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头》钗子

19、第十九章 为谁

　　“不可以！”苏云碧惊叫着夺过洛红羽手中的信封，慌忙拍去信上肆意蔓延的火焰，洛红羽着实一惊，呆呆地望着苏云碧取出信件放在桌上展平了，轻抚着那些墨迹落泪不语。
　　由于苏云碧抢救得晚，信的一部分已被烛火吞噬，信后的署名只留下了他的姓。
　　“何苦要这样呢……”洛红羽摇了摇头，“忘记，并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好方法。”他决定要给苏云碧些时间考虑，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苏云碧守着面前的一封残信，独自留在了空荡荡的房间里。有风透过窗户，吹灭了桌前的蜡烛，窗外树影婆娑，窗内泪光点点，苏云碧低头望着被烫得通红的手指，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陆展卿，你一定想不到，有一日我会求着自己忘掉你。
　　苏云碧想起了儿时与父亲对弈的经历，那时父亲总是抱怨她出手过于草率。“出棋如果太快，只注重蝇头小利而目光不加长远的话，是很容易满盘皆输的。”她原先不信这话，直到有一天一个叫陆展卿的人将了她的军。
　　她承认是自己的贪心让她输掉了这棋局。从关外到关内，从大漠到江南，明知他已有妻室还执意相伴，因为她相信终有一天会凭自己去打动他，她贪恋这一段自己划下的情缘，却忽略了越是追得急，他也随她越远了。
　　“既然不能办到，又为何对我许下诺言？什么玉龙雪山，什么永不反悔，全都是骗人的鬼话！”苏云碧伏在信上，恨恨地用拳头捶着他的署名，冰凉的泪水已染透半边书信。
　　被火烧过，被泪浸过，为什么只模糊了墨迹，那些与他有关的记忆却依旧挥之不去？
　　泪眼为谁，只有风吹去。

　　夜深人静，情思徘徊，被悲绪缭绕的又何止一人？
　　洛红羽在房外走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时无聊便倚栏向下看着过往的旅客。由于不远处是两条驿道的交汇口，来往的商旅又多，这里便建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集镇，主要以客栈、酒肆和当铺居多。客栈虽偏僻，但因为距离驿道近，客源还是很丰富的，以商人和镖师为主。片刻来了支镖队，小小的客栈顿时变得热闹起来，连旁观的旅人脸上也挂上了笑容。二十几人围在一起喝酒吃肉划拳谈笑，看似粗鲁，却总能使人心里为之一热，手心里似乎多了分存在的真实。
　　可惜这气氛毕竟没能传到楼上来，洛红羽的心里仍是冷冷的，众人的欢聚只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孤单，洛红羽背过身去，知道楼下的这个世界并不属于他。
　　可是楼上呢？苏云碧再伤心也有封残信陪着，阡陌也有他的那只竹笛，自己却什么也没有留住。洛红羽苦笑一声，眼神开始在房梁上游离。
　　原来孤单的只有自己一人啊！
　　自命孤独的人是不能分享别人的欢聚的。因为相比未曾拥有而言，失去或者被剥夺是更令人痛苦的。孤独不苦，苦的是好不容易尝到了温馨，片刻之后便要失去，早知如此，还不如世事冷淡，选择拒绝。
　　但有些事情又岂能是他自己所能掌握的？他只知道这三年世事变幻无常，他伤害了他最爱的人，失去他最想拥有的，背叛了他最想坚守的，就这样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永远也回不去了……”想放弃的时候他便会对自己这样说，他清楚若是现在停下，自责与愧疚便会将他一口一口地蚕食掉。
　　一阵阴风吹过，洛红羽觉察到眼角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心中不由一紧，按剑冲进了阡陌的房间。人还在床上躺着，窗是半掩着的，冷风阵阵吹进来，让人后脊不禁沁上丝丝凉意。洛红羽意识到阡陌的穴道还未解开，便侧身移到床边伸手替他解了。指尖刚移开，阡陌连忙从床上坐将起来，万分警惕地朝窗户那边望去。
　　“她来过了？”洛红羽上前关严窗户，转身问道。
　　“虽然我没有睁眼，可那脚步声，那气味……绝对不会有错的！”阡陌收回了视线，低头紧紧握着胸前的竹笛，喃喃说道，“我，恐怕是……”
　　“先别下定论。我倒觉得她的目标不在你。”洛红羽抱臂而立，侧身做了个笑容给阡陌，来舒缓他心头的焦虑，“如果她想要你的命方才便可动手，又何必要引我出来？”
　　看到了他安慰似的笑容，阡陌心里的石头微微放下了些，后来听到了他的一席话，那块石头便又下了些，等阡陌在抬头望见他那张若有所思的脸时，石头几乎已经被吞到肚子里去了。淡定的笑容，专注的神情，对于一个无助的人来说这些要远胜于千百句的鼓励与支持。洛红羽就是有这等的魅力，他能带给周围人的信赖是任谁也不可比拟的，这完全与他一身的功夫无关。
　　正如此时洛红羽叫他卧床歇息他便乖乖照做了，他想，如果哪一天他要自己的命，自己也是会毫不犹豫地拱手相待的吧。因为他信任他，这种信任没来由说不清，胜过朋友情义，胜过手足之情，是最最真实最最真挚的。

　　“出来吧水榭。”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进入树林，洛红羽无心再追下去，索性停了下来。
　　“洛师兄好眼力。”黑衣女子从树后现出身来，摘下眼前雕刻精致的白玉面具，露出一双澄澈的明眸。不，俄而那眼神一转，流转在眼底的又分明尽是杀气。“洛师兄追我出来，就不怕我使了调虎离山之计，借机刺杀阡陌？”
　　“水榭使是聪明人，不会做这种傻事。”
　　“怎么说？”
　　“杀了他，对你没有好处。”
　　“师兄还是像以前那样自信呢，不知这次会不会坚持到最后呢？”水榭假意笑笑调侃几句，片刻便敛了笑容正颜道，“不错，他的死对我没有半点好处。再者说了，要是真把他杀了，不就正好帮隐花解了血咒？我可没有那么傻！”
　　“你何必要处处与她作对？”
　　洛红羽一语道中水榭痛处，水榭低头咬了咬牙，猛的抬起头来怒道：“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都比不上她？为什么你们眼里一向都只有她？你是这样，师兄弟们是这样，就连朗月楼主也是一样？我不甘，我水榭偏不甘！”
　　洛红羽转身不语，任凭女子的怒吼在风中飘荡，待它们全都消散了，他突然低声提了个问题给水榭。
　　“水榭，你心痛过吗？为了一个人？”
　　水榭一愣竟不知如何作答，暗想这定是洛红羽借机讽刺自己，便冷笑一声回答道：“这种背叛楼主的事情我才不会做。你们，你们只是咎由自取而已……”
　　“哼，可是这些年来，我心中早已经没有了礼义忠孝，只有承诺。”洛红羽未曾回头，同样还给她一个冷笑。
　　“我不信，那你拜入师门时的理想呢？”
　　“理想？我只知道我笃信着理想，可理想最后却背叛了我。”
　　这番话就像一颗种子，让一个奇怪的念想在水榭的心中酝酿起来，水榭望着夜色下他的背影，忽觉得那是幅很凄凉很伤感的画面，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在遭受背叛后的无助与失落，听到了一个剑客关于孤独的哀诉，这种感觉让她很想流泪。
　　她的坚持，险些就在那一瞬间动摇了。
　　“看来，我们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洛红羽不想久留，说罢准备离开。
　　“等、等一下。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水榭忙理清乱绪，张口叫住了他，“我来是跟你做交易的。”
　　“绮月楼的事情我不管。”洛红羽顿了顿放下一句话，再次准备离开。
　　“既然是交易，那便是对双方都有利。”水榭停下片刻观察洛红羽，见他暂时消了离去之意便继续说道，“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谁？”
　　“陆展卿！”
　　话音未落，洛红羽已按剑欲出，眼底杀气在夜色中激荡，咆哮着化成一把把利剑撕破寂静的浓夜，目标是仇人的心脏。
　　“我接了。”斩钉截铁的回答，就像将青锋刺入敌人胸膛一般的利落。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水榭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其实这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利用一下你身边的人就是了。”
　　苏云碧？洛红羽几乎要脱口而出。难道那晚在客栈遇到的人就是陆展卿吗？那个离她而去，让她痛苦让她久久不能忘怀的人，竟然就是陆展卿？可恶！早知如此当时就应该一剑结果了他，怎么就没看清他的真面目！
　　“我已调查到那位苏姑娘与陆展卿交情非浅，你可以找个借口带她去鹤鸣山，然后趁机杀了陆展卿。”
　　“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洛红羽用言语掩去内心的起伏。他是想杀了陆展卿没错，但更不想通过利用身边的人来达到这个目的。
　　他再一次犹豫了，这次大概是连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了。
　　“据我所知，陆展卿这次回去是为了当门主的，所以行动要越快越好，务必要赶在继位大典前完事……哼，他御风门不是要铲平我们绮月楼吗？我这次就叫他鸡犬不宁！他们群龙无首混乱不堪之时，便是我们重返青崎岭的好时机，说不定借此还可以将他们一举拿下。”水榭说得尽情还不忘用余光扫过洛红羽一眼，见他并没有专注在听，便走进了低声说道，“事成之后你要什么都可以，甚至包括……解药……”
　　水榭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但最后二字洛红羽是听得分明。在那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他不辞劳苦奔波千里全是为了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在他的心中刻得实在是太深太久了，他时时刻刻都不敢相忘。
　　“我明白。”
　　承诺低沉梗在喉间，他再一次被推向了命运的路口。情义、承诺，他注定了要背叛其中的一个。

　　回客栈的路上，洛红羽突然很想喝酒。
　　人云借酒消愁，那么他心中的那些愁苦，究竟要用多少坛的酒才能消去呢？他何曾不想好好醉一场，再不问这世间的烦心事。但他可以吗？真的可以这样子吗？为什么每次以为命运终于可以由自己去主宰的时候，偏偏就被人告知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这一切，真的是命运与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吗？
　　洛红羽抬头望见高挂的一串红灯笼，脚步在酒馆门前停住了。
　　醉着，醒着，到底哪一种更为痛苦？人醒着，要面对的是现实，人醉了，要面对的却是记忆，那些他在平日里不敢正视不敢回忆的往事。
　　洛红羽决定回去，方欲转身，视线却被一个身影吸引过去了。这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场景，烂醉的女子捧着酒壶醉倒在桌前，一只手似乎要挽留住什么，无力地垂荡在桌外。他已然忘记这是第几次看到她烂醉如泥，只记得她似乎是很爱喝酒的女子，却从不在人前喝醉，只有在她非常高兴或者非常伤心的情况下，她才会选择这样大醉一场，那时的她，沾酒必醉。
　　洛红羽上前，不料在女子的身边分明又坐了一人，那人一身破旧形容猥琐，一看便知是个无赖酒徒，他贪婪地饮着碗中酒，肮脏的手下是女子瘦弱的肩膀。“来，喝！”酒徒倾满碗拉起女子，强行往她的口中灌上烈酒。女子毫无反抗的力气，更像只任人摆布的布偶，只能靠痛苦的表情诉说着她的不愿。女子越是痛苦，酒徒便灌得越发痛快，一碗过罢，他完全不予理会女子剧烈的咳嗽，忙又倾满了一碗酒。
　　“住手！”洛红羽飞奔上前从酒徒的手里夺过女子，酒徒醉意正兴，怎会容许一个突如其来的家伙坏了他的大事，于是便怒气冲冲撑腰指向洛红羽道；“她……是你什么人……你从哪儿来的……到哪儿去……别坏了老子的好事……”
　　未等酒徒说完，剑柄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整个人的醉意瞬间就醒了七分。
　　“她是我的女人，还不快滚！”
　　酒徒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得罪的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待洛红羽话音一落，连忙缩着脖子逃走了。
　　看着酒徒离开，洛红羽摇醒怀里的苏云碧。苏云碧迷茫地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桌上的那坛酒，傻傻地伸手去拿，洛红羽见状一把抓过她的手，转身顺势将苏云碧背了起来。
　　“我想……”
　　“跟我回去！”替她交了酒钱，洛红羽侧头勒令道。
　　两人出了酒馆，走上一条寂静的小路。苏云碧伏在洛红羽的背上，伴着有节奏的起伏渐渐清醒。
　　“红羽……对不起……”苏云碧搂着他的脖子，附在耳边喃喃说道，“我试过了，但就是忘不掉……”
　　“那就记着。”
　　苏云碧良久没有作声，只是安分地倚在洛红羽的背后。远处铜锣声响，隔街的打更人见了他们也不禁把步子放慢了，不忍将铜锣出声破坏了这一幅温馨的画卷。
　　“红羽……你……喜欢我吗？”
　　洛红羽一个激灵，手下一松差点将苏云碧丢下。微风吹过，洛红羽不知是受寒还是胆怯，双手竟有些发抖。
　　“我已经被骗过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次……红羽……求你……”苏云碧将脸埋进他的长发轻声呢喃，洛红羽可以感到颈后女子的鼻息，一片湿热。
　　这就是她求救的方式吗？把自己的心寄托在另一个人的手中，真的就会解脱吗？人为何总是那么残忍，必须要在伤害自己与伤害他人间做出选择？
　　今夜的路似乎很长很长，双眼迷离怎么也望不到尽头，人们差不多都忘了来到这里的初衷，停下来，走下去，到底是为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