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龙傲天的金手指(十四) ...
-
薛昭有过很多对于这位画仙的构思,但面前这个持剑与无名缠斗在一起画影不论如何都与他的任何一种猜想对不上。
刀光剑影交错间他完全没法看清两人交手时是怎样的光景。一个迅如雷,一个急如电,薛昭只见得衣袂翻飞偶有寒光如彗星曳尾惊鸿一现,剑气便如绵绵细雨拂面荡来,须臾间他就察觉面上有了凉意,伸手一摸,却是脸上已经多了数道正在渗血的口子。
他恍然回过神来这似乎并不是自己可以旁观的战斗,但偏偏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紧紧扎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便是——
便是无名柔软的衣袖拂过面孔。
魂魄本不该有任何气息,但是她袖口的缠枝碎花从眼前划过时,薛昭恍然间似乎嗅到了细微的花香。
白华一把揪住这个呆呆愣在原地的傻小子惊鸿点水般往后急速退去,但画影像是缠上棍的蛇紧咬着她追来。眼见画影手中的剑锋掠过一丝寒芒就要刺破薛昭的胸口当膛穿过,可眨眼间,剑锋前就失去了人影。
画影有片刻愣怔,也就是这么片刻,他整个身形便不受控制地横飞出去。凝实的模样像晕开的墨点轮廓模糊起来,墨点四散飞溅,俄而化为一场绵绵细雨扑面而来。
白华收回蹬在画影腰腹上的腿松开薛昭的后领,拍着衣袖骂道:“兰芝和你这遭瘟的秃笔杆!弄个画影还往死里打,没看见这里有个小孩吗?!你别给我装死!我不信你给自己弄的画影一点神识都没有,别装傻!”
薛昭甚至都有些为无名感到汗颜,这完全不像一点他见到过的修士打斗,但那纠缠不休的画影倒像是更熟悉无名这幅模样,晕开的墨痕往身体中收了收,轮廓变得明晰起来后,那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上有了个笑容。
“许久不见,钟毓。”
它说话也有几分慢条斯理的轻柔,长剑在手中还未收回鞘中,剑尖坠在地上,劈开一点白痕。
“确实好久不见了。”
无名双手拢在袖中,薛昭沸腾的心绪一下潮水般落了回去。他在她身后一步,能看到的是无名的黑发,还有对面的画影古井无波的脸。
“你不爱笑了,”白华从自己记忆的只字片语中做出看似相当熟稔的点评,“成仙倒是让你变了很多。”
画影乌黑的眼珠盯着她一眨不眨地看了半晌,像是运行缓慢的古老人机一样声音轻又渺地回道:“你死很多年了。”
“我都算着日子呢,”白华无所谓地说,“倒是你在这儿还留这么个机关做什么?”
画影除了打人的时候反应迅速,对话时发反应慢到细雨变为和风,等最后一滴雨丝落下,它才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也等你很多年了。”
这似乎是个自己早有所知的事情。
白华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腔之中没有升起任何意外,钟毓的本能让她在记忆全无的情况下能做出很多判断,但……
“你就不该费这力气。”
但这似乎也不应该是兰芝和应该做的事。
“玉瓠山。”画影说:“所有的一切都在玉瓠山。你想知道的、你已经忘记的、我已经忘记的……都在那个你知道的地方。”
“钟毓。”画影没有血色的脸上有了一点褶皱,揉进它的眉头,揉皱了它整张脸。
“不要飞升……不要成仙。”
它说:“你知道天上有什么。”
天上除了有仙人又还会有什么。
薛昭就像是完全从中剥离出来了一样咀嚼着这一场久别重逢后亲密到自己甚至无法插嘴进去的对话。他心中的虽有些微妙的滋味,但在这样两个他有生之年都不一定能见到、如今却幸运地双双出现在自己的角色面前,他也顾不上搭理自己的情绪,只是反刍一样反复咀嚼着自己从他们那里得到的珍贵只字片语。
“扭扭捏捏地打什么哑谜,”无名却完全不为所动地说,“成仙后你怎么还拧巴上了?不过偷偷摸摸想要重回人间留下这点东西也不容易吧?都已经成仙的人了……”
一道残魂、一道画影,倒像是老熟人一样宽慰着对方。
“就少管我的事了。”
大概确实是好心,但这话说出来也确实不中听。画影倒像是早已习惯、或者说薛昭怀疑它根本没有感情因此根本不为所动,直到脸上的褶皱把他大半个身体都揉成一片墨痕后,它才再一次吐出话来。
“那我又得杀你一次了。”
“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薛昭突然睁大了眼睛,但白华只是笑的一派云淡风轻,就好像这个一开始就被藏起如今突然被揭开的谜底根本不值得惊讶:“等以后遇见了再说。很多年没和你动手过了,滋味我还有些怀念呢。”
画影揉成一个巨大的墨点,墨点砸在地上四下飞溅,薛昭下意识想上前挡住墨痕,却见水点穿过她的衣摆,最后在自己的袍角上落下一点化之不去的黑痕。
“就知道这家伙死了都不老实,”他听到无名在这般抱怨,“非得留这么一手让人赢了也弄得脏兮兮的不开心。”
薛昭盯着墨点走神,脑中一会儿想到刚才让人目眩神迷的剑光,一会儿又想到无名与画仙留下来的画影熟稔无间的对话。无名的死因像是突然戳入脑海的钢刀搅弄地他骤然开始烦躁,家中那日淌出的血漫过他的脖子,顺着刚刀戳出来的刀痕一股脑灌了进去。
他还是无法平静地接受死亡——任何死亡。
薛昭甚至难以置信无名竟然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同画仙、同兰芝和说话。从开始就沉寂下去的喉音在嗓子里涌动片刻,最后挤出来的是有些沙哑的困惑。
“你不恨兰芝和吗?”
“唔……”
无名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摸了摸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要想一击毙命,若非一剑斩下人头,那便是当堂刺穿胸口——对不是修士的普通人而言。
于是薛昭便明白了她的死因。
“倒是太痛了些,”他听无名的语气,甚至到还有些埋怨似的,“早知道还不如一剑砍下脖子爽利些呢。”
白华走到墨点消融的地方,地上留下的只是一片逸散的水痕,水中的墨色都像是被这方画中世界吸走了一般只留下一汪清冷冷的水泊,在水泊之中,躺着一把雪白的长剑。
“薛昭,你快来。”
她蹲在地上冲薛昭招了招手,等了片刻都没感到少年郎朝自己走来时熟悉的气流,扭头一看才发现薛昭一直站在原地,眼白中泛起一片红,不知道是走火入魔了,还是脸上的血淌到眼睛里头染上的。
——或许二者都有吧。
“你不恨他吗?”薛昭没有动,眼前的东西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血色。母亲沾着血的手掌从自己脸上滑下,掌心里的血从额头一直抹到下巴,最后掐住他的脖子。
他以为自己能习惯的……他以为自己在变得强大之前可以忍住仇恨,就像无名……就像无名做的那样,一切云淡风轻、一切自由自在的。
“都三千多年了,恨也太久远了。”
白华从自己的芥子戒中取出一方手帕,本想就地取材,但又觉得这对走火入魔的小朋友来说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因此特地又取出一壶清酒浸湿帕子,毫不客气擦在薛昭脸上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当下就痛得他开始嘶嘶嘶嘶。
“赶紧把脸擦了,还有事儿要做呢。在画境消失之前可得把事情收拾好,我可不想在心意宗面前露脸。都是兰芝和的徒子徒孙,我看着都觉得烦。”
还得是酒水擦血痕痕迹消失的快,只是这也难免让那些细小的伤口开始红肿发热,一时看去,薛昭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酒水擦了你这伤口就不容易有炎症,疼是疼了些,你且忍忍。”
这种世俗化的处理手段带去了无名身上本就不多的修士痕迹,薛昭眨眨眼,抓住母亲落下的手,那些血色的灼痛似乎也没如此痛苦了。
他只是……
“撒娇可不是时候。”白华到底还是帮他把脸上的血都擦干净了,动作熟练敏捷地又撒好了药粉,脸包扎都帮他扎得赏心悦目,不像寻常大夫给人包的像正在进行防腐准备的是尸体。
她相当满意自己的手艺,又催促了薛昭一下:“去把那把剑捡起来。”
薛昭对她向来听话,没有一点迟疑上前就拾起那柄雪白的长剑。水珠从剑身上落下,抬手便是一片清爽,剑身剑柄并把手俱是一体的莹白如雪,只在剑锋三分之一处沁着一抹鲜红,烈烈如火、艳色如血。
“我虽不爱用神兵利器,但我这也只是我一个人的道。你有个趁手的兵器还是很要紧的,这把剑也是天下难寻的宝剑,能陪你很久了。”
薛昭不语,只是提着剑不动,站在原地定定看着白华。
白华知道他的意思,一想倒也觉得不算什么事,便也无所谓地告诉了薛昭这把剑的来历。
“这就是兰芝和当年杀了我的那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