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荡》蝉蚊无声

21、养子

　　谢瑞出了东宫便骑马往城外去，要即刻告诉李逐风这个消息，那赵怀清还不知道李逐风就在京郊，李逐风必然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可到了城门谢瑞又觉得不妥，先生见他一人如此说许要疑心是自己骗他来见丞相，必然拜托自己让赵怀清来说此事，定要赵怀清说了他才肯信的，可一来二去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如今丞相病重，昨夜好容易醒了，若这么一耽搁错过些什么可如何是好！

　　谢瑞想到这里又调转马头往丞相府去了。

　　却说昨夜丞相醒转，只问赵怀玉来还是没来？众人都说没来，他点点头叫来了三长老，让他将赵怀玉之名再写入族谱，待自己死了将李逐风带回京城恢复赵怀玉的身份，又命赵怀清父亲告诫赵怀玉，沐阳王所做之事皆有公论，若是赵怀玉胆敢效仿一分便在他牌位前跪一辈子。

　　沐阳王是谢瑞爷爷的弟弟，好龙阳，尤喜孩童身体，性情温和，谁能想得到他在□□上会无比残暴。彼时某官员迷了心窍，将兄弟家十岁的孩子送给沐阳王，待兄弟知晓后将孩子带回来一共也不过才七日，那孩子已不会言语，目光呆滞。后来才发现，沐阳王府中的禁脔非疯即傻，其中一些甚至是他逼迫拐骗强抢来的，因他贵为王爷，民众敢怒不敢言。

　　沐阳王之事丞相印象深刻，因而至死也不得安心，他至死也不愿见赵怀玉。

　　可儿孙都求他，求他活着时见一见赵怀玉，他已经快死了，人一旦将死，心就软下来，他又觉得赵怀玉如今远在青城，他自己身体如何自己清楚，一来一去之间，见到与否还两说，于是答应了。

　　赵怀清当天夜里便让旬颐前往青城，丞相这次醒来连身体都看起来好了许多，面色也红润，赵怀清却更是忧心，回光返照之事，他们都明白，丞相嘴硬，他们也明白，他们都害怕赵怀玉和丞相错过这最后一面。

　　谢瑞一见赵怀清就请他上另一匹马，他道：“你们在找李逐风对吗？”

　　赵怀清牵过马的缰绳，隐隐明白谢瑞的意思，他问：“他在哪里？”

　　“城外荷香村再往东行二里，李府。你们当真要他做赵怀玉了吗？”

　　“当真。”赵怀清说完，马已飞驰而去，烟尘未落。

　　李府在荷香村再往后二里，林木疏朗，只李府一户人家，很安静，是赵怀玉喜静的性子会喜欢的宅院，可是于八年后的李逐风而言，太凄清了。

　　赵怀清见到李逐风得第一句话便是：“上马，爷爷要见你！”

　　八年未见京城却来不及看一眼就到了丞相所在，李逐风推门而入时都来不及克制自己双手的颤抖。

　　丞相看李逐风进来，厉声道：“跪下！”

　　李逐风跪下了，脊梁挺直，姿势标准，地板冰冷。再见面时还未及看一眼丞相容颜就要跪下，李逐风在这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彼时只有烛火的夜下祠堂，灯火幽微。

　　丞相让婢女等人都下去，只留下李逐风和三长老。

　　丞相道：“李逐风？”

　　李逐风一颤，却朗声应道：“丞相，是我。”

　　丞相冷哼一声道：“过来。”

　　李逐风走到丞相床边又跪下，低下头不看丞相，也不说话。

　　丞相看他那副模样就觉得生气，不认错不妥协不服软，若是觉得他错便仍旧让他走，他还是会不说话也不流泪地去青城，要他做李逐风还是赵怀玉全凭丞相做主，看起来有多听话内心就有多固执。

　　丞相道：“赵怀玉。”

　　李逐风抬头看他道：“爷爷。”又看向三长老道，“三爷爷。”

　　“诶。”三长老笑得慈祥。

　　丞相轻咳一声，三长老收了笑容，丞相道：“你起来，今日你三爷爷在此见证，你再为赵怀玉，名字写入族谱，不得再回京城之事作罢。沐阳王之事你很清楚，若你胆敢效仿便让你父兄打断你的腿，让你卧于今日我卧之地寝食难安！”

　　“我非沐阳王。”李逐风慨然反对，又接着道，“祖父，关于我的身份我有一些别的想法。”

　　“你说。”

　　“我好龙阳已是不争的事实，终有一日我会和一男子在一起，无论是我委身于他还是他入赵府都有辱赵氏一族，不如我仍是李逐风，不过因丞相思念赵怀玉又正好遇到同赵怀玉分外相似的我而认我为义子，如此，我断袖一事与赵氏无关，又能继续在父母膝下尽孝，对所有人都好。”

　　“你不愿做赵怀玉？”丞相危险地眯起眼睛看李逐风，不放过他面上任何表情。

　　李逐风坦然回视：“不愿。赵怀玉已经死了，碑墓犹在。如今世人眼中的赵怀玉早已经不是我，而我更愿意做李逐风。祖父知我素来厌烦官场之事，赵怀玉些许虚名委实无用。”

　　丞相最终同意了李逐风想法。

　　丞相是赵氏族长，首先以一族利益为先，赵氏是天下人的楷模，容不得差错，赵怀玉当年仓促下葬为的就是声名，如今他想接回赵怀玉也只是将死之人的一点私心，李逐风不要他也就收回。

　　此事毕，李逐风终于得以和丞相心平气和地叙一场话。丞相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丞相，赵家一开始是医者家族，李逐风言谈中皆是八年来的市井生活，唤起丞相少时记忆。他们聊得挺多，一直到丞相犯困李逐风才离开。

　　左仆射大人认了一个养子，然而丞相病重，此事只有府中人知晓。

　　李逐风去拜会父母。

　　八年的时间，丞相府变化自然很大，树木长高了很多，花草移栽过，小花园的格局大变，当然变化最大的还是赵怀玉的院子，他已经“死”了，他的院子也就不必留下。然而这些死物变化再大也比不上人。

　　李逐风离开时赵夫人年三十有五，如今却已经四十三岁了，发髻中掺杂着几缕白发，眼角皱纹已现；赵大人越发古板严肃，越来越得丞相神韵；赵怀瑾在他记忆中还是个总角孩童，再相见他却已经是大人了，再过两年便要束发，李逐风觉得，赵怀瑾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大的一样，不觉有些可惜；而赵怀清家的两位公子——司淇司诺，他从没见过，只觉得粉白团子的两小只分外可爱。

　　赵夫人见了李逐风，抱着他狠狠地哭了一场。

　　赵怀瑾见到李逐风最是高兴：“二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可惜姐姐还在东宫不能见你，她若是见到你一定高兴极了。”

　　赵怀瑾对李逐风的印象多半来自赵怀幽，李逐风离开京城时赵怀幽才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天真烂漫的年纪，对他这个二哥崇拜得不得了，李逐风在她还未到看清一个人的年纪就离开，于是赵怀幽心中将李逐风一点点神化，再同赵怀瑾讲述，自然就让赵怀瑾十分想见他家神仙似的二哥。

　　再回丞相府，李逐风又是高兴又是感慨。如今他是赵家养子，不必背负赵氏一族的责任与名声，又能正大光明地孝顺父母友爱兄弟。李逐风暗自唾弃自己自私，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要的的确是这样的生活。

　　孝顺父母友爱兄弟是他乐意承担的责任，而规矩、美名等等都是些让他屈从、使他不得自由的东西，他不想要。

　　李逐风是个贪心的人，他既不要做赵怀玉，也不想做李逐风，他最想做的是替赵怀玉活着的李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