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头》钗子

18、第十八章 吹叶

　　鹊声清脆，又是新的一天。
　　苏云碧斜倚窗边，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手中竹叶。自前日安定在此后，苏云碧不断回想洛红羽飞身掷镖的样子，竟照着他的手势也练起功夫来，用食指与中指夹起竹叶，抬起手肘用力将其掷出。这动作虽让苏云碧很有女侠的感觉，可恨的是那竹叶实在不配合，在半空无力地打了几个圈儿便飘飘落下了。
　　竹叶飘然而落，轻轻停在洛红羽的掌心。
　　“功夫可不是这样就练成的。”洛红羽对这个大外行无话可说，还是伸出手将竹叶递还给苏云碧。
　　“连竹叶都行，你还真是什么都可以当暗器呢！”苏云碧伸出两只手指捏起叶子，随意地奉承一句。
　　“只要有那心，自然什么都可以做兵器。”
　　害人之心吗？他也有过害人的心思吗？苏云碧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问这般无用的问题，也许是因为平日不太注意他的缘故，她始终看不透他，记忆里的洛红羽似乎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也从来没有开怀大笑过。要想了解他，她必须时刻注意着他的脸，细细捕捉那淡定的眉眼后转瞬即逝的情感，或许还有他背后不为人知的历史。
　　他带给她唯一的感觉就是神秘。尽管苏云碧不喜欢解谜，但却无意间就被他所吸引住了，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急切地想了解一个人，想走近一个人，她发誓一定要揭开他脸上的那层面纱。
　　“我就不喜欢打打杀杀的。红羽，其实竹叶也有很多用处的，比如说可以吹曲子。”
　　苏云碧取了两片竹叶，起身站在窗前，让一袭晨光洒在自己的脸上。轻启朱唇，婉转的调子便从竹叶间流淌出来。洛红羽从不知苏云碧有这技艺，不由用心欣赏起来，曲声至情处索性闭上了眼，和着曲调一同哼唱。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曲子突然停了下来。
　　“苏姑娘，继续好吗？”洛红羽不愿睁开双眼，轻声叫苏云碧吹下去。
　　苏云碧不忍破坏那般专注的神情，顿了顿，曲调继续在房内回荡起来。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快到终了，曲子断断续续，苏云碧实在吹不下去了。她哽咽了，那些关于大漠的种种回忆，终于再一次毫不留情地将她包围。洛红羽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苏云碧泪流满面却终是无语，他将目光绕过吹叶女子转向窗外，那里的几只雀鸟忽然惊起长飞。
　　“曲子还不错，就是唱得不怎么样。”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评论，洛红羽转身，只见阡陌盘腿正坐于床，侧头观察着这边的情况，见两人都不语了，便冷不丁地插上一句话来。
　　“你给我乖乖躺着，少说话。”洛红羽走近了，用一种近乎威胁的语调命令道。
　　“我还没到那种地步吧。”阡陌甩了甩手，目光却绕过洛红羽去寻苏云碧，“歇息了两日，身体好得都可以向姑娘负荆请罪了。”
　　洛红羽侧身让路，阡陌刚想赔罪，却听得苏云碧开口道：“你们慢聊，我先失陪了。”看着苏云碧走出房间，洛红羽没有多加阻拦，心想让她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也好，总比硬撑着要强。
　　阡陌可不明白个中缘由，一直以为她是因为那日的事怪罪自己，一时间懊悔不已，苦求洛红羽替自己去道歉，洛红羽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了。
　　“连问路都不留活口，看来绮月楼的东西你倒是学了不少。可惜啊，唯有‘狠’这一点你没有学会。”洛红羽走到窗前把窗户开得大了些，两手撑着窗沿，轻轻朝窗外吸了口气。
　　“我要是真把她杀了，洛师兄会向我拼命吗？”
　　“你怎么出来的？”洛红羽不想回答，转了话题。阡陌听后立即敛起笑意，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突然觉得手下似乎空了什么，慌忙地四下找寻起来。“是在找这个吧！”洛红羽从怀中掏出一只碧竹短笛递给阡陌，阡陌像寻至了宝贝一般将它捧在怀里，一边痴痴地笑，一边闭眼默念着什么。
　　“就算把命丢了，也不能把它丢了啊！”阡陌说着突然眉间一紧，洛红羽见状忙从怀里拿出一个玉脂瓶子，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塞到阡陌的口中。阡陌咽下药丸，忽觉得心痛轻了不少，缓缓舒了口气。
　　“这药就放在你处，待到发作之时服用一粒便好。”
　　“给我用了，洛师兄不需要吗？”阡陌思索片刻，继续说道，“我差点忘了，师兄并没有参加这次的血盟。”
　　“就算参加也无妨，那么多年，已成习惯。”洛红羽轻描淡写地过去，面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印迹，往事如云烟般拂过他的脸庞，顷刻便烟消云散了。
　　他的洒脱让阡陌看不透，一个人的过去，怎是说忘就忘的？阡陌清楚知道那个人在他心中的分量，这种分量是他不可能、也不能够放下的，为何被他说得如此轻松？但当他再一次抬头看到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容时，他豁然开朗了：原来眼前这个家伙，真是太会掩藏了。
　　“伤口细而深，几乎全部命中要害，想必出自水榭之手。”洛红羽抓过阡陌的手为他号了脉，脸色骤变，立即命令道，“你给我躺下。”
　　“没事，真的没事了。”阡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连连摆手道，“我还要继续赶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阡陌说罢正欲下床，却被洛红羽从背后一指点住。
　　“在女人面前硬撑可以，在我这里就不行！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隐花交待！”
　　就仅仅是这样吗？阡陌也曾努力把它看成是一种纯粹的情感，但看到的事实却并非如此。阡陌清楚他是出于内心的愧疚与谴责，对隐花如此，对自己如此，对那个人也是如此。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罢，那夜冷对的红烛算如今也已经化入尘土了，他还在坚守着什么？如果说隐花的留下是为了这一对碧笛，那么他又是为了什么呢，那未完成的七日之约？这一切，究竟是他痴，是他傻，还是仅仅在赎罪？
　　往事一幕幕在阡陌的脑中重现，他想看清楚那些模糊的面容，却只觉眼皮愈加沉重，不久便睡去了。

　　安顿好阡陌后，洛红羽又恐绮月楼不会善罢甘休，决定与苏云碧商量换下房间，让自己住到阡陌的隔壁来，只是不知方才的苏云碧到底如何，洛红羽徘徊良久，迟迟未敲响房门。最后倒是苏云碧自己将门开了，四目相对，两人不禁一惊，纷纷寻找着可以应急的开场白。
　　洛红羽注意到了那双眼睛，微红的，有哭过的痕迹。是为了那个人吗？是他离开了你吗？可恶，当初怎么就信了他的鬼话放心将你交给他！微红的双眼似乎有摄人的魔力一般，令洛红羽不敢再相凝视，而是低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苏云碧匆匆挪开视线，转身回到了房内。洛红羽也不得不收起思绪。
　　“前天阡陌得罪了姑娘，事出有因，我便代他赔不是了。”洛红羽向苏云碧作揖，苏云碧没有回头。
　　空气仿佛凝滞了，洛红羽忽觉得这样的气氛很容易令人窒息。事实上他几乎已经是屏住呼吸了，他无法预料接下去苏云碧会有怎样的举动，在这之前他必须做好全身心的准备。很奇怪就算是这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男子，当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时候，竟然也会感到一丝焦虑与不安。
　　“红羽，方才那首《击鼓》似乎还没吹完呢。”苏云碧抚平被她攥得皱褶的竹叶，缓缓将它们放至唇前。
　　“苏姑娘……”
　　“既然答应了你，就让我吹完吧。”苏云碧丝毫没有理会洛红羽的劝阻，执意将曲子吹了出来。曲调古老而又哀伤，足以让每个听众声泪俱下肝肠寸断，唯一能坚持到最后的恐怕也只有吹曲人了，因为这是她在用所有的信念吹奏，将自己的心境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传给每一个人。
　　“停下吧，苏姑娘。”
　　曲子仍在继续。
　　洛红羽知道必须让她停下来，他怕到曲子终了之时，苏云碧也会随着一起消失不见。虽然他一直在告诉自己这想法的可笑，但他不得不这样想。他仿佛看到吹叶女子在流血，听到血液滴滴答答敲打在地板上的声音，每吹奏一段，女子的生命便少了一截……最后一片朦胧的血色，全部的血泪化成了这首《击鼓》。
　　“够了！”洛红羽上前抓住苏云碧的手腕一把夺过竹叶，他狠狠地攥起那魔物，手下运气，待到五指再张开时，掌心只剩下一片碧绿的粉末。
　　“嗒……嗒……”洛红羽忽觉手背一阵湿冷，低头去寻，却发现那分明是苏云碧的泪水。每一滴眼泪都是一个故事，那些晶莹剔透的明珠，无不在向他诉说着主人的哀伤。洛红羽想细细去听，泪珠儿却簇成一团顺着手背流下了，只剩下一道隐约的泪痕。洛红羽慌忙把手收了，呆呆地望着苏云碧。
　　“我，很想，很想吹完它……”苏云碧抽噎着，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不知滴落到了何方。
　　“既然无法做到，就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不，这首曲子，是我用来向他告别的。”苏云碧闭上双眼，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关于他的种种。
　　“苏云碧……”
　　“不要！”还未等洛红羽说完，苏云碧便张口打断了他，“求你，求你不要来安慰我。我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洛红羽欲言又止，稍稍退后了一步。
　　“请你，离开好吗？”
　　洛红羽踟蹰着离开房间，呆在门口却迟迟不肯离去。他背倚房门，侧耳听着房内的动静。他可以听到房内女子的啜泣声，声声摧心毫不亚于那首古老的曲调，他无法想象在无人的夜里，这个女子到底有多少次像这样地哭泣过……他更恨的是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冲进去说一句真正能让她安心的话来？
　　有几次他几乎要这么做了，谁料理智又在心中作祟。他告诉自己与她到这个地步就可以了，因为他们要走的势必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他与她，只是一场交易而已。一旦双方的目的都达到，纵使有再深厚的情谊也必须分道扬镳。
　　他恨自己为什么总能那么理智，这个东西，真的，真的让他错过了很多。
　　于是他决定背叛。不，应该说是真正按着自己的意愿去活一次。
　　“苏云碧！”
　　洛红羽破门而入，一把拉起哭倒在地上的苏云碧，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