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空之旅》荒熊

3、第二章

　　到达镇中心的广场时堪达夫先生已经站在大路前的喷泉边等待着莉鲁他们了。他是一个身形瘦小的老头，穿着整洁的燕尾服，拄着拐杖，笑眯眯地朝路的尽头张望。初夏的傍晚留着微弱的暑气，他一面用手绢小心翼翼地抹着脸上的汗水，一面故作镇定地看着缓步而来的豪克。等豪克一走近，堪达夫就急不可耐地一边到处张望，一边询问道。
　　“我美丽的小公主在哪儿？还有她那个没有存在感的父亲呢？”
　　“啊，他老爸好像不让她来呢，为了逃避先生的斥责双双躲进山里去了。”
　　“你在胡说什么？我们这里可没有山。”
　　豪克指指北边的天空。
　　“我说的是那座漂浮的山。”
　　“你说什么瞎话，他们可不会飞呀。”
　　堪达夫先生知道豪克的玩笑开大了。虽然从那巨大的移动山脉里每年会定时飞来邮递员们和他们进行联系，但地面上的人除了自愿终生加入飞行队，可是从来没有机会、也不被允许上去那一路向北飞行的移动城堡。而从那里到达地面的人也从不作长久的停留，一直都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就费尔那兢兢业业照顾牧场的状态来看，他是一辈子也不会中途跑去当什么飞行员的。
　　“所以你不用拿这种谎话来吓唬我了。快把小公主交出来吧。”
　　“没有小公主，只有小王子。”
　　豪克扶着莉鲁的肩膀，把她推到了堪达夫的面前。莉鲁从刚才开始就不发一言，静静地听着两个大人的谈话。堪达夫这才低头看见了豪克脚边的小东西。她穿着整洁合身的深格子短衫，用帽子压着翘起来的金色短发，清澈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盯着自己。原来豪克这家伙带了一个男孩子来应付我啊！堪达夫顿时绅士风度全无地暴跳如雷，气得眼睛都瞪圆了。
　　“你带个男孩子来干什么？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他是我儿子啊。我不带他带谁。”
　　“我呸！你这万年光棍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儿子！”
　　“是我的私生子啊。名叫哈鲁。来哈鲁，叫爸爸。”
　　“……爸爸。”
　　莉鲁虽然在肚子里一百个不愿意叫豪克为爸爸，但因为必须遵守之前的约定，而且豪克也不是什么外人，因此很自然地叫了出来。镇中心的人大部分都只是听说过莉鲁的事情而并没有见过她本人，所以这个变装谁也没有看出破绽来。
　　“哼。我不会放过你的。再怎么说带个男孩子来总不是办法，我都和他们说好了是个女孩子的。”
　　“他们？”
　　“天上来的人。”
　　“哦。”
　　“关键时刻别给我装傻呀。我说，能不能把你那个……那个私生子，扮成女孩子呀？”
　　“噗——”
　　豪克差点要笑出声来，赶忙用手捂住了嘴。
　　“噗——”
　　虽然豪克已经忍住了笑声，但紧接着又一个同样的声音从豪克脚边传来。听到堪达夫的主意连莉鲁也忍俊不禁了。她赶忙捂住了嘴。
　　“我说镇长先生，你也太有想象力了。我是知道这个年龄的小孩很难分辨出性别啦。”
　　“你就说答不答应嘛？”
　　“答应不答应得听孩子的意见。”
　　两人都把头转向莉鲁。这个小家伙眨了眨眼睛，响亮地说。
　　“这个哈鲁绝对不会同意的。”
　　堪达夫失望地垂下了脑袋。虽然他也料到回答是这样，但他还是不相信莉鲁和他父亲就这样拒绝来参加晚会。他想不出什么特别的理由会让这对父女远离聚会，这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似乎镇里很少有人看到过他女儿的可爱的样子。因为他并不知道费尔有女儿被拐走的经历，并从那时起患上了恐惧症。
　　在作出了认输的表情以后，堪达夫把两个人带进了附近的酒馆里进行准备。在经过酒馆二楼的眺台时，莉鲁稍微作了一下停顿，朝眺台外望去。
　　那是一片有如足球场般宽阔的空地，本来是一片微有起伏的山坡坟地，因为经过了规整，现在似乎已经变成了民用的停机坪。为了迎接天上来的客人，这个小镇早已将场地进行了细致地除草和铺设，现在在那之上已经整齐地停着数十台白色翅膀的带翼机。巨大的机翼收起在银白色的机身两侧，尖锐与圆润的线条有如古典雕塑一般浑然天成，给人静谧而安详之感。它们如骑士一般整齐地排成两排，静静地迎来了小镇最后的一抹晚霞。火红色的霞光在机身上慢慢地变成青紫色，最后褪去，这样的美景让莉鲁不自禁地呼喊出来。
　　“哇啊，好多大鸽子！”
　　将天上来的飞行员们所搭乘的、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战斗机简简单单说成是大鸽子，豪克和堪达夫对于这种比喻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3年前作为对天空彼端的未知飞行体所开发的最新型战斗机能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小镇着陆，对于这些久居的人来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特殊的邮递员的到来，为了极力挽留他们多住几天，镇长才大摆宴席款待他们，并想让费尔那可爱的女儿作导游。不过像这样全身雪白，会在天空中飞翔还会转动机翼，会成群结队出现的战斗机，在莉鲁的眼里看来就好像鸽子一样，这个孩子的想象真是到位啊。
　　“哈鲁喜欢大鸽子吗？”
　　“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但立刻就喜欢上了。”
　　“豪克呢？”
　　“这种东西报纸上见得多了，没什么感觉。”
　　堪达夫笑了笑。故意瞥了一眼豪克。
　　“果然男孩子就是喜欢机械的呀。不像你老爸，整天只会绣花呢。”
　　堪达夫一边嗤笑着豪克，一边把他们领进了休息室。这个酒馆从早上起就开始准备晚会的事宜，时常能听见侍应生们在楼道间急匆匆地跑动的声音，显得甚是热闹。堪达夫一把他们带进休息室以后，稍微吩咐了几句就转身离开去忙别的事了，豪克这才坐倒在沙发上，喘出一口气来，嘀咕道。
　　“哎，一边得骗这老家伙，一边还要被他冷嘲热讽，真是累死我了。”
　　莉鲁则在一边好奇地东瞧瞧，西瞧瞧，又慢慢地爬到了窗台边，向酒馆的正面望去。那里是他们刚才走过的地方，有一个圆形喷泉，是一个能容纳百人的中心广场。此时有一些侍应生陆陆续续把桌子、烤箱和丰富的食材搬到了喷泉附近，开始准备烧烤派对。另一些侍应生则在附近的树上安上霓虹灯，接上电源。莉鲁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些霓虹灯亮了起来，并闪烁着绚烂的光。她从来没有在牧场看到过这样的景色，不由得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惊讶地睁大着嘴，发出“哦、哦”的感叹声。
　　第一次看到莉鲁因为没见过世面而展现的如此滑稽的表情，豪克忍着笑，故意逗她。
　　“我说，你还记堪达夫先生刚才说的话吗？”
　　“记得。‘虽然是个男孩子，但也要注重礼节，你是个导游。’”莉鲁粗着嗓子，学堪达夫的话，“‘真是拿你们没办法啊，现在我只能硬着头皮跟他们说是我搞错了，其实哈鲁是个男孩子来着’。哈哈哈。”
　　莉鲁说着说着笑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一楼的广场。
　　“你看到现在，有看见飞行员们出现吗？”
　　“没有哦。”
　　“还真是神秘啊。看来他们现在正在房间里休息，只能等到晚会的时候才能见到啦。”
　　“嗯。”
　　“到时候要跟他们好好地聊天哦。”
　　“其实，莉鲁在牧场的时候有稍微看到过一点点。”
　　“看到了什么？”
　　“飞行员哦。坐在大鸽子里的飞行员。”
　　“是什么样子的？”
　　“因为太高太远了，莉鲁看不清楚嘛。不过，莉鲁感到对方也在看自己哦。”
　　“啊，不妙！”
　　豪克忽然想到了一件有可能的事。辛辛苦苦帮莉鲁变装，瞒过镇长和大家，结果早在牧场的时候就被飞过高空的飞行员们撞个正着，或许人家早就用显示屏放大了莉鲁的长相，把她尘土满面一路奔跑的样子当成了笑话。而这边等待晚会举行的两人却毫不知情，继续扮演着小丑的角色，他忽然有一种无力感。
　　正在烦恼着的豪克忽然听到一楼响起了广播声。是时候该到他们下去迎接客人了。他愁容满面地领着莉鲁下了楼，在接近大门的地方站住，看到了从另一条楼梯上下来的一小队人马。
　　他们的肤色和样子各不相同，有一些甚至非常奇特，不像是地面上正常人类的面孔，体格也较常人来得高大。但是他们都穿着飞行员的统一制服，灰蓝相间的条纹把他们那各不相同的气质统一起来，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协调感。豪克仔细地观察着他们，在看到最后一个人时，他稍微吃惊了一下。
　　那是一个有着和发色几乎相同颜色的雪白皮肤的少年，瞳孔却是湖泊般的深绿色。他似乎面无表情地低头往下走着，刻意地遮掩着自己的容貌。即使这样，他也和一般军人一样，用余光警惕地关注着周围的动静。如果不是因为戴着军帽，束着高领，这样的容貌在满是粗线条的男飞行员中也是显得非常夺目的。豪克在以前的地理杂志中看到过相关飞行山脉的报道，称从那里出生的一代天赋异秉，因为从小受到山脉周围的空气分子的影响，从外貌中就可以看出与地面上的人有很大不同。从前地面上的人把那个神奇的漂浮城堡称为“特里布”，而从那里出生的人，便形成了他们独特的种族，特里布种族。
　　特里布是个非常独特的小镇。方圆五十公里左右，花草丛生，四季如春。之所以称为独特，是因为在地面上的人看来，它就是一个缓慢移动的巨大空中城堡。拒绝被重力所束缚，自由自在地漂浮在层叠的云朵之上。每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着天空的极北飞去。在那上面的人群安闲地居住、耕作和生产着，简直就如地面上的人一样安逸和自足。
　　在那之上生息的人类，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了他们的皇室和图腾崇拜。而为皇家效力的飞行员都是特里布土生土长的人，这样的精英存在于低一级别的飞行大队中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这许多年来，即使见过有如大队长这样的“猪头怪物”也不会吃惊的经验，但豪克和许多地面上的人一样，还没有真正在往来地面和天空中的飞行员中看到过纯正血统的特里布人。这一次他真是大开了眼界，但心中也同时充满了疑惑。
　　此时镇长走了进来，带领着大家到中心广场的餐桌前就座，豪克并没有把他的疑问向镇长说出来，反而一边偷偷地压低莉鲁的帽子，一边走到莉鲁的一侧挡住众人的视线。就这样一路走到了中心广场。幸好没有什么人发现，事情还没有这么快穿帮。他和莉鲁走到了指定的座位坐下，等着晚会的开始。
　　当舞乐声开始响起来的时候，堪达夫先生就“嘿咻嘿咻”地背着吉他跑到了一早搭建好的南边高台处站定，拿起了麦克风开始了他的激情演讲。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热闹。或许是经历了军队中太多单调枯燥的作息，那些自天上来的军人们非常喜欢地面上这种轻松的派对，再加上堪达夫一面用吉他伴奏一面用说唱的风格所作的新颖的演讲，把这些军人们逗乐了，纷纷拿着啤酒向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致敬。啤酒杯的碰撞声、嘈杂的电子音、麦克风的回响和这些粗线条男人们的吼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中心广场的气氛沸腾了起来。
　　“啊，这些平时一本正经的飞行员，只要喝醉酒以后就变得和费尔没有什么两样啦！”
　　豪克无奈地叹着气。虽然自己非常不擅长这种派对，但也不能不管即将要介绍给那些飞行员们的莉鲁，只要镇长一发号施令，就算自己再有能耐也只有乖乖地将莉鲁双手奉上。而到时候会不会穿帮就只有天知道了。想到这里的豪克朝身边的小家伙望去。
　　“话说回来，你刚才有说你很饿的吗？”
　　在他面前的小家伙，正撑着鼓鼓的面颊，将面前的食物猛地往嘴里塞去。因为还戴着帽子，以及霓虹灯的背光效果，让他不太看得清楚莉鲁此时的表情。但从她进食的速度，以及从喉部发出了不良反应的声音来看，她绝不是因为太喜欢这里的食物，或是饿得饥不择食而采用这样的进食方式。她正完全无视于周围的喧嚣，一个人自顾自地一手拿起有如人脸一样大的芝士面包，一手抓着三根烤鸡翅，睁着鼻孔，将嘴巴张到自己所能张的最大限度，企图在同一时间将它们塞进嘴里。在一瞬间考虑到这种事情的不可能之后，豪克及时地用勺子挡在了莉鲁的面前。
　　“……不至于这样吧。还是真的很饿？”
　　正在咀嚼着刚才没吞下去的东西的莉鲁这才抬起了头，并点了点头。
　　“又饿又渴，所以要赶紧把桌上的食物给解决掉。”
　　“不可能的吧？烤全羊都还没有上来哦。据说这道菜非常受那些飞行员们的欢迎，只要大型的巡航一结束就会集体开这道菜。”
　　“豪克知道得很清楚嘛。”
　　用这种敷衍的话这样应付着豪克的莉鲁，正要吞食巨大的芝士面包的时候，看到远处有什么人站了起来，她睁大了眼睛，看清楚了去人的样子，立刻将手中的食物迅速地放下。
　　“不行，要尿尿。”
　　她站了起来，不顾豪克惊讶的表情，朝那人走的方向跑去。那里似乎是酒馆后面的停机坪。那个人走得非常快，一下子就隐没在人群里。虽然这样的举动任谁也不会怀疑，只不过是飞行大队的某个队员在聚会上离开一小会儿，立刻就会回来的。但莉鲁却看得非常清楚，并跟了过去。豪克一边想着莉鲁可以自己找到洗手间，一边回过头来看到了桌上满满一杯没有动过的果汁。
　　“哎呀，被那孩子骗了。她刚才根本就没喝水啊！”
　　豪克猛拍着后脑勺站了起来，想去找莉鲁。从以前就是这样，只要在人多的地方一不留心照顾好这孩子，就会被她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玩了。被坏人拐走那次也是一样，虽然最后是找到了孩子，但看到她那种得救后依然事不关己、满不在乎的表情来，就不由得感到担心。她实在是太不像女孩子那样安分了。
　　站起来的豪克正要走出人群去寻找莉鲁，却见到面前走来一位陌生的飞行员，一只手拿着啤酒瓶，一只手伸出来，醉醺醺地向他行了个军礼，似乎想要打个招呼。
　　“……波尔·夏洛克，很高兴见到你。怎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