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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英年早逝的女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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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蕊知道自己成了康平公主后会很忙,但是忙到这种程度属实是她没想到的。
她几乎辗转不停地奔波在路上,先是在京中代替直奔吴地的长姊监国,紧接着又为从吴地风尘仆仆回来的兴平侯接风洗尘,没耽误多长时间就和叶明玉还有姜施兰直奔吴地而去,京中由兴平侯韩和与左相李廉谦联手监管,而被召回京的乔明公虽然明面上没说,但她清楚是为了掣肘他们二人才回来的。
但她也没能在吴地见到长姊。
长姊多半是掐算好了时间,总是她后脚刚到前脚她就已经离开了。虽说她清楚长姊这么做是担心她在自己没法施展开来,但总是见不到长姊无法向她汇报自己的工作结果不免让顾蕊有些沮丧。
——尤其老二不知怎的成了唯一能跟在长姊身边随她巡狩的血亲,这就不免让顾蕊心中想的更多。
索性这种情绪往往维持不了多久就会因为忙碌被她抛之脑后,倒是也没有耽误太多事情。
她原以为吴地的治理并不需要耗费多长时间,毕竟韩和在离开前已经把吴地治理的井井有条,他们一行人过来更像是摘现成的果子的,但姜施兰直接给了她迎头痛击,叫顾蕊明白了就算要摘现成的果子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更何况吴地的果子还远远称不上是现成。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长姊会叫她前往吴地。
这天下远不止京城和容州三川那般大小。
于是就这样,她在吴地又耽误了两年,直到第三年才终于回到了成为自己的封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的容州三川。
长姊虽然在自己回到容州三川后才重新启程回京,但这些年,即便她不在京城中,整个大楚运转的也格外井井有条,像是一辆被膘肥体壮的骏马拉扯着在车道上疾驰的马车,甚至都让人觉得自己每天睁眼见到的景色都是截然不同的。
哪怕吴地地处边疆,但顾蕊依旧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受到这里的变化,就更加不要说原本就比吴地更加贴近京城的容州三川了。
唯一让她觉得还有几分熟悉的,就是依旧看起来没有丁点变化的谢芝。
谢芝看着依旧是那副丰神俊秀的模样——他甚至也都没有成亲,这不由地让顾蕊感到困惑,但看谢芝从容自若的模样,顾蕊也没多问,仓促修整一番后就又撸起袖子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两地的治理截然不同,但是对顾蕊来说,又好似没什么不同。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再一次回京的时间竟然这么近。
在容州三川的第三年没满,快马加鞭直奔容州三川而来的天使在路上颠簸的黢黑,但是与脸色一并被晒得泛黑的嘴唇却又透出几分焦灼的苍白,旱地一般龟裂开来的嘴像是喊着能将口中灼起水泡的烫口语言,以至于他一见到顾蕊,连礼节都显得格外仓促,就迫不及待展开圣旨宣读起来了。
“……?……康……殿下……殿下……六殿下!”
天使的眼眶因为疲惫熬得通红,像是含着一汪滚烫的热泪一般紧紧盯着面色恍惚地顾蕊。
“六殿下赶紧接旨吧,”他说,“陛下在京中等的太苦了。”
顾蕊喉头滚动了一下,再次发出声音已然嗓音嘶哑。
“怎会这般快?上个月长姊不还是……怎么突然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她与其是在询问对方,倒不如说实在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与她一并聆听圣旨的谢芝反应更快地拽了顾蕊一把,上前一步垂首接过圣旨道:“我与殿下会尽快回京,劳烦天使走这一趟了。”
约莫是与顾蕊感同身受,因此这位天使倒也没过多在意顾蕊的失仪,只是囫囵点了点头就满脸疲惫地离去,显然是打算尽早回京,并不希望在路上耽误太多时晨。
倒是与当今陛下关系最亲近的姜施兰听到这个消息后显得异常无动于衷,反倒极为冷静地收拾好行囊打点好路程,与谢芝夹着好似还没回过神来的顾蕊直接上了马车,沿着这些年重新修正了一遍的车道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顾蕊一路上都没说话,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整个人都像失声了一般,屡次张嘴,但是却没有一次发出声音。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自己那个噩梦般的前世,京城的天空灰暗的滴血,芙蕖殿那一方狭窄的天穹像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绞索,一点点勒她的血肉里面把她绞死,然后在他们的尸首上滋养出新的斗争。
——但长姊告诉她一切本不该是那样的。
只要有长姊在……一切都不该是那样的。
顾蕊浑浑噩噩中也不清楚这一次自家兄弟姊妹们是不是尽数齐聚宫中,她只觉得来来往往的华盖像一朵朵声势浩大盛开又迅速凋敝的重瓣菊,盛大的让人心如乱麻。
她心中难以遏制地腾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哪怕她明知道如今这个时候有资格能坐着车马直奔宫中而来的都是长姊要托付……的重臣,这也依旧无法阻止顾蕊心中骤然攀升的怒火燃烧至顶峰。
“你该去见陛下了。”谢芝一把抓住顾蕊的手腕,手上用力的几乎在她腕子上掐出一圈青色的指印才看到她瞥了自己一眼。
那种冷厉的、凶戾的,仿佛被冒犯的猛虎一样冰冷撇来的一眼。
虽然和她的长姊眼神截然不同,但又让谢芝情不自禁想到了她那位至高无上的长姊。
“康平公主,”谢芝加重了点语气提醒道,“殿下还不进去吗?”
她不是她的长姊,没有叫朝中重臣独独等她一人的本事和权利。
顾蕊嘴角抽动了一下,最后抿着唇角一点点收敛起脸上的表情。
她面无表情地抚了抚袖子挡住腕子上的指印,确保自己身上没有流露出一点可以让人指摘的地方后,才步履仓促地直奔明喜殿而去。
人也依旧是有亲疏远近之分,外殿的臣子虽也是朝中中流砥柱,但到底不如内殿中的朝臣更得长姊倚重——只是这其中除了自己之外,独独只有老二一个兄弟在。
胡美人坐在床头扶着长姊靠在她身上。她似乎已经哭了不少时日,面色憔悴的像一朵迅速凋零枯萎的芍药,眼眶红肿的像两枚烂桃,只是在长姊面前她也不愿哭出来,因此只有睫毛湿了又湿,含在眼眶中的泪水却迟迟没有坠下。
老二跪在床边紧紧攥着长姊的手,顾蕊意识到他的脸色比自己的还要难看几分,似乎也已经不眠不休了很长时间,如今只是在长姊身边睁着眼硬生生干熬着,生怕那么一错眼,就错过了这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但长姊看起来并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
她面颊少有的红润,连垂着眼安睡的模样看着都异常平和柔软,呼吸都平缓的叫人不忍心叫醒她——可看秦妙仙脸上木然的表情,又似乎是……
“可算等到你了,小六。”
顾蕊对上长姊笑盈盈朝自己看过来的黑润眼睛,倏然就掉了眼泪下来。
——是回光返照。
“多大人了,何必哭哭啼啼的。”
生命力在身体中一点点流逝的感觉并不好受,白华如果不是因为预感到死期的来临,死死攥住了之前老同事作为补偿暗中给自己的判官令,也根本没法拖这么长时间等顾蕊到来。
——只妙仙以为这是自己叫她用了猛药才有的效果,事后怕是会自责不已。
“朕原有许多话想同你交代,但临到了了,又觉得多是废话。”
白华示意身旁的顾清松开自己的手,然后又冲顾蕊招了招手。永远都捂不热的掌心轻轻贴上她的面颊,就如同他们的父亲去世前那般恋恋不舍又怜爱地抚摸着长女的发顶一般抚了抚顾蕊的面孔。
“你一直都做的很好,从未叫朕失望过。”
性格内敛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对如今的大楚而言并不算坏事。
经历了两代锐意进取的帝王,如今的大楚也确实更需要稳重温吞的帝王来指引它好好修生养息厚积薄发。
顾蕊一把抓住长姊贴在自己面上的手掌,忍不住将脸埋入她的掌心中痛哭出声,但又很快止住哭声,因此白华只能感觉到泪水一瞬间浸湿了自己的指腹,又顺着指纹一点点烫进肌理之中。
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出口,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又反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过白华也不需要她给自己什么回应,特地十万火急叫她回来只是为了最后帮她稳固帝位——顺便把如今最有可能在自己死后和她硬碰硬的老二和老三压下去而已。
“你们之中,朕最放心不下小二。”
白华清楚老二没有野心,但却有着能够搅风搅雨的能力——这能力是她、或者说顾荣亲手赠与他的,因此临到了了,她必定是要再亲手收回来的。
“是妾身没照顾好您。”
她感觉到了胡美人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却依旧不肯叫自己听到她语气中的悲意,只是一遍一遍用掌心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如她年少时分、母亲还在时对她做的那般。
“九泉之下,妾身无颜再见夫人了。”胡美人看着自己怀中精神抖擞的当今陛下,却又觉得看到了当年缠绵病榻许久、临终前却又突然有了力气叫自己陪着出去走走的夫人:“叫妾与阿清在皇陵再陪着您吧。您与夫人还有先帝都不在了,妾留在京中了却残生,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是她陪着夫人走过的最后一段路。
可她不想再陪夫人的孩子走过这样一段路了。
……为何每次都是她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留到了最后?
“说什么傻话,”她怀中的孩子只是说,“胡娘娘,你还得看顾着小二呢。”
如果同时失去长姊与母亲这两条枷锁,还不知道顾清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走上顾蕊前世的那条老路,那她这些年做的不久全都是无用功了。
白华自然是不担心在自己的扶持下,顾蕊会落入和前世的顾英一样的局面,但这种不稳定因素,她绝不会在早就知道的前提下还任凭它茁壮蓬发。
“臣弟愿和娘亲一起驻守皇陵,”但顾清只是木然地说,似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这些年一直都是臣弟陪着姐姐,总不能在姐姐……”
“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就一点都没学到吗?”
但他的姐姐从来都不是什么会惯着他的脾性,因此打断的非常干脆利落,也没有丁点要和他解释的模样。反倒是娘亲一幅已经听懂了的样子捏了捏自己的手,于是叫顾清把剩下的所有话都咽回了肚子里面。
“李廉谦、姜施兰、为、顾命……大臣。”
但是判官的令牌也是有时效的。
回光返照的红润逐渐消退,死气沉沉的灰败从依旧还没有停止操劳的嘴唇上蔓延开来,一点点顺着天子的面容染上她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瞳。
顾蕊死死抓着长姊渐渐失去力气的手掌,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觉得生命如此轻易就能从自己手中溜走。
连自己上辈子失去性命的时候她都没有这种感觉。
长姊显然很早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切,即便后面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她只要念出一个名字,父皇的近侍郭巍就能非常自然地接上她的安排。
这样细致的安排显然不会是这段时间刚想出来的,顾蕊浑浑噩噩之间脑海中骤然滑过一个念头,紧接着这个念头就再也消退不下去了。
长姊……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她又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地面对这一切?
顾蕊完全不能理解。
死亡是顾蕊永远无法直面的恐惧,如果是自己,她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像长姊一样这么坦然地面对这一切,也根本没法像她一样这么平静地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她已经尝够了等死的滋味。
“都下去吧。”他们年轻的天子最后只是疲惫地这么说:“廉谦、平柔和施兰留下。”
乔明公与荆潼川无论如何都是赶不到的,即便心中有些遗憾,但生死终归不是能由自己随意掌控的东西。
自己现在这样做已经是严重违规了,只是碍于判官令到底是给自己补偿,所以这会儿才没有人抓自己回去罢了。
胡美人纵使有万般不情愿也依旧松开了手,李廉谦再顺手不过地扶住白华的肩膀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即便在场所有人脸上都有了悲色,但他看起来却像往日一半没有一点情绪波动,依旧冷静地像是只是被找来寻常议事一般从容平静。
“朕……我唯独、放心不下你。”
相比起自己的兄弟姊妹,顾荣显然更爱自己的这些得力干将,尤其是这五人伴随着她从年少时征伐至今,因此格外得她看重。
李廉谦原本想扯着嘴角笑下,但最后只是喉头动了动,将所有的情绪都咽了回去。
他脾气不好,性格孤拐,在朝上也从不与人笼络往来,又因年少时遭逢剧变,如今只是孤家寡人一个,因此相比起其他四人,顾荣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她自然是不可能叫李廉谦为自己殉葬的——前朝的陋习她没有要延续的习惯,即便她明白只要自己提出李廉谦就必定不会拒绝,但这样的人才只是为了给她陪葬就化为一抔黄土,也未免太让人遗憾了。
毕竟正常来讲,很少有人会舍得碎掉自己手中的SSR卡。
“平柔、在、我稍稍……放心些。”
虽然他们两个少年时期格外不对付,一碰上就要掐的惊天动地的,但好在年岁渐长后还是能维持个风平浪静的表面和平,因此有韩和在旁边照看掣肘着,顾荣倒是能放心些许。
他少时吃过太多苦头,虽说身体肯定是比自己好的,但就李廉谦这个工作狂的性格,白华也挺担心他最后过劳死在岗位上,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始下一个任务就得给他办理投胎手续,因此早在自己病重的时候就对秦臻格外叮嘱,叫她好好照看李廉谦。
明明是他们的少主,但这一刻他们又觉得奄奄一息的她像个长辈似,对他们只有万般不舍地千叮咛万嘱咐,却又实在是无力言语。
“平柔……”韩和是顾荣最放心的人,也是她用来桎梏其他权臣的最后一道防线,她也相信只要有韩和在,即便遇上天大的麻烦,他也能如同定海神针一般镇住朝堂、扶持新帝、稳定局面。
而顾蕊前世的记忆也告诉白华,顾荣的选择并没有错。
“承诺、我……“
“臣知道。”
韩和早就已经做好了会有这么一天的准备,但是当看到自己的陛下挣扎着还想从口中吐出她年幼时对自己的诺言,终于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下来。
即便是在整个顾氏集团中,他的出身也依旧是底层中的底层,甚至比李廉谦曾经当过罪奴的身份都要卑贱几分——至少在成为罪奴之前,李家也曾有过衣食无忧的富庶时刻,而他自出生起就被裹挟在战火之中疲于奔波,与万千死在其中的黔首百姓没有任何不同,只是侥幸活得久了些。
投身加入顾军后,他原以为自己的下场应当是在下一次即将来临的战败中溃逃投奔下一支军队、或者干脆就这么死在战乱中,但先帝与她意识到了自己从未意识到的天赋。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乱世中无名无姓的蝼蚁了。
“韩和”这个名是先帝所赐,“平柔”这个字是她所赐。虽说以她当时的年岁为加冠的自己取字并不合适,但韩和依旧还是从中选择了她为自己取的字。
她每次在自己打了胜仗后问自己要什么赏赐,韩和想了很久,以至于推辞赏赐的次数多到都让人觉得他有点不识好歹,但最后,他还是朝她讨要了一个宏愿。
他想要天下太平,世间黔首能当个人好好活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不必再如同蝼蚁一般,被战火与饥饿烧成灰烬。
她答应自己了。
且远不止答应自己。
“若仅仅如此,未免太没诚意,”那时还只到自己胸口的陛下对自己说,“这本就是我与爹爹想要做的事,拿来承诺与你,倒显得我抠搜小气。”
“等天下太平、万众归一那日,拜相封侯、千金美酒、骏马美人……你曾经没有的一切,我都会给你。”
“旁人有的,你都该有;旁人没的,你也要有。”
如今的兴平侯韩和,确实应有尽有。
“臣就不必担心了吧,”姜施兰在白华开口前提前打断了她的话,“臣可不像廉谦脾性古怪,也不若平柔性情温顺,您若是真想在说些什么,不若应了臣致仕的折子,叫臣轻松轻松吧。”
但是他的主君只是笑了笑。
“你、懒,”她费劲地一字一句吐出话来,眼皮也垂的越来越低,“但得、操、劳,一辈子、了。”
姜施兰接住她落下来的手,指尖上还有一点残余的温度,但姜施兰见过这么多死人,非常清楚这一点仅有的温度也很快会随着她的离去消失殆尽。
“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姜施兰只是平静地说,“臣自是会为陛下鞠躬尽瘁。”
但他知道陛下已经听不见了。
门外的众人等了许久才等到殿门再次打开,姜施兰扶着门框扫过门外等待了许久的朝臣,睫毛颤了颤微微垂下,但又很快抬起眼帘,神色好似悲恸难止,又好像镇定自若。
“陛下薨了,”他说,“召集百官,宣读遗诏。封锁京城,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忤逆者,杀无赦。”
哭声骤雨般响起,但姜施兰耳中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他跨过门槛,却不知是跪了太久的缘故还是怎的,少见的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踉跄着扶住门扉才好悬没摔倒。
索性如今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关注他御前是否失仪了。
关注到的人也根本不敢参他这样无关轻重的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