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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十步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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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去找他,陆展卿?”
那双灼人的眼神向自己袭来,苏云碧不敢抬眸相看,只是低头应道:“阡陌说的,两个人相识是缘分,我想我不应该这么轻易就放弃……”
“但他骗了你。”
“我知道!”苏云碧抬头,洛红羽隐约看到了她眼眶里的点点泪光,心下顿时一软。“可是,可是我的心告诉我一定要这样做,即使再被他伤一次我也要这样做,不然……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苏云碧紧按胸口,瘦弱的双肩随着抽泣不住颤抖,她已经忘记这是第几次为他流泪,只知道自那日之后每每提到他,自己都是心如刀绞。
“红羽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苏云碧声声如同呜咽,单薄的身子就像风雨中漂泊无依的浮萍,在尘世的捉弄摆布间忽起忽落。
洛红羽明白,其实有没有血咒都是一样的,爱本身就是一件痛到彻骨的事情,当初越是缠绵越是无法自拔,将来便越是痛苦,如苏云碧对陆展卿,自己对当年的那个女子一样。洛红羽更明白陆展卿在苏云碧心中的分量之重,他开始担心如果真到了刀刃相见的那一天,如果那时苏云碧挺身挡在陆展卿的面前,他手中的那一剑到底究竟能否刺得下。
不,他绝不能允许这样的情景出现,他必须要让苏云碧明白陆展卿并非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他必须要让她看清他的真面目!
“我陪你去。”洛红羽走到苏云碧面前,轻声道。
苏云碧低头拭了泪,摇头道:“不,这并不在交易的范围之内……”
“无关交易。我只是想陪你去。”
“你……”苏云碧惊恐地抬头,看到了一双杂糅了太多情感的双眼,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
“谁叫我被阡陌那小子卖给你了呢?”洛红羽悄然一笑,“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苏云碧愣了半晌,这才傻傻地点了点头。她慢步跟在洛红羽身后,忽然觉得有种微妙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开来。为什么有时觉得他很遥远,有时觉得他又是如此贴近?他到底是什么人,那双眼睛背后的复杂情感又是些什么呢?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那少有的笑意,方才的确是绽开在了他的脸上。
暮色降临,两个白衣剑客一前一后策马驰入山门,偌大的牌楼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御风门。
鹤鸣山地处蜀中要地,山势险峻,入山者过了山门必须换作步行才可上山,而可供人行走的路线只有西南部的几条,易守难攻,正是建派的绝佳处所。二人下马后不敢有半点停留,即刻向山上赶去,终于在亥时赶到了御风门正风堂。
再次回到这个他原以为忘掉的地方,陆展卿百结回肠。在这里,他学会了礼义忠孝,练得了一身武艺,也是在这里,他毅然抛弃了他最初的梦想。这里有他驰骋江湖的壮语豪言,也有他退隐避世的黯然心语。无论怎样,三年的徘徊漂泊之后,他终于又回到了起点。
“慢着!”陆展卿正欲随封弈走进堂中,十几名弟子忽然从堂内冲了出来,个个手持兵器神情严肃,列成一排挡在二人面前。“你这个判徒,竟然还有脸回来?”说话的是一个红衣女子,她身裹褐色皮革马甲,腕缠硬皮护腕,一头长发扎成高傲的马尾直垂腰际,女子从堂内缓缓走出站在众人身后,手中青剑在凝重的夜色中泛着寒光。
封弈出身挡在陆展卿前,向女子抱拳道:“门主有命,请师姐不要阻拦。”
“封弈,难道连你也想背叛师门吗?”女子拔剑出鞘厉声喝道,“那好,我今天杀了你们,全当是清理门户!”
“我虽是奉命办事,但若师姐执意如此,封弈奉陪到底!”说罢,封弈拔剑准备接招,女子正欲出招,忽然听得一声厉喝,浑身不由一抖,招自破了大半。
“门主病重,你们居然还在这里自相争斗!尤其是你!还嫌惹的祸不够大!”一个中年男子厉声将女子训得毫无脸面,女子只有垂头收剑。男子说罢又转向了堂外的陆展卿,平气说道:“你随我来。”
“是。”陆展卿抱拳应道。
穿过正风堂便是师兄弟的练功场,众人见了二人无不停下手中事物,陆展卿可以感到四周不时传来的眼光,或惊异,或鄙夷。那些眼神虽不及刀剑可伤人性命,但钉在身上却足以让人身心俱伤,这是种直接透过皮肤就能彻到骨子里的伤痛,并且可以随着记忆永存。
他已经不敢再称呼眼前的这个男子为二师叔了,他不知道自己在他的心中已成了什么模样,三年之后重返鹤鸣山,他只有庆幸这个男子未对他剑下相待。
“就是这里了。”
陆展卿在一间气派的房屋前停了下来,抬头望去,门匾上是“凝神静气”四字。门外刀光剑影杀戾重重,进了门内是否就真如这四字所言静心静气?记忆里依稀还留着最后一次告别师父的情景,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弟子自知辜负师父厚望,不敢奢求原谅,弟子心意已决,在此叩谢师父多年栽培之恩,从今往后,弟子与御风门便再无任何联系。”白衣弟子跪地磕下三个响头,白发老者却始终负手背身而立。
白发,白衣,陆展卿只觉眼前一片苍白,死一般的苍白。
为什么不说话?是还在考验我的决心么?陆展卿缓缓站起身子,门外一阵骚动,转身看去,只见满门弟子皆已持剑排成阵势,只待门主的一声令下,千剑万剑便可将他格杀。
右手按剑,陆展卿横剑摆于面前。剑未出鞘,青光已遍布梁宇。
“打个赌吧!”老者忽然开口说道,言语中藏了笑意,“我赌你一定会反悔。”
“这次,恐怕师父是猜错了。我既敢走出这一步,便永不反悔!”
“哈哈……”老者仰天大笑,“儿竟痴如此……好,出了这门,如果你能径直走上十步,我今日便放你下山。”
“莫说十步,即使一百一千步,我陆展卿也不会后退一步!”
“多说无益,开始吧!”白发老者转身,丝毫不理会他的毅然决然,下令开赌。
陆展卿赌了,赌注是他的诺言与尊严,还有与另一个女子厮守的幸福。这场赌他下得太大,以至于输是一无所有,赢更是错上加错,可惜当他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年少轻狂,那时他痴痴地以为,只要走完那十步的距离,自由,幸福,便什么都握在手心了。
迈出门槛,面朝持剑而立的众师兄弟,他沉沉地跨出了一步。
两步,三步。他缓缓前移,众人慢慢后退。在他们的眼中,这个握剑男子早已不配是他们的同门,他是叛徒,是受魔女蛊惑迷失心志的魔头,他们待他应如对待敌人一般残忍。
就在陆展卿要迈出第四步的时候,一道寒光忽然闪过眼前,陆展卿猛然抬头,只见一人举剑迎面刺逼过来,剑气重重宛若割破空气。陆展卿旋即后仰,来人向前扑了空,反被陆展卿一掌击在腰间,一时不稳侧滚落地。
陆展卿直身正欲走出第五步,两弟子持剑冲来,剑尖直指上身大穴。陆展卿屈身向前,双剑从背后劈过,二人不甘回剑再出,陆展卿单手撑地侧身翻起,双剑又从身下扫过。两人见状随即回剑,待人落地后双双出剑平刺左右夹击,陆展卿微踏右脚轻身跃起,两人恐伤及对方及时收剑,谁知身子还未摆正便被陆展卿左右凌空两脚踢在胸前,双双翻身倒地。
陆展卿落回原地,算作一步。
五,六,七……白发老者负手立在堂中,看着他不退不回头,却又招招躲避毫无杀意,不禁叹息似的摇了摇头。他是他一手培养的,他的下一招下一式他都了然于胸,可越是这般清楚,他便是越加悔恨。他渐渐明白原来他只想离开,只想去寻找他所谓的自由与正理,这一切,全部都在十步的那一端等着他。
是错在他,还是在己?做人道理,武功学问,他觉得这些年来他什么都教给了他,唯独没有教他怎样回头。他告诉他,只有懦夫才会回头,而一个真正的剑客是不需要回头的,爱便是爱,恨便是恨,杀便是杀,留便是留,可他万万料想不到有一天这个好徒儿会离开师门。他并没有拂逆他的意思,他说要爱那个女人便去爱了,要寻求正理便去寻了,或许从头到尾错的只有自己罢!
好徒儿,究竟你何时才能明白为师的一番苦心?为师给你十步的机会,你回是不回?
陆展卿每一个坚定的步伐都仿佛捶在他的心上,老者轻声念出他行过的步数,不敢多数,也不敢漏记。
九。
陆展卿躲开一剑又是一掌,他早已恼了这枯燥的攻守,只求能快些走完脚下的十步。他方才挑开一剑,只见一红衣女子忽从队伍里飞出,轻布罗纱在眼前虚晃一招,立刻便落到了自己的身后。有人再想上前帮忙,反被女子一声喝住。
“他交给我了,你们谁也不许插手!”原来这女子早已看出陆展卿的不退不回头,心想若是绕到他身后那就有七分的胜算了,嘴角便挂上一丝笑意,提剑出招。
红衣第一次攻左,陆展卿侧身右仰躲去,紧接攻右,他又向左躲开。攻上,他屈身;攻下,他便轻跃。明明对方背后空门大开,处处皆是破绽,可红衣硬是除不下一个。剑之所向,再深再厚的杀气也必被他小心化开,不留一丝痕迹。每每如此,红衣不禁怒了。
“为什么不出剑!是看不起我吗?”
红衣眼瞅见对方颈边的一个空当,未加思索便一剑刺了过去,陆展卿未有闪躲,而是伸出两指夹住来剑,杀气顿时烟消云散,纵使女子做再大的挣扎,青锋依旧紧紧夹于指间。
“你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话音刚落,陆展卿指锋一转,三尺青锋顿时断作两截,女子被强烈的内力震得不禁后退两步,手中残剑也掉落在了地上。手臂在剧烈地疼痛着,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焚烧,红衣紧扼手腕咬紧牙关,坚持不为疼痛呻吟一句。
剑客高傲地昂起了头。
终于,最后一步了。
面前露出一道豁口,万束金光之下,是黑暗中突然显现的光明之门。门的那头,是自由,是幸福……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陆展卿!你要是敢再走一步我就……”
语未尽,人已去。路过十步,他身如清风,行比流水,就这么的在她眼前消逝了。是怪相识仓促,还是怪道别匆忙?他宛如不甘于尘世的一阵风,来是匆匆,去亦是匆匆,可谁知那无意的一次扬眉甩袖,弹指一挥间,一朵本该凌雪的傲梅也因他而败落了。
残剑还在,痛楚仍留,他却不在。
“徒儿……”
一声呼唤又将男子带回了现实,他抬眼,看到的是一张苍老的面容。疾病已将这个老人蚕食得瘦骨伶仃,整张脸上只有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在四处转动,似乎在寻觅着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
仿佛万千滋味涌上心头,陆展卿尝到种复杂的情感。三年,这三年的种种令他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尊敬他,他想恨,恨他害死了自己最爱的人,恨他亲手捻碎了自己心中曾坚守的信念。他恨,他恨,可是在最后一刻又不得不回到了他的身边,等到再次面对这个老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已恨不起来了。
“神农堂的医师说他不过三天时间了,可门主硬是撑过了五天,只是为了要见你……”
“五天,他连眼都不敢合,怕还未见到你就这样去了……”
“等你回来,这是他唯一的信念。”
“师父……”
随着一声阔别三年之久的呼喊,他终于跪倒在床榻前。
他握住了老人伸出的手,那只惨白,枯槁的手。谁可以想象的到,那双也曾牵着少年舞风弄剑,也曾握着三尺青锋,行云流水间杀敌无数的手,现在竟变作了这副模样。陆展卿微微将脸凑过去,好让他不费过多气力便能触到自己的脸庞。老人的手掌是粗糙的,摩挲在脸上,却有如一刀刀割在心口。
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他最爱的徒儿。其实不管有没有这三年的时间,他永远都是他的最爱,从前是,现在也是,因为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定下了,爱永远要比恨容易。
他轻抚着他的脸庞,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对,对,就是这张脸……三年,真的什么都没有变啊……
“哈……”老人笑出声来,但由于声音过于微弱,反而给人一种叹息的错觉,“为师……还是赢了……”
熟悉的笑声,陆展卿似乎又看到了那满堂青光下的一袭白衣。
“我说对了,你,终究会回头的。”老者的气息很弱,几乎每说一句话便要停下歇息好一会儿,每当到了喘息的空当,他便死死地盯着陆展卿,生怕他再像当初那样甩袖离去。
陆展卿可以从那双眸子里寻出自己的影子,老者的眼神是摄人的,让他觉得无论自己怎样做,都是种无法原谅的罪过。
“徒儿,你懂了吗?这场赌,输者是苦的,赢者,还是苦的啊……”
在流转的光阴面前,这场赌局本来就没有胜者,他与他无论谁赢谁输,到头来全都是一样的结局。
回到原点。
“徒儿,你来……”老者示意要陆展卿凑近些,陆展卿忙起身俯耳在他的唇边,“我要你……接下御风门……”
老人耗尽了全身力气奋力吐出最后几字之时,陆展卿却惊得直起了身子,手下一松,老人的手便从他的掌心滑了出去。
“不师父,徒儿,徒儿不能……”他慌忙又握起老人的手,重新跪在了床榻旁。推托的话语一说出口,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说过,这位子迟早是你的,以后有你二师叔在旁助你,我也可以放心了。”
“师父……”
“先听我说完。”老人深深地喘了几次,继续说道,“其实真正让我放心不下的,是仪儿……”
“爹!”红衣女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进的屋,听得老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一下便扑倒在他的身边,“女儿在,女儿在爹的身边……”
老人嘴角微微挂上了一丝笑容,伸出另一只苍白的手,将两人的手迭放在了一起。“以后,仪儿便托付给你了。你若是与她成亲后登上门主之位,旁人也不会再有异议了。”
“爹!”红衣连忙合握起老人的手,哭声道,“女儿不要,女儿只要爹活着,只要爹活着……”
可是老人并没有在意红衣的哭泣,眼神绕过了她盈泪满眶的双眸,带着些许哀求道:“答应我,答应我……”
“师父……”他是他仅存的希望,陆展卿意识到自己不可以拒绝这个老人最后的请求,在那样的一种眼神下面,他只有妥协。
“我……答应。”
“娶仪儿,接下门主之位……”老人坚定了语调,命令他立下誓言。
那些令他举足不前的人事在一个将死之人的恳求面前根本毫无作用,陆展卿犹豫了片刻,许下了此生至沉至重的承诺。
“不!我不要!”红衣一把推开陆展卿扑到老人的身上,却发现老人已安详地阖上了双眼。
嘴角残存着笑容。
师父,您解脱了吗?
三年前,我为了我的坚守离开鹤鸣山,发誓再不回头。
三年后,我回来,拾起了我曾丢弃的信念,重新踏上了这段我曾摒弃的道路。
师父,为什么您总是说要让我自己明白,却又让我不得不回到原点?
师父,我的命运,究竟是在于我,在于他人,还是在于那弄人的造化之手?
陆展卿紧紧握着老人的手,可纵使再用力,换来的也不过是掌心的冰冷。
冷到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