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头》钗子

15、第十五章 邀月

　　已是黄昏时分，残阳无力地挂在天边，给世界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菊花茶过了三盏，苏云碧斜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盯着杯沿的几片花瓣发愣。陆展卿向窗外望去，只见雄伟高大的城楼近在眼前，一排排青砖在夕阳的余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芒。这里是苏州城内离城门最近的一间客栈，出了城门，有人就必须履行她的诺言，成为真正的旅人，一路漂泊。
　　老掌柜在帐台后自如地打着算盘，陆展卿忽然明白他们来这里的另一个原因：这家客栈并不在苏家名下。细细想来，这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阳光匍匐在地上缓缓前移，陆展卿正数到地板上的第三格，光线忽然暗了下来。顺着阴影向上望去，只见一个黑色人影伫立在门口，背后的余辉洒下来，像是给整个人镶上一圈金边。夕阳下只能辨出他的轮廓，陆展卿便仔细打量起来，首先吸引他注意便是对方手中的那柄长剑，约莫有半人多高，可惜剑身做工平平不是太考究，不过从对方握剑的姿势来看，该人必定是个用剑好手。
　　可惜未见其步伐身手，不然便可知道他师承何派。陆展卿不禁陷入沉思，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苏云碧已经整衫起身慢步向来人走去，露出一副端庄的笑容。
　　近日的烦心事，全被拦在了这张笑脸背后。
　　“苏姑娘。”来人点头示意，右手从怀中拿出一张信封递给苏云碧。
　　“不急。”苏云碧收下信封，继续说道，“洛公子这边请，今日我做东。”说罢，又转身招呼小二上酒菜。
　　陆展卿起身，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一头长发衬着宽厚的肩膀，肆意却少了放浪，瞳仁是深棕色的，眉是中原常见的剑眉……正当他细细打量着对方，那双眸子突然转向自己，四目相对，它们像无尽的深渊望不到底，反倒要将所有人的思绪吞噬进去。陆展卿一个激灵，浑身竟莫名一阵凉意，脑中不自己地闪过一些幻想，身侧的十指微微有些麻木。
　　不对，这种感觉是……陆展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伸手握起桌上的剑。这种感觉太熟悉，如同是许久以前被封存的一段记忆，他不知该是欣喜还是恐惧。
　　“我来介绍。”没有注意到他的背后动作，苏云碧面带微笑向两人介绍道，“这位是陆少侠，我在大漠之时结识的朋友。这位是洛红羽洛公子。”
　　“幸会。”洛红羽抱拳，简简单单的二字过去，如同一个匆匆的过客。
　　既然是苏云碧的朋友，那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陆展卿暗想，缓缓放下手中的剑，心也微微放宽了些。各自入座之后，小二开始上酒，而陆展卿还在回想方才的那种异样，不时观察着陆红羽的举止，想从中看出些端倪。
　　“这些年幸亏洛公子相助，云碧这里先干为敬。”苏云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小二不禁惊奇地回过头来重新打量这位身着素雅的女子，看她端庄的举止间流露出难以抗拒的诱惑，有着足以令男子也折服的豪气与霸气。
　　“苏姑娘言重了。只是我们之前的约定，望苏姑娘还能遵守。”洛红羽回敬一杯，眉眼间皆是淡定的神情，女子的骄傲，女子的豪言，世间万物瞬间都如流水一般，从他的眼下渡过了。
　　陆展卿依旧想不起与他的吸吐方式，行路举止相一致的门派，似乎是有很多招数杂糅在一起，又似乎是自成一脉，丝毫找不出攻克的破绽。这个迷一样的人笼罩在他心头，让陆展卿忽然分辨不清眼前人。无喜无怒无哀无乐，他的脸犹如一张白纸，完美得令人觉得是一种假象。他将他的情感完全掩盖在这一张白纸下，捅不破揭不开，他便是永远这般遥不可及。
　　心乱了，陆展卿恼怒地端起一杯淡酒，仰头饮尽。
　　酒尽愁不尽。

　　杯中银光点点，抬头弦月已是高垂夜幕。
　　没有了祝酒词，连斟酌也顿时觉得无味。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撩人的薄纱，那种轻拂过鼻尖的异样触感，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蛊惑了旅人的心。
　　陆展卿望月，故人的音容在脑中徘徊，白日的喧嚣只是将自己的思念麻痹，她根本就不曾在他的心中抹去，月下独酌之时，她便会从他的意念中出来，与他共饮这一杯淡酒。
　　见月，如见卿。陆展卿轻声呢喃。虽不是满月，却带了些残缺的美，带了些等待的期盼，正如他与妙蕴的情缘绵延没有尽头，只是未圆满。
　　对面的洛红羽斜倚阑干，右手捏起酒杯，微微仰头凝视着弦月。月光下的他如同带上了一副白玉面具，时时挑战着旁人的好奇心。这让陆展卿不禁想起两年前在大漠遇到的一个人。那是一个重伤的剑客，莫心治好了他，当他摘下白玉面具之时，他们发现了一张疤痕纵横的脸，最长的一条伤疤从额头穿过鼻梁直蔓延到耳根，见者无不毛骨悚然。
　　剑客笑着说，这是他活过的象征。
　　那么他呢？无需面具，他便可将自己掩藏在那张人皮之下。传说南海有奇人擅长易容，手掌翻覆之间，一个人便可因容貌而重生，那么他是否比这更高一层次？那张人皮之后的真正面目，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突然，他发现那双明眸黯淡了下去，虽是细微的一个眼神，尽管依然猜不透他的内心，但这足以令陆展卿窃然欣喜。浮在他脸上的白玉面具骤然裂开了，这个人不再拥有神秘的光晕，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模糊的面容。
　　低头，苏云碧静静地睡着了。
　　红霞飞上两颊，加了底色的五官顿时显现出她的可人来，她并不是最美的女子，至少在陆展卿的心中。但他对她莫名总是有种难以名状的熟悉，从茫茫大漠中的那句“我要活着”开始，她的倔强与逞能，分明像极了某个人。
　　想得出神，陆展卿无意碰到了苏云碧的指间，刚想收回，手背上忽传来一阵温热，低头再看时，左手已被苏云碧枕在脸下。冷的手背，热的脸颊，陆展卿道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知道这是自己愿意看到的苏云碧，或许看到自己给别人带来的安全感，也是一种满足。
　　不过陆展卿更知道，自己欠她的太多。
　　从一开始他就忽视了她的感受，以为她只是一个任性无忧的富家千金，在了解了她的故事之后，他却无力将她从夺位的泥淖中救出来，只是眼看着她越陷越深。面对着那双执着的眼睛，他竟会不知所措，于是他恨这般无能的自己。
　　“她似乎很依赖你。”对月饮酒的洛红羽不知何时观察起这边的情景，冷不丁地调侃道。
　　“洛少侠误会了……”
　　“误会的是你吧。”洛红羽放下酒杯，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送她回苏府吧。”
　　“洛少侠有所不知……”陆展卿低头看了看苏云碧，心底叹了口气，“今早，她已经与苏家断绝关系了。”
　　洛红羽心里一怔。
　　阖上的双眼与朱唇，微微扬起的嘴角，苏云碧沉睡在陆展卿的手背上，她从来没有这么全心地相信过一个人。洛红羽先前还有些杂想，现在倒是什么都明白了。她到底没有那么坚强，如同别的小女子一样，无助的时候也是需要依靠的，是他一直高估她了。
　　“是为了那五件宝物吗？”洛红羽冷笑一声，“哼，逞强到这个地步，真是蠢哪！”
　　陆展卿一个激灵：她的倔强与逞能，真是太像那个人了。回想与苏云碧的一见如故，莫非也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那个叫莫心的人，那个同样逞能到极点的人，如今在大漠过得可好？
　　“洛少侠知道寻宝一事？”陆展卿突然问道。
　　“算是。”洛红羽慢步走回座位，继续赏起他的月亮，“不过这与我无关。”
　　这般冷淡的话语，陆展卿开始觉得这张脸下的人有些可憎。
　　“我与她之间，只是一场交易。”
　　“什么意思？”陆展卿不解。
　　“从各自的身上，我们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仅此而已。”
　　“也就是……互相利用？”
　　“可以这样说。”
　　“那么现在云碧与苏家断绝了关系，对你就没有利用的价值了？”陆展卿抑制住内心的怒火，手已在身后握成拳。
　　“那也不一定。”洛红羽的嘴角漫上一丝诡异的微笑，“既然是交易，我总不能做赔本的买卖。”
　　“你要干什么！”听出话中端倪，陆展卿挺身挡在他与苏云碧之间，对洛红羽厉声喝道。洛红羽倒是不慌，起身握了剑，走到神色紧张的陆展卿面前，似笑非笑地说道：“苏云碧果真没有找错人，这次玉龙雪山之行，就有劳陆少侠了。”
　　“你……”陆展卿顿时醒悟过来，原来这家伙先前布了一个局，就等着自己中计呢。回想自己的紧张失态，陆展卿自己也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我们确实是有交易的。”洛红羽正色说道，“所以一定要照顾好她。”
　　陆展卿点了点头：“洛少侠放心，我陆展卿对天发誓，绝对会保护苏云碧平安！”
　　洛红羽握了握剑，微笑道：“那样便好。时候不早，在下告辞了。”
　　“恕不远送。”
　　洛红羽微微颔首，转身乘着轻纱似的月光，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新的旅程，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