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荡》蝉蚊无声

17、决定

　　李逐风沉默得太久，旬柠不得不别开期待的眼神，他说：“大少爷让我留下也告诫了我，若公子不愿意回去我便自行回去，公子发誓永不回京，诺言与情义注定两难全，大少爷说公子如何选都可以，他们都能理解。”

　　旬柠语气里是毫不掩藏的失望，他冷静地复述赵怀清的话，语气低沉。

　　赵怀清猛地抬头看着旬柠，眼中有震惊和愧疚。他原以为赵怀清会骂他，会嘱咐旬柠无论如何都要带他回去，然而怀清说他们都能理解。

　　他们当然都能理解，当年他们留不住李逐风，如今自然也带不回来李逐风，他们除了理解还能如何？他们愧疚于当年的事，又如何苛责李逐风如今的选择？

　　李逐风轻易就能理解赵怀清他们的心情，于是心中更是百转千回。他们没有一个人逼他，他们都已经接受了他让他做自己，八年前他们曾劝李逐风低头，那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对李逐风的亏欠，他们没有资格再要求李逐风。他们这样想着，理解了李逐风，然而李逐风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拧成了死结，解不开理不顺，不痛，就是闷闷的毫无出路。

　　旬柠又看着李逐风皱起眉头道：“尽管大少爷不要我多说，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公子，若是太老爷死了，你一辈子都会活在悔恨之中。”

　　“好自为之。”旬柠说完调转马头将马骑得飞快。

　　李逐风盯着早已没了旬柠身影的远方，心中无尽的苦涩。

　　悔恨，那是他应得的。八年前他已经料想到如今的情景，他发誓的那一刻就割裂了过往，只当自己已经死了，事实上他确实已经死了，他的葬礼和衣冠冢都在京城，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听到丞相去世，老爷夫人去世，而他只能在京城之外某一个地方流着无人理解也不该有人理解的眼泪。他早就想到了，发誓的那一刻他已经决定承受那一切，决定在名为悔恨的空气里独行。

　　李逐风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可是他不知道这一刻会这般痛苦，而他甚至连眼泪也不愿意流，似乎所有的情绪外露都是他减轻痛苦的方式，可他怎么可以设法减轻痛苦？

　　他叫李逐风，生于青城长于青城，有什么资格为丞相哭？

　　李逐风呆立许久，一阵风吹过，让他的心中更是荒凉，也让他回神，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被谢瑞握着，是全身上下唯一暖着的地方。李逐风动了动手，谢瑞便将手松开，李逐风这才下马，他说：“谢瑞，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几个字拒绝意味明显。

　　李逐风说这句话时语气冷硬，每个字仿佛都在冰面上回旋过，冻的人难受。

　　谢瑞也下了马，与李逐风隔了几步跟着他，李逐风却并不走远，随意走到一棵树前站定，就盯着树干出神。那模样，仿佛是面壁思过的孩子。

　　谢瑞从侧面看李逐风，看得并不如何真切，然而对着他的那半只眼睛里的情绪他还是看清了一些。

　　李逐风的眼睛盯着树干没有眨过一下，他其实什么也没看，眼睛盯着虚无的一点仿佛很漠然，可是他的眼睛一点点的红了，有薄薄的一层水光在眼眶里流转，但他终究没有落下泪来。

　　谢瑞这才看明白，李逐风是在惩罚自己，他不愿外露情绪，他要将所有的难受都压在心底，细致而漫长地折磨自己。刹那间谢瑞脑海中闪过经年以后李逐风脱不开阴郁悲戚的笑容，他将全身浸泡在痛苦之中，终于从骨子里都带出痛苦的意味。

　　谢瑞震惊于自己的想像，却不由自主上前，他与李逐风隔了一步的距离，轻声恳求道：“哭出来吧，先生。”

　　李逐风偏头看他，轻微的动作却让他眨了眼，落下眼泪。

　　李逐风急忙抬手拭泪，谢瑞却止住了他的动作，他道：“让它流吧先生。”

　　李逐风又疑惑地看向他，可惜泪水迷蒙了他的眼，他看不真切谢瑞此刻的心情，可是他听到了谢瑞语句中的颤抖，让他疑心谢瑞在说：求你了先生，哭出来好吗？

　　李逐风流了许久的泪，安安静静的连呜咽声也没有，谢瑞就看着他流泪，什么话也没说。

　　“我们回去吧。”李逐风哭够了，他的眼睛发红，声音喑哑。

　　他的马前已留在了山上，许是被七雪他们带回了客栈，现下他也只能和谢瑞骑一匹马。

　　谢瑞递给他手帕，与李逐风对视着，他问：“先生想回京吗？”

　　李逐风不想回答，想转开身子，谢瑞却不让他走，他不得不看着谢瑞，他只好沉默，了谢瑞也陪着他沉默，谢瑞坚定地要他一个答案，他不说他们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李逐风不如他执拗，他道：“别问了，谢瑞，别提这个话题好吗？”

　　“先生，不要逃避，我只是问你想不想，不要在意别的因素，你只要回答我，回京城见丞相，你想还是不想？”

　　李逐风苦笑：“我想啊，我当然想，踏出京城时我就已经在想了，可如今都过去八年了，丞相从没有要我回京的意思……”

　　“想就够了。”谢瑞打断了他。

　　谢瑞眼中的坚定软化，看李逐风的目光温柔到不可思议，他原本担心李逐风看不清自己，连想都不敢想，可是李逐风其实分的清，这就简单多了。对于谢瑞而言，想和做只是一线之隔，那一线是该不该的问题。人人都知道李逐风该回去，甚至是丞相，谢瑞笃定。

　　谢瑞说：“那先生就回去。”

　　李逐风却摇头，他理解谢瑞为他好，却也清楚谢瑞并不十分了解他，若是他违背了诺言去见了丞相，便连仅有的骨气也消失了，丞相对他的期望也都成了一场空，那时丞相才会对他真的失望。

　　他不去，是因自己八年前的选择，丞相会遗憾也会因他的坚守而欣慰。

　　他去了，却只能求得自己心安，丞相会彻底失望对他失望，死也不能瞑目。

　　“先生，我相信你。”谢瑞笑看着他，“我相信你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虽然我不清楚当年到底是什么事，但我相信你没有错，丞相也没有错，你我都清楚世上很多的事本没有对错，只是立场不同。你既然没有错，丞相给了你八年还不够吗？难道他到死也当真不愿意见你一面？若是丞相忽然想通了想要见你，可你却在青城，你来得及见他吗？”

　　李逐风给谢瑞几句问话弄得说不出话，可他想了一想还是拒绝了，他颓然却也坚定：“我不能去京城。”

　　他发过誓，若他背弃誓言，便无颜再见丞相。

　　“不必去京城，只是离京城近一些。先生，我在京郊有些产业，你可以先在京郊住着，便是丞相到最后也不愿见你，你也应当在京郊为他的棺椁磕头对不对？”

　　李逐风眼睛亮起来，他说：“好。”

　　“回京城吗？”

　　“回。”

　　“我陪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