掩不去的羡慕，从此，她的心头就埋上了一层关于她的阴霾。
　　听爹爹说，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做苏云碧。
　　柳儿，告诉爹爹，你的梦想是什么？一日，柳行古将宝贝女儿抱到自己的膝上，笑着问道。
　　柳儿要长大，就像苏云碧那样！小柳儿抬头看着爹爹，眼睛里装的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不单如此，小柳儿还央求爹爹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了柳云碧。苏云碧，柳云碧，是的，总有一天她会像那个女子一样，聪明能干，精明睿智，她要行古斋所有的掌柜们都看见，不光他苏州有一个苏云碧，渝州，也有一个柳云碧！
　　而现在，这个在她心头徘徊了十年之久的女子就站在眼前。
　　当她弯下身子向她真诚一躬时，当她无比认真地说出“恩师”二字之时，她清楚地知道了，自己与她相距得太远。当年那个豪情满怀的小姑娘霎时间不见了。
　　“不错，多宝阁未来的阁主，苏云碧。”掷地有声的话语，刺得柳云碧心里隐隐作痛。
　　还是比不上她么？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但为什么还是不如她呢？到底差在哪里了啊！
　　“柳家行古斋与你们的多宝阁相比，怎样？”
　　苏云碧听罢略思片刻，答道：“与整个江南地区比起来，渝州毕竟很小，既然这里的市场差不多了，就应该把眼光放得更远一点。多去一些地方罢，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对了，听闻苏云碧从十五岁起就开始云游四方，那么差距就应该是在这里罢，自己虽可以在渝州城内独当一面，但是双脚却从未踏出城门半步。好的，既然如此，下一步就是走出渝州，她苏云碧用了五年办到的事情，我柳云碧用三年就足可以做到！
　　不对，为什么还要叫柳云碧呢？她苏家是苏家，我柳家是柳家，放弃这个名字，我再不要拖着她的皮囊生活下去！
　　“三年后，我会在苏州等着你。”苏云碧看见她眼底里流露出的微光，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多宝阁主的身份。”
　　“嗯！”柳家小姐狠狠地点头，发髻上的头饰叮当作响。而苏云碧知道，到了再见面的时候，这个姑娘会成长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她真正的自己。
　　“红羽哥哥，到时候你也要来哦！”洛红羽转身，看见一个身着绣金长裙的小姑娘正兴奋地向他招着手，就像是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黄色蝴蝶，阳光霎时洒满了她的脸颊。
　　“一定。”洛红羽不想用冰冷的话语来撕裂这幅唯美的画卷，干脆低头许给了她一个美好的诺言。
　　“呵呵，本小姐说到做到，你们也一定要守诺言哦！”柳家小姐说罢敛了笑意，郑重其事地说道，“三年之后，我们苏州再会！”

　　暮色四合，九龙寺内树影婆娑，人心惶惶。虽然白日里住持已经派了一些僧人去寺后清理废墟，参加药师会的药师们也对此事缄口不提，但还是有挡不住的寒意袭向心头。死去的茯苓子和毒王，下落不明的四位捕快，人们只要一想到这些寒毛就竖了起来，甚至连从寺后吹来的风声都听得诡异。药王正在寺内的厢房中静息，弟子决明在旁侍着，见风吹开了窗户，便上前关上了。
　　“你在怨我？”听得弟子的脚步声有些沉，药王忽然问道。
　　“师父何出此言？”说这话的时候决明已回到了座位，手握竹签正细心地挑着灯芯，“决明心中并无半点怨恨。”
　　“决明，你要知道，为了维护药师会的公正，药王及其弟子是不允许参加下一年的药师会的，也就是说，只要当上了药王的弟子，起码要等二十年才能有机会成为药王。”药王仰天苦笑一声，继续说道，“二十年……或许茯苓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会去夺药的吧！”
　　决明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二十年，他知道这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且不论人生到底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单是这二十年内药师中的后起之秀就不容小觑，茯苓子他等不了，更等不起！“师兄他，是走了极端了。”决明放下竹签，又为师父倒了碗热茶，缓缓说道。
　　药王接过茶盏轻啜了一口，又问道：“那你是在怪为师用心狠毒？”
　　狠毒吗？决明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记得白天在师父说出真相的时候，自己竟也可怜起那个药王来了。自称维护正道的他们，结果却用了一种比邪道更加毒辣的手段取得了胜利，这个结果，他一时无法接受。不过当他看到师父那宁静的神情的时候，他霎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是不需要也不会容忍圣人的存在的，就像人称药王的师父，其实心底里也藏了一个毒王。
　　“施主，门外有位施主找您。”决明刚想回答，便听得门口的小僧说话，忙问道：“是什么人？”
　　小僧答道：“说是施主您的故友。”
　　“请他进来吧。”决明转身，看见药王嘴角掠过一丝神秘的笑意，“也是时候该来了。决明，你先下去罢。”
　　“是，师父。”决明虽不知师父为何而笑，但既然是师父的命令也就应了，走过门口的时候恰巧与一个白影相遇，直觉告诉他他便是那个小僧口中的故友，决明本不想去看的，可头皮总感觉酥酥麻麻的，像是有什么人一直在盯着他一样，于是他侧头了，这一眼，便看到了一张绝世无双的面孔。
　　白璧无瑕，风华绝代……真是“此容只应天上有”，任凭你再多再好的辞藻也描绘不尽这如玉般的脸庞。那嘴角缓缓上扬，宛若皇城之中的贵族公子，那灵眸微微一转，又如白衣翩飞的抚琴少年。只要是他站在哪里，连今夜的月色也霎时变得撩人了。决明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不世的容颜，顿然语噎。
　　他无话可说，也无话敢说，此时此刻，在一轮皎月之下，任何刻意的赞美与奉承于他都是种极大的侮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生而就是这么完美，旁人自然无须多言。
　　“在下……”决明低头反复思度，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句，可怜他的自我介绍藏喉未发，白影便已经淡出了视线。他是怎样消失的呢？决明恨只恨自己方才太过痴迷，竟忘了这神仙般的人儿到底不是人间物，他的出现只如一阵风，吹过了你，任你花飞叶落，伤心难过，他终究是要离开的。
　　彼时藏在喉头的千言万语，此时都化为了一声叹息。转身，决明终于离去。

　　药王是很少羡慕人的，作为天下药师之首，自负是他的权利，何况他也没这机会，他一生接触药的时间要比接触人多得多，药便是他的全部，他视它有如生命。药王今年七十又六，就算以人生百年来算，他也已度过了大半个生命。膝下既无儿承欢，身旁也无人共枕，面对这一切，他竟是无怨无悔。与其尊他为药王，不如称之为药魔，魔性一旦侵体，他或痴或狂，六亲不认。于是，这世间再没有那个女子能比得上药物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将原本应该赋予另一个人的爱尽数献给了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认定了，它就是他的挚爱他的精魂，有人梅妻鹤子，他药王，便是药妻药子。
　　但有一个人例外。如果说药王对世间之人还存有感情的话，他，眼前的这个人，便是其中一个。
　　他对他何止是羡慕！今日这个人的出现，他胸中的怒火再度复燃，从羡慕到嫉妒到怀恨，他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非但没有减淡，反而愈演愈烈！他成功时会想到他，受挫时也会想到他，他是他心头不可磨去的一块魔障，仿佛只要这个人还活在那里，他便永远不得安生。
　　而最让他受刺激的是他的那张脸，那张几乎连女子也为之汗颜的面容。青丝已成白雪，而他的容貌却为何未曾更改？莫非真是老天偏爱于他？药王恨，恨得牙齿作响，恨得指骨发白，但更恨的是此刻自己不得不摆出一副万世师表的模样，儒雅问道：“一别经年，九师弟可还安好？”
　　一句问候，他似又被带回了五十多年前的那些日子。由于师父未古山人说他天资不高，性子中又略带邪气，临走时并没有将九绝之一的医术传给他，而是传给了后来进山的寰璇师弟。要是夺了他的饭碗还不打紧，毕竟这几年在未古山人那里学到的医术便已非凡术，以后衣锦还乡造福百姓不是难事，要命的是这小子居然还拐跑了与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琴筝师姐！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气之下离开了师门，弃医术于不顾，转而自攻药术。听璇九自名“神手”，那他便自称“鬼手”，为的就是与他作对。他将他对故人的一腔愤恨化为力量，全部抛洒在了那一钱钱的药材上，日子久了，他便发现唯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他们，忘却疼痛。就这样，他越学越勤，越学越好，终于有一天一个不小心，便当上了药王。
　　“一切如昨。”屋内，白发男子同样儒雅地作揖答道，药王脸上的笑容却已化为了冰霜。好一个“一切如昨”！你这分明是在讽刺我呢！当日我不敌你，难道今日还是一样么？药王挪了挪身子。不错，我是药王，可永留药籍，可流芳百世，而你，只是这天下之间一个小小的医师，纵使现在世人尊你一声“西域神手”，可试问千百年之后，又有谁会记得你璇九？看吧看吧，同样是一抔黄土，我可以活在万人的心中，而你，你的名字，却注定要将被岁月的风沙掩埋。
　　药王依旧面露笑意，自负的情感不言而喻。只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其实对于璇九而言，今生今世只要能活在一个人的心中，便已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