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空之旅》荒熊

10、第九章

　　在软禁室内独自敲打着键盘的布兰狄斯因为思考而稍稍停顿了一下。清脆的打字声在静谧的氛围当中戛然而止，使整个房间呈现仿佛无人般的死寂感。他并不讨厌这种无人的冷清气氛。相反地，这种气氛非常适合他胡乱地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他觉得这种气氛很接近在高空中的独自飞行。在狭小的密闭空间当中，通过透明的玻璃罩，独自欣赏着外面繁星点点的漆黑夜空。没有接近真实的想法，全都是浪漫的邂逅之类的。虽然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他想象中的事情。一旦投入到紧张的模拟战训练中以后，他就会完全忘我地将自己塑造成一台毫无情感的机器。这台没有情感的机器在他与一百架的王蝶相遇以后，有了仿佛温故而知新般的升华。想象是虚无的，只有不断地战斗下去，才会从中证明自我。不曾拥有，别无所求。或许自己就会一直以这样的理念生存下去直到死亡。想到这里的布兰狄斯不禁自言自语道。
　　“人类真是虚无的生物。”
　　他的手继续在键盘上游走起来。“……遇到王蝶，交战。没有制胜的把握，以低空飞行和中距离导弹暂时制止了王蝶的进一步攻击。王蝶的超短视距和怕水的习性都得以再一次证明。”他回忆着当时的战斗。如此真实的战斗，到如今却也只是留在回忆当中，再也没有实感了。就算是右肩那明晰的疼痛感，也无法让他想起在战场上是何时何地受的伤。为什么要战斗，思考它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算是当时死去了，也不会有任何遗憾。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对于他来说，能在宁静辽远的天空下仰望繁星已经是奢望之极的事情。不，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还有需要保护人类的承诺在。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承诺，所以还不能轻易地放弃，要一直战斗下去，战斗到死。
　　他的眼前忽然变地湿润起来。记忆非常模糊。那个高大、威严、慈父一般的身影，曾经温柔地俯下身来，将幼小的自己抱起，用沉稳的中年人的声音，对自己说过，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地面上的人类，可以做到吗？
　　可以。一定能做到。
　　当时自己是这样承诺的。
　　每次想起，每次都会觉得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失落和悲悯的感觉，自心底的最深处涌上来。记忆太过于模糊，而当时的自己也太小了。无法记起他的容貌。甚至连名字也记不起来。只有那句承诺还回荡在脑海中，久久不能挥去。一定能做到。可以。一定能做到。他一边回想着这句话，一边自口中喃喃地重复着。
　　铁门自外被打了开来，强光照入室内，让人的眼睛一下子刺痛起来。因为看到室内除了打字机微弱的灯光以外就是漆黑一片的景象，门外穿着白袍的人微微惊讶了一下，继而走了进来。
　　“不开灯可不是好习惯。既然大人给你安排了这么舒适的软禁室，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呢。”
　　这样的装束是皇家飞行团的医师。或许是瓦尔西亚听说了布兰狄斯受伤的状况而特别给他安排的医生吧。他这样猜测着。
　　“……没有享受的时间。不需要。”
　　“你该不会想立刻回到战场上吧？没有可能的。先在这里静养吧。”
　　“真不像是医生该说的话。这里明明就不是医院，而是软禁室。”
　　医生呵呵笑着，并不理会布兰狄斯的讥讽，在他的床边坐下，拉起他受伤的右臂。因为在对话期间也没有停下打字的双手的布兰狄斯此时正以一只手的姿势打着字，一方面慢慢从打字的状态中变为会诊的状态。
　　“恢复状态很好，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我会给你配一些止痛药片的。至于肋骨，下次给你安排时间检查吧。可能会出软禁室哦。现在看来只是有些贫血，精神状况还不错。”
　　医生微笑着对他说，帮他换了新的绷带。布兰狄斯任由他换绷带，而一声不吭地盯着打字机的屏幕，确认着上面的文字记录。
　　“……有一个孩子说想要见你。刚刚在走廊上遇见的。”医生微笑着说，“传说第534飞行团有一个古怪的特里布人，我一早就想见见了。虽然说特里布飞行员大大小小都有些心理问题，但像你这样的话应该不会是个坏孩子吧。听了那孩子的话以后，我也更确信了这一点了。”
　　医生整理好药箱，站了起来拍拍布兰狄斯的左肩。
　　“知道战斗是好，但不要太拼命哦。以医生的角度来说，健康才是最重要的，自己的生命要放在第一位考虑哦。”
　　医生走了出去，铁门再一次被锁上了。
　　相当奇怪的一次会诊。布兰狄斯想着。自己以非常平静的心情接受了一次治疗，铁门打开着，明明可以借机逃出去，但自己却并没有这么做，依旧乖乖地坐在床沿束手就擒。也许是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吧。
　　这个时候，有一个孩子的声音从铁门下的通风口处传了进来。那里也是用来投放三餐的窗口，只够到一只纸杯的高度。孩子就此蹲下来，将头尽量凑进窗口，这样向内喊着。
　　“提奥多，莉鲁来看你了！提奥多！睡着了吗？”
　　知道是那个很像男孩子的小家伙，布兰狄斯甩了甩头，将移动设备从打字机上取下。他知道要应付这孩子会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如果她吵闹的话一定是没办法静静地写报告的。而且头痛的是他还没将移动设备上的密码解开。因此他就干脆关掉了打字机，走到铁门边坐了下来，向低矮狭小的窗口望出去。
　　莉鲁似乎换了一身崭新的红色连衣裙，正吃力地将手撑在地上，将头低到几乎和地面持平，企图向软禁室内张望。
　　“不要用这样子的姿势，你是女孩子吧。”
　　“莉鲁也不想被发现是女孩子的，本来想一直隐瞒的，但是迪克很聪明，马上被他发现了。”
　　“你是想说我很笨吧。”
　　“莉鲁从来都没有觉得提奥多很笨。”
　　“好了，别趴在地上了，好好坐着也能谈话吧。”
　　“嗯。莉鲁就是闷得发慌，才来找提奥多说话的。”
　　因为在瓦尔西亚的房间里呆得太过于无聊，而瓦尔西亚迟迟没有回来的缘故，莉鲁于是决定独自出来冒险。在走出房间的第一步就看到影子骑士弗丝特必恭必敬地站在门口监视着她。于是她拉着弗丝特的手撒娇道。
　　“带我去提奥多那里。”
　　对方没有回答她，就连头也没有转动，就像人偶一般直立着，只是用眼珠转动着瞪她，仿佛在说，凭什么。你不可以出这个房间。
　　“带我去提奥多那里嘛。”
　　莉鲁又再央求道。对方还是没有回答她。什么啊，好像是一台机器嘛。莉鲁这样想着，有些被耍似地着怒道。
　　“我要走了。再见！”
　　她向着走廊深处的出口跑去，只跑了没几步就被一只巨大的手给提了起来。无论怎样挣扎都没办法脱离他的手掌，莉鲁回头去望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影子骑士。
　　特里布人种。他显然并不是什么机器人。只是被训练成那个样子让人畏惧罢了。不说话，毫无表情，动作一板一眼，永远都没有存在感。仿佛就像机器一样冰冷而没有人情味。他们是被特里布皇家飞行队训练到极致的产物。莉鲁觉得似乎是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脸。对了，她想起来了。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布兰狄斯的时候，和这时候看到影子骑士时的感觉相当接近。他们都是一个模式下量产出来的战斗牺牲品。
　　“莉鲁觉得你和提奥多很像。但又有些地方不一样。”
　　对方用微微疑惑的眼神望着她。但一瞬间又恢复了毫不质疑的表情。
　　“可以放莉鲁下来吗？莉鲁不会再跑了。”
　　对方同意似将她放到了地上。
　　“你很寂寞吗？没有人对你说话吗？可以让莉鲁陪你说说话吗？”
　　没有回答，也没有表情的回应。莉鲁继续说着。
　　“原来是寂寞到不会说话了啊。”
　　还是没有回应。
　　“莉鲁觉得和机器说话是件很奇怪的事。和像机器的人说话也很奇怪。为了不让提奥多也变成像机器的人，莉鲁这就要去提醒提奥多这件事。你明白吗？”
　　没有回应。
　　“你想阻止莉鲁的话那是办不到的。因为莉鲁是地面上的人，你们不能用特里布的法律来约束地面上的莉鲁。而且莉鲁要提奥多送莉鲁回地上去。这就要回去。”
　　孩子振振有辞地说着，对方默默地凝视着她。
　　“莉鲁讨厌不说话的家伙。如果你讨厌莉鲁就大胆地表现出来。”
　　终于，对方缓缓地摇了摇头。
　　“啊。不讨厌。莉鲁是不会被人讨厌的对吧？”
　　缓缓地点了点头。
　　“莉鲁也不讨厌你，那么我们就走吧。”
　　孩子笑了起来，拉起影子骑士的手，向着走廊深处的出口走去。因为弗丝特认识这里的路，莉鲁很快来到了布兰狄斯的软禁室，在门口碰到了医生，也产生了刚才的对话。
　　布兰狄斯通过窗口瞥见了影子骑士的制服。他站在门边，从开始就没有发出任何的声息，举动几乎不容易被人所察觉。就算是布兰狄斯和莉鲁的谈话内容太过于夸张，他也不会向别人透露半句，或是表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就如同他的称呼一样，是名副其实的影子。
　　“非常抱歉。我得在这里呆上很久。不能马上带你回到地面上去。”
　　布兰狄斯遗憾地耸了耸肩膀，莉鲁则平静下来。
　　“虽然莉鲁也很想家，但能天天和提奥多说话也不错……”说到一半的莉鲁忽然语气哽咽起来，“不，还是很想家，想费尔和豪克，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莉鲁很想回去……”说到父亲和叔叔的莉鲁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从铁门的另一边传来了眼泪滴落在地面的声音。孩子伤心地抹着眼泪，泣不成声。
　　布兰狄斯无法告诉他真相。带她来参加晚会的豪克叔叔也许和他的那些队友一样，已经被王蝶杀死了。
　　“……一定能回去的。”
　　布兰狄斯想要安慰莉鲁，但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句，只好这样承诺着。孩子擦干了眼泪，问布兰狄斯。
　　“……提奥多，你的爸爸呢？总是看到你一个人。你不想家吗？”
　　布兰狄斯陷入了沉默。一会儿后，他说道。
　　“要说想家，飞行员的家就在天上。我的父亲就是一个飞行员，只是他以天空为家，而永远无法回来了而已……”
　　“莉鲁不是很明白。那么妈妈呢？”
　　“在我出生以后就去世了。我没有见过她长什么样子。”
　　“莉鲁的妈妈也是这个样子哦。莉鲁明白的。但是莉鲁还有爸爸，提奥多是孤儿吗？”
　　“可以这么说吧。”
　　“提奥多的朋友呢？”
　　布兰狄斯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因为自己天生个性如此，似乎从小就少有人和自己交谈。进入飞行员学校问题就严重起来了。除了上课就没有谈话的机会，似乎都不存在与人谈话的契机和共同的话题。除了瓦尔西亚会因为学分以竞争的名义和自己交谈，但大多数情况下周围的人都没有愿意相谈的意思。以在飞行员学校的经历来理解，朋友就是那种年龄相仿的、会经常开心地聚在一起、聊相同话题的人吧，那么从朋友的角度想，大概瓦尔西亚可以算是一个朋友了。但是从瓦尔西亚对待自己的恶劣态度来看，却完全不是朋友的定义，瓦尔西亚也应该不算在朋友的范畴罢。所以自己至今为止，可说是没有一个朋友的。
　　发现布兰狄斯不再说话了以后，莉鲁问着。
　　“那，莉鲁是不是提奥多的朋友？”
　　“你？”
　　布兰狄斯奇怪地反问着孩子。
　　“莉鲁不算是提奥多的朋友吗？”
　　“不。也不是不能算……”
　　“那么就是咯！”
　　孩子开心地笑起来，接着有一只手伸进了低矮的窗口。四指呈握拳状，只有小指伸直了，伸向他的面前。
　　“提奥多是莉鲁第一个结实的天上的朋友哦。莉鲁一定会珍惜朋友的。所以来拉勾作个保证吧。”
　　她在布兰狄斯面前晃了晃小指。布兰狄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孩子总是有这样那样天真的想法，连这一种形式上的东西都如此地认真，他真是败给这个孩子了。于是他也伸出手去，竖起自己的小指，勾住了莉鲁的小指。
　　“这样的话提奥多就不能不顾朋友，擅自采取行动了。”
　　“咦？”
　　“为了不让提奥多变成第二个影子骑士呀。提奥多有了莉鲁就没问题了。”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没关系。莉鲁是知道提奥多的。所以你也不可以一个人乘着大鸽子去战斗哦。如果莉鲁有危险的话，你要回来保护莉鲁哦。”
　　“好……吧。”
　　姑且先这么应答她吧。但是对于孩子话中的意思，布兰狄斯却只能懂一半。什么变成第二个影子骑士，自己身上和那个叫弗丝特的影子骑士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吗？他开始有点反省自己连6岁小孩的语言都无法理解的能力了。
　　做过约定以后，莉鲁的心情似乎变得好起来了。因此她决定第二天的同一时刻再来拜访布兰狄斯。就这样，布兰狄斯必须作好每天的同一时刻接受一个6岁孩子任性的吵闹和打扰的准备。一到时间他就关掉打字机，自觉地坐到靠近铁门的一面墙，贴着墙面坐下来。有时候因为莉鲁会重复地说同样一个故事，他会以倒立或是做其他的复腱运动来支开“感觉话题会变得无聊”的念头。他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亢长的交谈了，以至于他都忘记他是厌恶这种带有激昂和活泼情绪的热闹气氛的。只有在534团的作战会议上才会窥探到这种类似的气氛，莉鲁的谈话就像是缩小版的他的佣兵同僚们，直率而又孩子气。大部分时间下他都在聆听，插不上话来，但莉鲁似乎也自顾自地滔滔不绝，从父亲牧场的奶牛们，到豪克叔叔的变装爱好和女性饰品，一直聊到牧场周围那些粗枝大叶不懂少女情怀的农民大叔们，她都毫不吝啬地讲给布兰狄斯听。那是一群在生机勃勃的大地上生息的勤劳积极的人民。从莉鲁身上他能看见地面上的人们淳朴的一面。他们有着最湛蓝和清澈的天空。丝毫没有杂质，纯净而透明的天空。之后他由医生带着进行了全身的检查，在确定已经恢复健康以后，他仍旧乖乖地回到软禁室，将自己关在了里面。医生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听话的士兵了。每天准时就诊，准时和莉鲁聊天，余下的时间吃饭睡觉打字，简直就像机器一样听话。
　　每次到了莉鲁离开后的深夜，回想起自己的境遇，布兰狄斯都会隐隐地下定决心。这种决定自莉鲁一次次地来访以后，变得愈加明晰和强烈起来。
　　因为有这样质朴的人们，才需要飞行员们的守侯。
　　想要保护这一片天空，保护这天空下生息的人群。想用战斗来守护他们，这就是战斗的意义所在。
　　记忆中的那位年长的飞行员，在和幼小的自己约定之前，应该始终都是这样认为的吧。一定是这样。
　　第二天。他在醒来之后忽然解开了移动设备上的密码。
　　[致可敬而又可恶的提奥多·布兰狄斯少尉。
　　因为是给你的私人信件，所以就让我省略客套的说辞吧。你不会见外吧，反正你是永远不会在意语言的轻重的，这倒也省了我不少的麻烦。在你笨拙地解开密码以后，你也就知道这是谁写的字句了。但愿你能在规定的时间内看到这些字句。这是我的本意。以下是主题的内容。
　　将你软禁于此是事关皇家飞行队内部矛盾的解决的。无论解决与否，我都建议你不要参与其中。激进派制造事端，让534团作为牺牲品飞往民间，十几台新型TCA战斗机飞行时产生的空气波动，会引诱王蝶出动来攻击人类。这是从历史中与王蝶的两次大规模战争中所总结的经验。因此，这次无意义的民间飞行，完全是激进派的阴谋。将你连同534飞行团从特里布飞行历史中抹去是最大的目的。因为他们认为，你是那个人的孩子，以你的天分和后天的努力，会对他们造成莫大的威胁。不论会不会引出王蝶，他们都会像除掉那个人一样，不择手段地将你的名字从特里布消除掉。你和那个人一样，都是不属于天空的人。
　　但是他们计算错了。他们对你，以及你的Stolas计算错了。你成功地战胜了一百架王蝶，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特里布。你保护了地面上的孩子。你是胜者。
　　如果你想好心地将功劳全推给你的爱机Stolas，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这是那个人送给你的礼物吧。能自主学习的AI。所以我让它跟随你进入了Stolas的主程序内。它始终被激进派的主电脑监视者，直到Stolas自爆为止。民间的某位程序师将它的AI重新激活了，更新了资料和数据，监视失败了，你的AI变得更加聪明了。你得感谢地面上那位程序师。对了，你该感谢的不止一个人，你一辈子也感激不尽的。你能做的只是保护他们。
　　你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帮助你吗？你没有知道的权力！开玩笑的。假设你不是天上的人，而是地面上普通的人民，那么我自然有保护你的义务。你既然是特里布的人，那么保护自己的臣民自然是皇子的义务。无论如何，我都是会保护我的部下的。
　　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激进派可能已经开始筹划大规模的军事演习了。他们就像一直往北的特里布山脉一样，根本不知道回头，也无法回头，他们已经迷失了。无聊的军备演习，没有比这更让人揪心的事了。所以我就放你走了。你服役期满了，滚回家去吧。
　　脱出密码是************，Stolas在12号机库内，带着莉鲁走吧。不要再回来了。这是皇子的命令。也是皇子唯一能保护部下的方法。不要令我失望，少尉。
　　最后，GOOD LUCK。
　　迪克·瓦尔西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