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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英年早逝的女皇(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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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蕊到底没有选择去和自己数年未见的兄弟姊妹们在白露苑聚一聚。
实话实说,她觉得他们也多半是不大乐意见到自己的。
相比起在白露苑见到得到长姊褒奖的自己,他们大抵恨不得自己在容州三川待上一辈子不回来才是。
轻便的荆钗布衣从身上卸下,熠熠生辉的珠钗罗裙重新披挂在身上,顾蕊看着镜中倒映出自己身披珠翠罗绮的模样,一时间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幅样子有些陌生。
“……是因为黑了不少吗?”顾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坠在耳垂上的金珠流苏白玉耳坠擦过她的手背,冰凉的触感也让她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古怪。
“殿下可要再敷点珍珠粉?是陛下赏的东海贡珠磨的白玉珍珠粉,虽说个头比不上南海产的海珠,但东海的贡珠比南海的更亮些,磨出来的粉敷上脸也显得更透亮白皙。”
她的贴身侍女萝玉以为顾蕊对现在的妆容不满,又从妆奁中取出一盒珍珠粉来,语气不由有些感慨:“这白玉珍珠粉合宫上下都没几盒,也就只有几位昭仪和殿下这儿有……陛下还真是疼爱殿下。”
“这种话以后就不要说了,”顾蕊放下手,又细心抚平微微折起的袖口,“也不必折腾了,怪麻烦的。”
左右她在宫宴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没必要特地把自己倒腾的花枝招展地过去招惹人眼。
而且顾蕊清楚,长姊这回特地把他们几个全部叫回来,可不是为了来看他们争奇斗艳的。
顾家的兄弟姊妹们关系都相当微妙,除了一母同胞的几个倒还能看得出对彼此的几分真情实意,他们这些只有同一个父亲的兄弟姊妹们除了对他们最年长的姐姐有相当的孺慕,对彼此都没多少好脸。
顾蕊原本以为自己会是自己这群兄弟姊妹中的例外,但是等真正到了宫宴中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和自己的这些血亲没有任何区别。
而她变成这副模样,只需要手里有一份不受兄弟姊妹们桎梏的权利就足够了。
*
顾蕊选了个中不溜的时间无声无息进了栖梧宫,栖梧宫这会儿已经有了不少人在,长姊一贯都是踩着时间点最晚到的,因此宫中氛围倒显得相当放松,觥筹交错之间,倒是让他们这些关系都不大好的兄弟姊妹们至少看起来氛围相当不错。
这样的场景至少上辈子顾蕊从没见过。
除了长姊之外,她对自己这些兄弟姊妹们的印象就剩下惶惶不安的那几年苍白染血后滚滚落地的模糊人头。
这会儿看过去,她甚至都觉得自己这些血脉相连的亲人着实眼生,和自己印象中的那些脸孔大不相同。
甚至连自己更熟悉的年长的几个,面容看着都和曾经这般年岁时截然不同。
她印象中的老三这时已经离死期不远了,那时她看起来就已经格外憔悴,整个人就像是一截快要烧完的木料灰败地裹在那一身帝王形制里头,那双继承了她母妃周昭仪软和漆黑的眼睛也成了死气沉沉的蓬灰,再也没了跟在长姊身边时黑黢黢清亮亮的模样。
她渐渐成了另一个长姊,成了那个殚精竭力、呕心沥血、但是回天乏力的“长姊”。
然后老二篡位,半分体面都没给他的手足姊妹。
老三被他剥掉衮冕只着中衣,蓬发覆面压入闹市凌迟处死,他们被迫被老二赶去观刑,顾蕊虽然抬着脸,但没敢抬眼看她,只看得到地上漫开来的血泊一点点浸湿自己的鞋底、沁上自己的鞋面和罗袜。
“走什么神呢?喊你好几声都没应。”
顾蕊恍然回神,对上走到自己面前正挑眉看着自己的顾英抿唇露出个不好意思的表情来,只道:“走前南川的堤坝刚修了一半,我正想如今进度到了哪儿了呢。”
“你倒是勤快,一刻都放松不下来。”老三闻言,那双水润黑亮的眸子就含着笑望了过来。
她已为人母后丰腴柔润了不少的面庞都像羊脂玉一样莹莹透着光,柔声细语地说:“四年都没回来了,咱们姊妹碰一杯。难得松快,这会子你就别琢磨你那容州三川的事了,还是想想等会儿怎么把老八应付过去吧。这小子这些年坏心眼长了不少,这会儿正满场蹿给人灌酒呢。”
“还能叫他灌了去,不理他就是了。”
顾蕊对上顾英的视线,又想到了周昭仪。
周昭仪在老三被处刑时自缢了。
在多方钳制下,权利并没如今庞大的周家没了新帝与太后的支撑,没多长时间被乔公明扒皮抽骨吞的一干二净。
宫侍为周昭仪收敛尸身时她也在场。老二恨毒了老三,因着长姊传位给她的缘故,连带着周昭仪与周家也同样被他恨之入骨,因而周昭仪的尸身他本是下了旨叫人草席一裹丢去乱葬场半分体面都不给。
但顾蕊看着周昭仪那张青白消瘦的和老三别无一二的脸,纵横的泪痕干涸在她原本秀雅清婉的面容上,又蓦地不忍心了。
只是她也无力忤逆老二的旨意,也只能托人为周昭仪准备一口薄棺,多少算是给了她仅有的一点体面。
她与老三算不上什么至交,她也不敢在那时顶风作案收敛老三的尸骨,但终归是物伤其类,只能为周昭仪准备那样一口纸皮棺材聊以慰藉。
“你如今气色倒是好了不少,怎的不见驸马和大侄女*?长姊还说要叫我认认驸马和嫂子们呢,这会儿怎么一个都没见着?”
顾蕊不想再想这些腥味重的人喘不上气来的陈年旧事,又觉得栖梧宫中只有他们自己人的的场面有些奇怪,便岔开话题颇有些好奇地问道。
“前头在白露苑都玩疯了,便叫人带出去收拾了一下,算算时间也应当快到了。”
约莫是看顾蕊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饮酒,顾英干脆拾起衣摆坐到她身边,提到女儿的时候玉白的面庞上神情更见柔和:“小春叫周昭仪惯坏了,平素我也没工夫管她,若是一会儿她来闹你了,你别搭理她,叫驸马把她抱走就成。”
“小孩子倒是闹腾些好,闹腾些精神,若是恹恹的不肯动才叫人发愁。”
顾蕊往边上挪挪给顾英让出点位置来,这会儿才意识到老二不在栖梧宫里头,总让人觉得有些惴惴不安的。
她是不想在这个心情松快的时候问老二在哪这种晦气的问题,但见不到老二又总觉得心中不踏实。哪怕她清楚长姊在时老二必定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可上辈子的经历终归让顾蕊对老二这个人……实在是不大放心。
因此她稍稍纠结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怎么不见二哥?这次宫宴他不来吗?”
老二性格孤拐也是出了名的,因此如果他真的不来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介于这次宫宴是长姊举办的,顾蕊还是觉得这个可能性相当小。
“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儿应当还在明喜殿陪大姐姐呢,过会肯定和大姐姐一起来。”
顾英提到顾清还是老模样,脸上全然没有上辈子顾蕊见到过的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了的恨意:“他不来也好,他一来杵在那还阴阳怪气的看得人膈应。他和大姐姐一起来,这段时间里头我们还能快活些——不提他了,怪扫兴的,你怎么没用大姐姐给的白玉珍珠粉?敷了面色还能好看些。如今我看着你人都黑成碳了,在容州三川也是辛苦吧?有谢芝照看着到底也不轻松……这回在京中待多长时日?”
“长姊还未与我言说。”
顾蕊听到顾英提及白玉珍珠粉,顿时眼皮一跳,心中思忖长姊对周昭仪有够纵容的。
不过前脚刚送到自己这里的东西老三就知道了,想来也是长姊默许的……不然老三没这么大的胆子在自己面前提起这种事。
窥伺帝踪罪名可不小。
“不过应当呆不了多长时间。容州三川如今我还撒不开手。四年时间终归还是太短了……不过一切都全凭长姊做主。”
顾蕊不太确定长姊到底会不会继续让自己在容州三川做下去。
前头几个有封地的在封地中差不多待了这么长时间后就被长姊尽数召回了京城,从这点上差不多就可以看出长姊的态度,所以她对自己还能继续留在容州三川这件事并没有抱太大期望,但……
凡事也不绝对。
顾蕊正这么想着,就见身旁的顾英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她一下回过神来,刚转身行礼,就被长姊伸出手稳稳扶住,没叫自己俯身下去。
“不用多礼,都起吧。”
顾蕊垂着眼,注意到了跟在长姊身边一大一小落后了长姊半步的两双鞋——其中一个必定是老二,至于另一个……
“小春怎么跟着您来了?可是这孩子闹着要缠着您来吗?驸马怎的——”
“我见他们都走出汗来了,就干脆叫人备了马车一并带过来了。”
是三姐的大女儿,自己的大侄女。
那双绣着白色苹果花的橘色绣鞋有些扭捏地碾着绒毯蹭了半圈,接着又悄摸往长姊绛红的衣摆后头藏了些许。
动作虽小,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足够扎眼了。
顾蕊虽然才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大侄女,但这会儿却也明白了为什么老三和自己提及这个女儿时开口就说当心她闹腾。
这年纪敢顶着老二凑在长姊身边腻歪,这胆子可真不小。
“倒是叫她闹着您了。”
白华摆了摆手也不在意这种事,对大侄女被她娘一把抓过去后可怜巴巴朝自己望过来的眼神视若无睹,扶着身边顾清递过来的手做到主座上,看着自己面前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口味清淡的菜色不免索然无味。
不过当她看见看着底下秩序井然一个个成长了不少的弟弟妹妹们时,这份索然无味倒是消散了许多。
种了四年的菜,可算是能看到收获的苗头了。
不知道是基因的问题还是教育的问题,亦或者是有她压着的问题,哪怕是对自己目前只是装订书册的工作有相当程度不满的小八也依旧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地在做这份让他不满的工作。像小六那种在某方面天纵奇才的虽然不多,但大部分弟弟妹妹也只是平庸而已,倒是没见着昏聩无能的迹象。
这样就相当不错了。
况且他们的平庸也仅仅只是想对顾荣本人而言,这样的出身和教育就已经注定了他们即便平庸,在如今这个时代中也是最顶尖的那一批人——非要比对,真的算脑子不大灵光的也就只有顾清了。
“都不必拘谨。”
显而易见,相比起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们,弟媳和妹夫们看着更加拘谨,白华自己寻思不管是自己还是顾荣都算不上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都很怕自己的样子。
明明自己的亲信见着自己都不会露出这幅模样来。
白华只穿着一身简单的常服,顾英早在见到大姐姐的第一眼就意识到她身上穿着的是自己前些日子为她做的衣裳,虽然这些年也练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但跟在母亲身边的小春还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母亲微微扬起的眉峰,显而易见心情一下好上了许多——至少看着不太像是等家去后会揍自己一顿的样子。
“你们管自己吃喝玩乐吧,”他们的九五之尊极其罕见地露出了极其平易近人的柔和,“叫你们进宫本就是要你们松快松快,若是因着我拘谨了,倒是我这个做长姊的不是了。”
顾清只微微撇了撇嘴角,离他最近的顾英一眼就瞥见了他脸上的神情。作为年岁最近的兄妹,虽然关系不好,但她却足够了解自己这个哥哥,因此一下就揣测出顾清这会儿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左右不过是为大姐姐效劳本就是他们应当的,又有什么值得大姐姐这般纡尊降贵这类的想法就是了。
但即便是这么想着,但顾英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受宠若惊——即便在兄弟姊妹眼中她在京中备受恩重,但她也从未见过大姐姐对谁流露出这般模样来。
……或许是有的吧。
顾英又突然想到了母亲对自己的叮嘱。
大姐姐从来不是什么不善变通的人,只要她想,她可以是这世上最能熨帖人心的人、这世上最体恤通透的人,最能叫人恨不得为她掏出心窝呕心沥血死而后已的人。
皇帝最不缺的就是从心中脸上掏出的真心。
只是曾经的他们并不值得大姐姐这样对他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