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空之旅》荒熊

11、第十章

　　深夜。瓦尔西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居室。这几天的会议让他疲惫不堪。并非只有身体上的，就连精神上也满目疮痍。如果一个人已经被法律和道德同时定性为罪人，那么再多的辩解也是无济于事的。以至于他的一切有关联的人都要遭到波及。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就好像特里布的传统那样，只要是这个种族的人都有着天生的优越感。瓦尔西亚愤愤不平地躺倒在床上，思考着最后的结论。没有反驳的余地。父亲那宽大的手掌第一次挥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与你无关。与你无关。与你无关。本以为是可以参与其中充当主导作用的想法在一瞬间被打倒了。自己只不过是个可笑的，违抗父亲命令的孩子而已。
　　再过12个小时就要进行大规模的军事演习了。那是皇室激进派独断独行的结果。无论如何设想，这都是一次招来王蝶的有勇无谋的战略、扩大军备的借口、清除己方异端分子的大好时机。但是这都无所谓了。希望布兰狄斯已经离开特里布。去哪里都好，只要不要再回来，就一切都没有问题。
　　瓦尔西亚站起来去书桌前倒水，看到了掉在椅子边的白纸。
　　那是一张书写用的A4大的白纸，在背面有一幅用圆珠笔歪歪斜斜地涂出了大鸟姿态的画。白色的躯干和展开的翅膀，圆圆的黑色眼珠。似乎是很认真地画出了生物形的外貌，但瓦尔西亚却哑然失笑。这明明就不是TCA战斗机，而是一只鸽子。他笑得前俯后仰，而且立刻知道了这幅画的始作俑者。一定是那个莉鲁在向我告别吧。因为太小，不会写字，所以就用画面来表达她的想法了。
　　白云和白色的鸽子，远处飞行的宛如豆沙包的特里布山脉，以及地面上像蜗牛一样的白色房屋和肥硕的白色奶牛。
　　为什么特里布是豆沙包的形状呢？瓦尔西亚笑得弯下腰来，双手颤抖着简直拿不稳这幅画了。
　　这个孩子，在无意当中画出了和平的景象。这完全是对特里布的讽刺。这是最大的讽刺。瓦尔西亚这样想着，将画紧紧地揣在怀里。
　　这时，他听到Swallow式发动机响起无与伦比的美妙声音，自他的窗前划过。
　　离开了啊，瓦尔西亚这样想着。
　　给莉鲁穿上了迷你的抗荷服以后，小家伙的样子变得更像是商店里的布偶玩具了。但是布兰狄斯是不会往这方面想的，因为他从不去商店的儿童区观赏这种卡通玩具。他天生就没有幽默细胞和联想能力。他把莉鲁带上Stolas后关上座舱，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因为Stolas是单座机，布兰狄斯一度想过设计师是否考虑过飞行员在带莉鲁这种小孩时候的危险性。但是经过实战他就知道单座机是理想的。对于没有经历过飞行的人来说，无论是坐在TCA的哪个部位都是一样的。想到之前在危机之中采取的办法，布兰狄斯不禁敲了敲自己的头盔表示太过火了。因为不知道她是女孩，所以举动还没有意识到有多么大胆。并且还在曼菲特城养伤期间说什么“你是男孩子，学着自己保护自己”这种话。实在是太愚蠢了。
　　当Stolas朝着特里布下方飞去以后，布兰狄斯忽然想起一件事。如果说他没有在软禁期间解开密码，那么他将永远软禁下去。所以瓦尔西亚是在确定他有能力解开密码的情况下才写这封信件的。并且这封信件应该是在他回到特里布之前就写好的。难道说瓦尔西亚在这之前就知道了激进派的阴谋吗？又或者说，在事情发生以后，以极其快速的判断力，将事情的起因后果都了解清楚了。从这一点出发想，那么瓦尔西亚并不是仅仅想要保护自己那么简单。至少，应该和10年前的Prince Lost事件有关，因为那次的事件中皇子就是受害者。但是具体是怎么样的事件，布兰狄斯却并不清楚，特里布飞行史并没有记载得非常详细，而地面上的人更是完全不了解。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瓦尔西亚说要自己离开特里布，是因为激进派从很早起就因为“那个人的事”想要害他。为什么要害他？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孩子。瓦尔西亚话中的“那个人”是有所指的，但自己并不确信所谓的“那个人”是谁。或许是父亲，但他并不敢确定。10年前的确有一位空战英雄名叫安德鲁·法西文，他是一名上尉。但他并不是自己的父亲，他是个赫赫有名的功臣，和默默无闻的自己的父亲绝不是同一个人。从名字上就看得出来了。
　　布兰狄斯这样推断着。瓦尔西亚应该是在带着莉鲁来特里布的路上写的信吧。以极其快的速度，相当顺畅清晰的思路，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对今后的发展也有了一定的预想，带着时刻保持的危机感，写下了这些字句。这是非常了得的能力。特里布的皇子是个不容小窥的角色。从飞行员学校时期起，布兰狄斯就从没有小看过这个表面上荒唐不羁的同龄人。与其说是未来的皇室继承人这种至高无上值得瞻仰的存在，倒不如说是一个值得竞争的对手和飞行员同僚。他非常认同瓦尔西亚。
　　<从X-2上读取了机密资料，少尉。想要阅读吗？>
　　Stolas恶作剧地把布兰狄斯从思考当中叫醒。不急不缓的拟人声音传了出来。
　　“擅自读取侦察机的资料吗？瓦尔西亚让你跟着我去地面真是失算了。整个特里布都失算了。”
　　<想要阅读吗？我想你应该很感兴趣。>
　　“让你失望了，我并不感兴趣。”
　　<要我阅读给你听吗？>
　　“你想给我多加一条反飞行法的罪名吗？”
　　<你的罪名的确已经多得可以堆仓库了。>
　　“就是这样，所以你给我闭嘴。”
　　<我以为你离开特里布，就不会再回去了。飞行法对地面上的人类毫无用处啊。>
　　“……”
　　面对着Stolas的狡辩，布兰狄斯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还是我阅读给你听吧。现在还是特里布的领空，还未到达地面，所以飞行法尚能生效。等读完以后就到达地面了。到时候就能把违反飞行法的罪名一笔勾销了。>
　　布兰狄斯对Stolas的讨价还价感到哭笑不得。
　　“随便你吧。”
　　得到布兰狄斯的回答以后，机舱内发出了嘈杂的电子音。这是在分析他话中的确定性。之后Stolas说。
　　<特里布将在标准时间12时展开大规模军事演习。完毕。>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布兰狄斯陷入了沉默。从现在算起，只有约11个小时左右的准备时间了。
　　<有什么感想？>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布兰狄斯淡淡地说着，低头朝怀中的莉鲁看去。她正在熟睡，布兰狄斯和Stolas的谈话并没有吵醒她。
　　<没有感想，这可以说明你有去地面上生活的意愿吗？>
　　“……说没有感想有什么奇怪的。”
　　<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显得非常奇怪。>
　　“你会猜测人的想法，这种举动本身就很奇怪吧。”
　　<我说过，我的AI已经进化，会高度模拟人的思维方式。>
　　布兰狄斯意识到如果继续这个话题，将会和Stolas无休止地说下去直到天亮。而这种话题都会极其无意义地消耗体力。因为话题的无意义和讨论的无休止性，所以最终的胜者一定是AI，理由就是从体力和精力上判断的。AI有着人类无法比拟的持久性。
　　“改为自动飞行吧。我要睡一会儿。”
　　他这样认输地说道。说是睡一会儿，其实也是保持着正坐的姿势，只闭上眼睛打一会儿盹而已。这样就能既让莉鲁睡得安稳，也让自己保持着半睡半醒状态下的警惕性。此后，Stolas也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乖乖地不出一声，继续着自主的航程。
　　不到五小时的航程迎来了天边一丝玫红色的云彩。当莉鲁模模糊糊地意识到Stolas已经在低空飞行的时候，她立刻兴奋地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布兰狄斯和Stolas的低语声。和第一次坐上Stolas时的感觉不同，布兰狄斯就像是在和老友在交谈一样，和Stolas传递着操纵时的术语。会讲话的机器让一个理解能力并不强的6岁孩子忽然强烈地感到了飞行员和机体之间的默契。
　　“要着陆了，坐稳了。”
　　发现莉鲁已经醒来的布兰狄斯这样说了一句。莉鲁记得第一次的飞行当中，当布兰狄斯将她带上Stolas的时候也是说了“坐稳了”。她不禁笑了起来。
　　“在笑什么？”
　　“果然提奥多还是很像机器。改不了了。”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会在同一种情况下重复同一句话啊。”
　　“咦？”
　　完全搞不清孩子的想法。再这样下去连Stolas都要嘲笑自己了。因此他对莉鲁说的话尽量保持着不会置疑的冷冰冰的态度。他也开始渐渐察觉这是件非常丢脸的事了。
　　Stolas在豪克的哨所边降落。那里是一条宽阔的公路，在清晨的霞光中迎来了第二次到访的客人。因为降落的巨大的气流声，让哨所的警卫员跑下楼来观察外面的情况。
　　“呜哇，不得了了，天外来客！我就说会提早到的嘛！费尔，快出来接小公主！”
　　警卫员的头和双手都缠着绷带，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此时却不顾伤痛地激动地回头，朝着起居室的二楼喊去。那里的窗户忽然被人粗鲁地打开，有一个带着乱蓬蓬头发的壮汉猛地探出头来，望着下面的动静。他就是莉鲁的父亲费尔。因为接到了天上来的邮件，称这几日会有飞行员送自己的女儿回来，着陆点是在哨所附近，所以这位父亲就直接搬到哨所来住，每天都焦急地盼望着女儿的归来。
　　“什么？你说谎！”
　　“这么大的响声都没反应啊？你是考拉吗？快下来，莉鲁回来了！快看！”
　　“我没看到！你说谎！”
　　“你果然是考拉啊！”
　　在Stolas发出的巨大声音渐渐消失以后，仍旧能听到两个中年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楼上的费尔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却奋力地跑下楼来向外张望。当真的看见莉鲁从Stolas上下来以后，他忽然用手捂住了脸，激动地大喊。
　　“我的女儿，你看，她回来了！她第一次自己回来了！”
　　似乎是无视了从机上下来的布兰狄斯，费尔这样迎上去一把抱住莉鲁。孩子一边大喊着“费尔”，一边抓住了他的脖子。
　　“不。是那少年带她回来的，兄弟。”
　　站在一边望着父女两团聚的费尔的弟弟豪克，虽然喜极而泣，但还是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望着这个有着白皙皮肤和银色短发的少年。他的确是与众不同的。豪克这样想着。从第一次看到他时就有这样的感觉。这个神情冷漠，不苟言笑的严肃的特里布人。不知道他和莉鲁在天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把莉鲁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了。他从心底感激这位少年。
　　豪克正想上前向布兰狄斯表示感谢的时候，费尔却站了起来，发现了布兰狄斯的存在。
　　“就是这家伙吗？”
　　费尔指着布兰狄斯，向莉鲁询问着。
　　“他是提奥多·布兰狄斯。是个少校……？莉鲁搞不清楚啦。总之，是他带莉鲁回……”
　　孩子微笑着向父亲介绍。但是费尔没有听完孩子的话，就朝布兰狄斯的脸上挥出了重重的一拳。
　　布兰狄斯毫不避让地挨了费尔一拳，倒在了地上。然后，又仿佛像什么事都没有似地擦了擦脸颊，站了起来。
　　“就是这家伙把莉鲁给带走的吗？”费尔忽然愤怒地朝着布兰狄斯吼道，“虽然孩子已经回来了，但是你和那些诱拐犯没有什么两样！”
　　抱歉。当时的情况，没有任何更好的办法可以保护你的女儿，只能让她搭上Stolas。让你担心了。布兰狄斯想这样对费尔说。在到达地面以前他已经就着Stolas的提示而勉强练习过一遍了。但是他此时却说不出口。虽然保护了孩子，却害另外的人担心，这种道歉就算再诚恳也是没有效果的。如果对方是战士的话，当然也不会产生这种复杂的心情，而会马上原谅自己吧。
　　因为布兰狄斯没有任何的回应，费尔生气地叉起腰来。
　　“你倒是说话啊！我在等你道歉呀！”
　　“爸爸！”
　　“费尔！”
　　费尔又举起了拳头，喊声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后面传过来，豪克用他缠着绷带的手拉住了费尔。
　　“不要这样！莉鲁已经回来了不是吗？这位少年已经做的很好了。至少莉鲁没有变成我这样啊！”
　　费尔回过头去看着他满身是伤的亲兄弟。那天晚上的大爆炸让中心广场的人都始料未及。豪克是少数被救的人之一。
　　“飞行员们已经做得够好了！夏洛克中尉为了保护我也死了！如果不是他，我或许也已经不在世上了！现在莉鲁已经回来了，我们该感谢他才对啊！”
　　费尔不情愿地收起了拳头。“别像没事人似的。等你成为父亲以后，你也会像我一样担心的！”瞪着布兰狄斯丢下一句话，就往屋子里面走去。
　　布兰狄斯望着费尔远去的背影，向着豪克说了一句“抱歉”。豪克没有怪他，微笑着摇摇头。似乎这位还比较能沟通一些。布兰狄斯这样想着。于是他说道。
　　“任务完成了。那么我这就返回天上了。”
　　“咦？提奥多要回去吗？”莉鲁觉得很意外，“不坐一会儿吗？”豪克也在一边建议布兰狄斯进屋去坐一坐。
　　“不了。这就要回去了。”
　　他并没有多作解释，就这样简单地回答他们。
　　“比起地面来，提奥多还是更喜欢天空啊。”
　　“抱歉。”
　　“提奥多不用道歉的。只要经常来坐坐就好了。”
　　莉鲁有些忧郁地低下了头。布兰狄斯则点点头。向莉鲁和豪克做了最后的告别以后，他转身走向了Stolas。是的，是要回去的。
　　从玻璃罩向下望去，看到两人朝着自己奋力地挥手。而莉鲁的父亲费尔，则偷偷地从二楼的窗口朝自己这里张望。看到Stolas垂直起飞的状态，他显然有些懊恼地用手捶着窗沿，使劲摇着头。
　　能理解的，这位父亲。布兰狄斯这样想着，朝着哨所的方向敬了一个军礼。
　　莉鲁并不知道他已经被瓦尔西亚驱逐出特里布的事。而此番回去将会无法预料结局。他非但辜负了瓦尔西亚辛辛苦苦帮他安排后路的好意，还要加入到激进派早有预谋的军事演习当中。回去以后被制裁，被暗杀，或是被判除死刑，这都是有可能的。他想到了种种可怕的结局。对此他有心理准备。但是被驱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他是特里布的战士，他决定像他的父亲一样死在天空中。这是他在读完瓦尔西亚的信后就决定好的事。
　　在回去特里布的航线上，Stolas在好一会儿沉寂以后，才开始对布兰狄斯说起话来。
　　<还是决定要回去啊。>
　　“嗯。”
　　<早知道这样，为什么不坦率一点呢。>
　　“……那么，在回去以后请助我一臂之力。”
　　<这话真不像你。有什么理由吗？>
　　“因为还没有确认你的制造流程。”
　　<这是一个借口。>
　　“……因为瓦尔西亚不知道我的父亲和安德鲁·法西文上尉不是同一个人。必须回去向他解释这件事。”
　　<这也是一个借口。>
　　“为了调查王蝶的作战动机。”
　　<这是战术电脑该操心的事。>
　　“……为了……调查激进派的阴谋。”
　　<凭你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
　　Stolas巧妙的反驳让布兰狄斯说不上话来。他知道自己早就被Stolas看穿了，根本没有说谎的余地。或者说，自己天生就不善于说谎。
　　“Stolas——”
　　<什么？少尉。>
　　“……放一会儿音乐吧。”
　　<今天的你有点奇怪。>
　　“别废话。放音乐吧。”
　　<了解。>
　　似乎在搜索着什么似地，机舱中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电子音。接着，Stolas开始播放出抒缓的轻音乐。这正是Stolas顺应着在高空中寂寞地飞行着的布兰狄斯所选取的最适合的音乐。钢琴声和着细碎的鼓点刻画出微微惆怅和令人陶醉的景象。
　　“我又输给你了。”
　　<会什么要用“又”？>
　　“以后得多听音乐啊。”
　　<你能明白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布兰狄斯独自点头朝Stolas表示感谢。他拉动操纵杆，Stolas便一瞬间向上空拔高，加速。白色的机身划过云端，带着朦胧的雾气和长长的尾线，在优美动听的音乐声中，消失在清澈而透明的蓝天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