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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黑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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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来碗茶。”行至中午,苏云碧在驿道旁的一家茶寮里坐了下来,看小二麻利地清桌倒茶,茶叶自由地在陶碗中沉浮,苏云碧忽有种自在的感觉,忍不住捧起来一口饮了半碗。
有的茶适合轻啜,如碧螺春,有的则适合大口饮尽,如此时粗茶,小口轻啜反会觉得土腥味儿太重,倒不如此番痛饮,享他一时的痛快。苏云碧想着,又把剩下的半碗喝尽了。
甘甜的茶水滋润着干涩的咽喉,这感觉让她依稀回到许久以前。未等犹豫,苏云碧轻皱眉头,狠狠地敲了几下太阳穴,一些片段就这样敲碎了。
“姑娘一个人?”小二再倒茶时,特地留心了这个柔弱的女子,随意说道,“这年头敢独自出城的姑娘可不多呢!”
“怎么说?”苏云碧稍稍收敛起喝茶的姿势,侧头问道。
“我在这儿干久了,见过的人也不少。来往的客官里,很少有姑娘是一个人的,即使有,那也是换了男装才出来的。”
“哦?男装也看得出?”
“怎么会看不出呢?”小二笑笑说,“哪有公子会长得那么秀气呢?恐怕这些姑娘上了街,也不比女装的时候轻松多少吧!”
小二聊了两句后便径自忙去了,苏云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不免有些担心起来。如今不似以前不愁吃穿的时候,走累了兴许还能雇个马车什么的,更何况前方路途遥远,还不知有什么危险埋伏……想到这些,这个自命不凡的姑娘也不禁叹了口气。
苏云碧低头打开竹筒,铺开一张羊皮地图。这是一张从苏州到玉龙雪山的地图,羊皮上细细的线条勾勒出她梦想的轨迹,西南角的那一点朱砂更曾是让她魂牵梦绕的地方。像这样的地图她一共有五份,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每当苏云碧心存胆怯或是疲惫的时候,她总要将它拿出来,作为自己勇气的来源。
可现在,她的目的似乎不止于此。也许是因为孤单罢,她想到了那个制图之人。他如何去得了那么多地方呢?那张看似平淡的面容背后,又是个什么样子的呢?自己对他,到底还是好奇心多一点吧。
“大哥看那里!”后桌一男子低声道,另一个正喝酒吃肉的大哥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前桌姑娘一番,粗粗抹了把嘴。
“我注意她有一会儿了,只有她一人。”男子俯身说道,“看她衣着不是一般人家,那包袱里不知有什么好东西,不如我们……”
男子一番挤眉弄眼后,两人起了歹心,低声策划起来。
“好,等事成之后,钱咱哥俩分了,这人嘛,正好送给寨主当个压寨夫人什么的。”大哥点头称好,仿佛已看到大块大块的银子摆在眼前,为把已淌到嘴角口水压下去,他伸手又抓了块牛肉到嘴里。
苏云碧歇够起身欲走,殊不知另二人已悄然跟在身后,窥伺着时机到来。
“嗖嗖”两声掠耳而过,两男子应声倒地。苏云碧还未来得及回头,只听得几声惨叫,两腿一软便跌倒在地。
有人从树丛中走出,苏云碧看清了,来人真可用“狼狈”一词形容。他右手持着□□,背上是一袋羽箭,头发是蓬乱的,衣衫也污浊不堪,胸前点点深褐的痕迹不知是泥土还是血迹。他就这样出现在苏云碧的面前,缓缓向她伸出另一只手。
苏云碧惊魂未定不敢去接,只是双手撑地自己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胆怯着又后退了两步。
“他们是谁?”苏云碧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见二人皆已中箭身亡,便匆匆回头问道。
“心怀不轨的歹人。”负箭男子答道。
“你又是谁?”相比而言,苏云碧更惧怕的是面前这位。
“姑娘的救命恩人。”男子嘴角掠过一丝诡笑,缓缓将□□换至左手。苏云碧顿时感到后脊窜上一阵凉意,心下不妙正欲后退,一道寒光倏地闪过眼前,片刻之间全身皆已动弹不得。
匕首正切在苏云碧的咽喉,男子手下稍稍用力,锋利的刀刃立刻在她细腻的脖间划出一道血痕。
“你!”苏云碧微微向前一动,刀刃便又刺入半分,鲜血顺着冰冷的刀刃流下。苏云碧紧咬下唇,凭着仅剩的气力抬起头怒对男子。
“先前我救过你。”男子丝毫不放松手中匕首,眼里尽是杀气。
“你救我一命,片刻便要我拿命相抵,这是什么逻辑!”苏云碧艰难地吐着气,感觉双腿愈加站不稳了。
“你想报恩也可以。先告诉我庐州府怎么走。”
苏云碧微微调整一番气息,侧头望着身旁的一条小路说道:“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大概一两天的脚程就到了。”
“多谢姑娘。”男子顺着苏云碧所指方向微微一望,手下却丝毫没有放松的动静。
“路我也告诉你了,我们现在不拖不欠,你还不放手!”苏云碧喝道,力气在一点点耗费。
“方才是方才,现在你既然知道我的行踪,便留不得了。不过请姑娘放心,在下绝对会妥善安置你的,多有得罪了!”男子目露凶光正准备动手,余光里忽有一人从林中穿出,男子分心去挡,反被来者抬手一镖击倒在地。
“红羽!”苏云碧认出来人,一时脚下无力栽倒在对方的身上。洛红羽扶起她微微颤抖的身子,替她检查了一番脖间伤口,见并无大碍后便快步走到男子旁,俯身欲撩开蒙在他脸上的一蓬乱发。
“当心,这家伙阴险得很。”苏云碧捂着伤口紧随其后,吃惊地发现洛红羽打在男子胸口的竟然只是两枚竹叶,心下暗暗感叹他愈加的深不可测,对他的好奇心又多了一成。
好在男子确已昏厥过去,洛红羽放心大胆地撩开乱发。如浓浓云雾散开,在见到发下面容的那一刻,一抹难以掩饰的惊愕在他那少有表情的脸上蔓延开来。洛红羽草草看过他的伤势,半晌只吐出了两个字。
“阡陌……”
“阡陌!”女子从梦中惊醒,小婢闻声匆匆跑进门来,一见主人如此模样,到了床边欲言又止。
夜色朦胧,月洒窗棂,应是醉卧徘徊时候,床帷后的单只碧竹短笛却因风而动,摇碎了这凝滞的夜。
“什么事情,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隐花捂住疼痛欲裂的心口,泪水几乎快要涌出眼眶。
“他……”小婢低头答道,“他……”
“他怎么了!”
“他逃走的时候遇到师兄弟的围攻,特别是还受了镜痕使和水榭使一掌一剑,恐怕即使逃离了岛也……”小婢抬头看见隐花使面容惨白,不敢再说下去。隐花听后忙起身下床,慌乱到几乎连鞋也忘记穿就跑了出去,小婢见状匆忙取了一件长衣,紧紧地追在后面。
已是深秋,寒露凝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女子墨色的衣带随风飘荡,要挽留住什么,却只是拂过空气。无人知晓女子为何奔跑,为谁奔跑,她的美有如翼下之风,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烟云。她又目空一切,只允许眼眸里照出一人的影子,只允许容颜为一人而绽放,只允许所有的舞蹈为他一人所欣赏。她是只黑蝶,于烈日下露出她的端庄,月色下却尽是妖娆与鬼魅。她是种只可远望的美丽。黑色,是她给自己上的盔甲与枷锁。她用禁忌的颜色警告旁人接近她的危险,用高傲的姿态拒绝任何一种献媚。
盔甲一旦被撕裂,露出的血肉是她最真实的怯懦与彷徨,正如此时在夜色中狂奔的她。可残酷的是,纵使一身伤痕累累,除了向前奔跑,便没有再回头的路。
“你说过不会伤他的,你答应过我的……”她的悔恨在遇到他后宣泄出来,化成无数的问句与抽噎,重重打在此刻受她质问的人身上。
好友的质问无异于在心头劈上一刀,尤其是对镜痕使,他只有背过身去不语,妄图逃过那双因受背叛而绝望的眼睛。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隐花失声痛哭。她此刻已不是绮月楼的四月使,只是一个失去恋人的女子,什么身份,什么颜面,她都可以不管不顾。
“隐花,别这样隐花……”镜痕轻声辩解道,“当时人太多,我也是逼不得已才……”
“你根本就是想让他死!”
“胡说!我,你,还有阡陌,我们三个人你难道都忘了吗!我不允许你这样诋毁我们之间的友谊!”镜痕大声喝道,在他的心中除了对楼主的忠诚,唯有友谊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他绝不许任何人任何事去玷污。
他认为友情是比雪还要纯洁的感情,有时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可以肯定一切,更不必说孩提时代的嬉戏玩耍。若有可能,他甚至希望把这份友谊保留一生一世,但无奈现实太残酷理想又太美好,他们注定要兵刃相见。
看着眼前红泪纵横的隐花,他何尝不想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就像小时候那样,但他明明不可以了,他曾苦心坚守的友谊,如今注定要被分成两半,三分之二给他们,三分之一是自己的。
正值两人相对无言,一声咳嗽忽的从大牢中传出来,镜痕向前望去,只见一个墨色的人影缓缓走来,身形窈窕,脚步轻盈,像一只曼舞的蝴蝶。
“我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镜痕使和隐花使啊!这样倒好,现在除了惊梦大哥,我们绮月楼的四月使就全齐了。”女子瞥见隐花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样子,不禁轻蔑地甩了一眼,冷笑一声道,“夜深寒重,隐花使还是早早回去歇息罢,让楼里的师兄弟见了,可是不好呢!”
正说着,隐花捂住胸口一阵咳嗽,身后小婢忙将长衣披在她的肩上,镜痕转身嘱咐了小婢两句,便叫她送隐花回房。
“不必了。”隐花拭了泪痕,抬手阻止道,“水榭,既然大家都在,有什么事情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水榭女子慢步走至二人面前,轻吐一口气缓缓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是,关于他?”隐花轻声说道,言语中仿佛有不敢触碰的伤口。
“不错。”水榭负手而立道,“我方才去地牢看过,门锁并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就是说,是有人故意放他走的。”
水榭凝视着隐花的眼睛,双眸中闪烁的灵光,似乎有意要将她看穿。隐花知道她对那句话已经迫不及待了,只要自己说出那句话,这个女子便会将她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水榭在等着那句话,她终于找到一条可以离开隐花阴影的路子,只有除去头顶上的那一块阴霾,她才可以看到那水蓝色宽广的天空。
“水榭,照你怎么看?”镜痕一语打破了僵局。
“他的同党是谁我不敢断言,不过要把他抓回来是肯定的。”水榭微微观察了一番隐花的神情,继续说道,“明天我就去向楼主请命。”
“不可。”镜痕道,“现在正是重回青崎岭的重要时期,为保绮月楼安全,我们绝对不可以离开。至于阡陌一事水榭使大可不必担心,我已派人出岛去了。”
“不除内患,何拒外敌!镜痕使难道忘记了奚月的教训吗?”
“水榭!”隐花张口打断了她。
“隐花使你就放一千个心吧,他受了重伤也走不远,只要没有人故意帮他,水榭,是一定会把他抓回来的。”水榭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隐花一眼,笑了笑便甩袖离开了。隐花听出话里的意思,却也无言以对,只是一路望着水榭的身影离去。
“这个水榭真是……”镜痕虽是恼怒,但也对水榭无可奈何,只好恨恨地摇了摇头。
“没有办法阻止吗?”隐花抬头看了看镜痕,“她针对的是我,绝对会拼了命去抓他的。”
“但愿我的人先于她找到阡陌。”镜痕叹了口气,旋即对隐花说道,“答应我隐花,无论发生任何事,先照顾好自己是最重要的。”话音未落,隐花的泪水又漫了上来。“镜痕,我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人果真是你放走的。”
“阡陌是为了救我才去行刺楼主的,我劝过他,可他根本不听……”
“他现在在哪里?”
“我让他去西域找一个叫璇九的神医,或许能解开血咒。”隐花说着摇了摇头,“我错了我错了,其实不管有没有血咒,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就好啊!我何必去奢求什么呢……”
隐花一时心痛难当跌坐在地,镜痕忙俯身扶住她,这才发现隐花冰冷的手心里沁满了汗水,他心蓦的一颤,让隐花顺势倒在自己的手臂上。
“其实,会心痛也是一件好事呢。”
隐花抬眼寻他,月色朦胧下看不清他深邃的双眼。
“起码,证明他还活着。”
那个和着血的咒语,若非一方死去是不会自动解除的。隐花知道镜痕所指,捂住心口轻轻喘了几口气,不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