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头》钗子

16、第十六章 独行路

　　陆展卿回房正准备熄灯就寝，忽听见房顶微微作响，不由提高了警惕。来人脚步轻盈，应该是轻功好手，可惜身手未疾留下了破绽。陆展卿暗自窃喜，右掌集满真气，随即临空一掌击在房梁上。房梁瓦片仅是微微一颤，可内力到了屋外忽然变强，震得来人猛退了几步。陆展卿趁着这一空当飞身跃上屋顶，等来人占稳了脚跟，冰冷的剑锋已对准了他的喉间。
　　“陆师兄是我！”来人不敢随意动弹，言语间显得有些慌乱。
　　“封弈？”陆展卿收了剑，两人飞下屋顶，落在客栈后的一片小林中。“你怎么会来？”陆展卿问道。
　　“我来，是因为有求于陆师兄。”封弈低头沉思了片刻，咬了咬牙便屈身单膝跪了下来，说道，“请师兄速回御风门！”
　　陆展卿一惊：“莫非师……门主出了什么事情？”
　　“自青崎岭一战后，门主的身体每况愈下，连神农堂的医师都已束手无策，怕是……”封弈顿了顿，继续说道，“如若陆师兄答应回去，先前门中的恩怨便可一笔勾销，师兄也可以借此重回师门。”
　　“一笔勾销？”陆展卿皱了皱眉，冷笑一声，“哼，试问这三年的种种，该如何一笔勾销？”
　　三年前的那一夜犹在眼前。名门正派所谓的“清理门户”，让他失去了心爱的女子，至今生死未卜。相隔数千的思念，三年痛苦的煎熬，怎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不可以，不可以！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又怎能再回头！
　　“为何御风门要世代与绮月楼为敌？”还未离开师门的时候，他也曾试探着向师父问过，师父给的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是魔教，是必须铲除的祸害。
　　“正邪到底如何区分？”陆展卿继续问。
　　“他们杀人。”
　　“我们也杀过。”
　　“我们只杀该杀之人。”
　　“何为该杀之人？”
　　“对天下百姓有害之人。”
　　“杀了他们，死者的家人朋友必会为之复仇，也会成为‘该杀之人’，反反复复如此循环，江湖哀声四起，永无安宁之日，那时在天下百姓的眼中，谁又是‘该杀之人’？”
　　师父无法作出令他满意的答案。周遭一片寂静。
　　“徒儿啊……”良久，师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你是我门中最得意的弟子，门主之位迟早是你的。到那个时候，你要引导御风门上下弟子担负起铲除魔教的大任，切莫辜负我的一番期望。”
　　他默不作声，只是别过师父，转身消失在一片暮色之中。两个月后有一个弟子背叛师门，御风门主下令全力追杀。在其后的某个夜晚，这个弟子仿佛从人间蒸发一般，再无人知晓行踪。
　　正、邪、善、恶。他为找寻这个答案，不惜放弃自己驰骋江湖的梦想离开师门，但这个过程却让他背负了世人的骂名，失去了最爱的人，他不知这条路是否还有走下去的必要，面对着那些离去人事物的记忆，他不免有些怕了。
　　有那么三年的时间，他是在思考着的。
　　他倒是没有忘记师父的眼神。那一种恳求的眼神，莫非当时他已料到了自己的病情？那么自己的离去是否更是雪上加霜？他不敢想象师父下令追杀之时的眼神，是愤怒，还是无奈？每次想到那种眼神，他的心不免软了，信念在已在回忆下被击得千疮百孔。
　　他不免想起那个与他同样境地的人。他在离开大漠之后才逐渐理解她，她的冷漠，她的道别，原来那也是历经世事后的另一种无奈。
　　以及，她的莫回头。
　　但他还是留着剑客的尊严，是它让他不能苟且，他必须要去了结。对妙蕴，对师门，对那五十年不知根源的恩恩怨怨。
　　莫心选择留下，而他选择了离开。他记得离去时的誓言，并未被大漠肆虐的风沙掩埋。
　　“我随你回去。”
　　封弈见他良久不作答，猜想陆师兄是不会答应了，正欲起身离开。忽然听见这五字，整个人为之一振，连连作揖道谢。“事不宜迟，我们必须马上出发，争取十日之内到达鹤鸣山。”
　　听到要马上出发，陆展卿稍稍迟疑了片刻。此次上山非同一般，一点也不比寻那五件宝物来得容易，带上苏云碧只怕也是添乱，还不如先将她安顿在此，反正苏州地熟，她也不至于遇到什么麻烦，只可惜了那个誓言……陆展卿想起莫心说的那些话来，若是放到现在，倒是有了几分调侃嘲弄的意思。
　　陆展卿回房提笔写了封信，外加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吹熄了灯，随即拿起包袱离开了客栈。
　　灯灭了，烛焰中隐约的人影也终于幻灭了，只是不知那滚落到烛台的，会是谁的泪水。

　　苏云碧醒来的时候，已是转天正午了。她立在桌前，望着信上的只字片语，发呆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没有表情，女子脸上只是呆滞的眼神，还有微微翕动的嘴唇。
　　“师门……要事……陆展卿……”苏云碧断断续续地呢喃着，语中字字如同刀尖刺在心上，她已动弹不得。
　　这大概就是被抛弃的感觉吧！苏云碧暗想。之前父亲是因为留下了那五件宝物的约定，才让她觉得父亲就在身边并未离去，可是这次……在她与苏家断绝来往憧憬与他一同涉入江湖的时候，这个人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去得匆匆，要是没有桌上的那封信，她真的要怀疑起这是不是一场幻梦，酒醒了，梦碎了，人就散了。
　　也不知他是何时离去的，苏云碧恨自己没有早些起来，不过就算早点看到他又怎么样呢？她可以阻止他离开吗？师门、自己，相比而言明显是前者在他心中要占据得多。陆展卿连自己的身份都未曾相告，在这个人的心中，自己的分量又有多少？只怕都是自己多情。
　　她时常想起大漠中的种种，那份关于生死的相依，她以为他们之间也就是这样。现在回想，自己真是傻得可以。
　　也罢，回想自己也曾向他隐瞒真实身份，这次与他算是扯平了。
　　醒了，梦到底还是梦。
　　但苏云碧还是不能平静，总觉得他还是欠自己什么，或许这只是她无意间为自己留下的借口。这个梦，她何尝不想继续做下去。
　　独自而来，也应独往而去。
　　下楼结了账，将右脚踏出门槛，苏云碧望着一片门外灿烂的阳光，掂了掂身上的包袱。她要努力做回遇到他之前的样子，一个木匣，一只竹筒，就这样轻便地上路。
　　“云碧！”对街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苏云碧寻声望去，只见赵掌柜揣手独立在客栈对面，焦急地向这里看着。待到苏云碧出门，她便急急跑过来，将袖中的锦袋塞到苏云碧的手里。
　　“想你还未出城，我便猜你会在这里。怕你嫌麻烦别的我也不给你了，这一袋盘缠你收好，路上千万要小心。”锦袋还有余温，沉沉地坠在手心，是苏云碧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她多想就这样收下啊！管它什么苏家多宝阁，银两总是没有罪过的。但最后理智还是克制了她，苏云碧咬咬牙，将锦袋推了回去。
　　“我不能收，我已发过誓决不……”
　　“别再说你那些原则了。没有盘缠别说是找齐宝物，说不定还未走到那里你就会……”赵掌柜顿了顿，低头拉起苏云碧的双手，“快些收下吧。”
　　“不，不可以的。”苏云碧抽出手正色道，“前辈们这么想，阁里的人和苏云笙也这么想，我要是现在收了，岂不是提前认输？”
　　“云碧！”
　　“赵掌柜，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你也要相信我的能力，没有多宝阁，我苏云碧照样也能闯出一番事业来的。”
　　赵掌柜一怔，开始觉得眼前这个姑娘俨然已不是当年那个赌气出走的大小姐了，她，苏云碧，真的已经走出多宝阁的庇护下，成长为一个可以独挡风雨的大姑娘了。老阁主交待的任务，终是完成了。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便也不强求你了。”赵掌柜淡然一笑，伸手温柔地理了理苏云碧头上的钗饰，轻声问道，“云碧，赵掌柜待你如何？”
　　“赵掌柜……”苏云碧抿了抿唇，微笑回答道，“除爹娘外，对云碧最好的就是赵掌柜。很多做人道理、利害关系，都是赵掌柜所教，云碧感恩不尽。”
　　“虽说多宝阁这一层关系，但我私下早已将你当成了我的女儿，一点一点，就这样看着你长大。”赵掌柜将手放在苏云碧的肩上，凝视着那一双眼睛，“这袋盘缠，是我以这样的身份给你的，你就不要再拒绝了。”
　　“可是……”
　　“你可别告诉我这样都不想要。”赵掌柜微微一笑，“你的眼睛啊，早已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眼睛？告诉什么？”
　　“看到银子就会发光呗！”赵掌柜戳了戳苏云碧的脑门，笑着调侃道。
　　苏云碧方才反应过来，这时也不禁也笑了出来，一边接过递来的盘缠，一边摇头答道：“云碧收下便是，真是怕了赵掌柜呢！”
　　苏云碧拿了些散碎银两放入钱袋，其余的收起来放在袖中。
　　“对了，怎么没看到陆公子？”赵掌柜环视一周，没发现陆展卿的踪影，便急急问道。
　　苏云碧的笑容瞬时僵在脸颊。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把他忘记了，为什么还要想起来呢？苏云碧暗想，忘了忘了，他是谁，从何而来，将去何处？这一切与我何干？
　　“他就在城门外。”苏云碧指了指城门道，“我叫他先去准备马匹了。时候不早，我们也要起程了。”
　　赵掌柜舒了口气，又握了握苏云碧的双手：“有陆公子照顾你，我就放心了。你们一路小心，我不送了。”
　　苏云碧点头别过赵掌柜，转身面朝城中的方向抽了抽鼻子，努力着挤出一丝笑容。
　　再见了，苏州；再见了，多宝阁；再见了，那些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