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荡》蝉蚊无声

23、齐征

　　谢瑞还未到丞相府，李逐风却先见了他朝思暮想的人。

　　齐征其实不该来丞相府，但他就是来了。

　　李逐风听说齐征来了止不住地高兴，尽管他也知道，齐征本不该来。

　　赵怀玉未入京时便知道当今朝堂风云变幻波谲云诡，党派林立。

　　首先是太子党和大皇子党角逐皇位，太子排行老三，乃皇后之子，正统继位者，外公吏部尚书，自赵怀幽嫁与太子后，尽管丞相府在朝堂之上仍持中立态度，但人人皆知太子党势大；大皇子是皇帝长子，生母贵为贵妃，外公户部尚书，姑父家官至右仆射，赵怀幽未嫁太子之前，大皇子殿下总压太子一头。

　　而后则是将相不和，此事掺杂恩怨情仇，故而民间话本中这件事传播极广。

　　却说丞相与镇远将军二人年轻时乃是知己，两家交好多年，然而天狩十三年却因一件小事就此断绝来往。此事说也简单，当日齐征将要娶礼部尚书宋时文之女，赵怀清却当街拦下齐征，定要齐征下马回答他几个问题，齐征无法，只得下马同赵怀清去了一柱香时间，再回来时右脸微肿。齐征少年英豪，十五岁便由皇帝亲封为征北将军，若非他对不起赵怀清愧而不敢还手，赵怀清如何能伤到他。而这赵怀清贵为丞相府嫡长孙，又是怎样的问题必须当街堵着齐小将军去问，又打了齐小将军让人下不来台？何至于此！

　　民间传说中，此事因齐征要娶尚书之女，那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尚书家女儿便被编排进来，说是宋小姐有倾城之貌，同时俘获两大家族中最有前程的男子，那赵怀清得不到佳人芳心连风度教养都丢下，成了个毛头小子。

　　闺阁中女子向来难见，她们在平民心中多半低眉顺眼、典雅端庄，宋小姐又是礼部尚书的女儿，自然更甚，于是听说她竟未嫁便讨了两位男子芳心，人们都信了。人们一边骂宋小姐狐媚不守规矩，一边却祈祷宋小姐保佑自己能得夫家欢心。

　　宋小姐因此事背了骂名，实可谓无妄之灾。

　　李逐风太明白了，此时还要怪他。

　　赵怀清分明是为赵怀玉出头，见不得齐征对不起他弟弟，也是因齐征一句“是我对不起他”让赵怀清毫不犹豫揍了齐征，赵怀清竟从未看出齐征原是这样的没有责任感的人。

　　李逐风自然解释那不是齐征的错，可齐征都认下了，他的解释便尤其单薄，说到底他本不需要同旁人解释。

　　六年前齐赵两家决裂看似因赵怀清当街殴打齐征，然而深究下去又怎么可能当真因为这个？儿女情长之事如何能让相交三代的齐赵两家人就此断绝来往，说到底还是因为朝堂上那一点权衡。

　　自齐征十五岁那年平定北疆后，四境太平，将军无用。天下无仗可打，将军仍手握重兵，皇帝猜忌之心日重，兵权、相权原在君权之下，听君号令，然而在将相相和的汪洋前，君权也不过就是一泓清泉，除了观赏还有什么价值？皇帝日夜思量，寝食难安。

　　赵怀玉之事已出，将军自知愧对丞相，而后在丞相提议之下，顺势而为，将相离心以慰君心。

　　于是此后六年，丞相将军二府断绝来往，交往不在，朝中吹胡子瞪眼，赵怀瑾同齐明珠的娃娃亲还在却也似不在，齐明珠如今年满十七，不曾有人提起结亲之事。

　　齐赵两家势同水火看似因他李逐风而起，其实同他无甚关系，除了齐征，他委实无需同旁人解释什么。

　　李逐风原想着，待在京城中安定下来再去见一见齐征，未曾想自己刚到丞相府齐征却先来了。

　　齐征随着旬颐去见丞相，远远的先见了檐下站着一人，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发顶，露出干干净净的半张脸，此时阳光正好，那半张脸也是亮的，唇边还带着笑。

　　这人自然就是李逐风。

　　齐征远远的见着李逐风，脚步都放轻了许多，远远地便站定，拱手规规矩矩地唤他：“怀玉。”

　　李逐风转身看他，叹道：“阿征。”

　　齐征变了，李逐风不得不叹气。

　　记忆中齐征眉眼里都是笑，漫天黄沙的天空下，他就是驱散风沙的阳光，他在，便是死那也是豪气干云地死，心中无惧。然而如今的齐征，眼中风平浪静，其下千头万绪，他再不是翩翩少年郎，八年之后的他再见故人，竟没有笑容。

　　齐征一动未动，只让李逐风打量，然而他微低着头，目光全然不敢同李逐风对上。

　　李逐风道：“丞相刚睡下，他醒了后精神很好，却吃不了什么东西，又嗜睡，身体消瘦许多，你还是先不要打扰他。”

　　“是。”谢瑞应了一个字，又不说话了。

　　李逐风暗自摇了摇头，只好强撑着笑容问：“你来该是想见我，你想对我说什么？”

　　直到赵怀清忿忿提起齐征同林家小姐成婚李逐风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齐征才舍弃了一切，就连齐征也如此认为，甚至对赵怀清说是自己对不起他李逐风。

　　那时李逐风对赵怀清解释，赵怀清如何会信，他又不能向京城传递消息，这几年四境安定，齐征去北疆也都平静地去，李逐风总同他错过，而李逐风也未曾想到齐征竟这么多年不曾释怀，八年没来得及解释的事实大约已成了齐征心结，齐征不提，他的解释也到了齐征心底，因而他要齐征先说来的理由。

　　齐征心中挣扎许久，终是看向李逐风温润的眼睛，他道：“对不起，怀玉，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有风吹过，鬓边的碎发扬起，李逐风转开视线，他就知道齐征是这样想的，他问：“你怎么对不起我了？”

　　李逐风一转开视线，齐征忙也转开视线，甚至连李逐风衣角都不敢看，他道：“是我误导了你才让你成了断袖。”

　　齐征同李逐风自小一同长大，他总拿李逐风打趣，叫他“小媳妇”，说他长得像女子，名字也像女子，问他给自己当媳妇好不好等等，是他给了李逐风太多错误的信号，让李逐风爱上了同为男人的自己，他甚至知道李逐风何时开始爱上他的，他至今仍记得十五岁那年，有一段时间李逐风对他避而不见，总也不好面对他，他还当自己做错了什么，后来才明白那时李逐风多半是不敢面对自己是断袖的事实。

　　李逐风又看他，问：“你以为我是爱上你才成的断袖？齐征，你喜欢我吗？”

　　齐征猛地看向李逐风，正撞进李逐风逼问的眼神里。

　　李逐风再问：“若当年，你还未成婚之时，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你会答应吗？”

　　“不会。”齐征脱口而出。

　　李逐风手一抖，强自镇定，笑道：“为何？”

　　“我不喜欢男人，更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不娶妻生子，我们不合适。”齐征答得极快，看得出来他这些年里对这个问题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李逐风长呼出了一口气很是欣慰，他最是欣赏齐征这一点，便是觉着李逐风因他成了断袖而愧疚痛苦，却并不因此就要对李逐风负责，就要和李逐风在一起，因为这个在一起不是他齐征想要的，也不会是赵怀玉想要的，更不是齐家赵家想要的。何况赵怀玉从来不屑别人施舍情爱，他无奈的痛苦的选择又做给谁看呢。

　　李逐风道：“既然想得这样清楚，又怎么还觉得对不起我呢？阿征，若我当真因你几句戏言爱上你也是我的错，你我皆不知我是断袖，怎样也算不得你有错，何况我也并不喜欢你。”

　　“你、你不喜欢我？”齐征错愕，李逐风点头，齐征却摇了摇头，“不可能，否则那时候你为什么躲着我，见着我还难为情？”

　　终于还是来了，这才是症结所在。

　　李逐风心中一滞，手又抖了一下，可以的话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然而既然齐征问了，他就不得不答，他不得不说出少年时他最纠结痛苦难以启齿的事。

　　李逐风道：“那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那时候李逐风还是赵怀玉，同齐征都正是十五岁的少年郎，彼时赵怀玉因在北疆做了几首边塞诗，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诗风却凌厉豪迈，又包含对边境的将士的敬意与同情，因而素有美名，而齐征刚被皇上封为征北将军，至北疆回到京城。北疆黄沙漫天，地处边境条件艰苦，于是齐征一回到京城就嚷着要去泡温泉，赵怀玉自然一口应下。

　　温泉中，赵怀玉先入了水，而后齐征入水那一刻赵怀玉偏头看他，就是这一偏头，映入赵怀玉眼中的正是齐征经历了北疆洗礼的身体，是少年人刚好的力量美，李逐风怔住，他完全没意识到这就是打小和他长大的好友的身体，随后他知道了，却也没什么用，脸和身体仍旧是割裂的。

　　赵怀玉忘不了齐征身体，于是最羞耻的事情就来了，他梦到了齐征的身体，在梦中什么也没发生，只是看，只是觉得美，但赵怀玉第一次梦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