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南溦

35、平凡的反派工作（下）

　　（五）
　　他把我送回了家，告诉我好好休息，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过去找他。我含糊应了，见他走了之后便回身关上门。
　　我靠在门上，心里好像堵了什么一样，有些难受，感觉很乱。我拿出手机，给队友报告了刚才看见的东西。这两个多月来我基本没有回原来的地方，也不正面和队友接触，我知道作为他的邻居，我很可能被他们的人监视着，所以我还是好好地当个普通住客，不要露出痕迹。
　　抽屉里面还有些醒酒药，我不确定我究竟是装出来的喝醉了还是真的喝醉了，所以还是醒醒酒比较好。脑子里面不受控制地一遍遍重复上演在废工厂里面的场景，他白衬衣上面红色的花好像越开越大，血腥蔓延开来，包裹住了整个空间，我使劲摇头，幻觉还是跗骨之蛆一般迅速重新聚集起来。我没辙了，倒头睡下，脑袋被柔软的枕头包住，身体开始放松，于是恍惚地，幻觉的场景变化，我又见到医院里面他虚弱温和的笑容。
　　第二天睡到中午才醒，我挣扎着爬起来，感觉浑身酸痛，想起昨天在地上摔了一跤，又噗通跪在地上，当时好像一门心思地去看照片，现在才觉出疼痛来，膝盖紫了两块。
　　我出门看了眼隔壁，那袋垃圾不见了，他应该是出门了。我也收拾收拾准备在外面去转一圈。
　　我转到附近的公园，这里在几个居民区的交汇处，人很多，经常可以看见一些有用的东西。我无聊地坐在长椅上，朝外面的公路看，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
　　他怎么变成送外卖的了？
　　我跳起来，朝他跑过去，他骑着电瓶车还在等红绿灯，我跑到他后面喊了一声，他回头过来，很惊讶地问我怎么在这。
　　“你怎么开始送外卖了？”
　　“哦，总得找点活干，不然房租交不起啦。”他调侃道，旁边的车开走了，他跟我摆摆手，说不聊了，他得送餐去了。
　　我注视着电动车开走，职业修养让我立刻打了辆车跟上他。于是一整个下午，我就看见他几个小区到处跑，下午还下了会小雨，他还是披着雨衣急匆匆地提着奶茶往楼道里跑。
　　没有等到吃晚饭，我就回去了。不再进行这跟踪。回去的路上，有夕阳冒出来，在下过雨的碧空之上，映出了一道彩虹。
　　（六）
　　我可能出门的时候还不太清醒，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没拿钥匙。我记得拿了，结果没有。打给开锁师傅，结果说要明天才能来。
　　于是我重新回到街上闲逛，吃了晚饭，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又回到公园，漫无目的看着周围的人，有跳广场舞的大妈，有到处乱窜的小孩，还有一些情侣。
　　就这样看周围的人和事静坐到了十点钟。忽然手机收到了一条语音，我打开看是他发过来的，“我看见你了，你等我一会，我还有一单就送完了，一起回去吧。”
　　过了二十几分钟，我看见他走过来了，然后到我身边坐下来，伸直双腿抻了抻腰，“累死了，东跑西跑。”
　　他捏着肩膀，转头问我:“你今天一天都在这儿吗？”
　　“没有……我就是……我回去了一趟，没带钥匙，就回来坐会儿，看看她们跳广场舞。”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人都走了吧，谁十点钟还在跳舞。”
　　九点多人就基本走完了，我只是单纯的想坐一会儿。
　　“你遇到什么事了吧？没精打采的，”他淡淡说到，而后轻言:“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
　　他怕是帮不了我了，我轻松地笑了笑，“没事，就是一些小问题。”其实是大问题。
　　我斟酌了一下，玩笑似地问他:“假如，有人骗了你，你会怎样？”
　　我看见他好像微不可查地紧张了一下，好像自己隐瞒身份的事被我发现了，我补充道:“我不是说有人骗了我，我只是打个比方，想问问假如有这种情况，你会怎么看这种事？”
　　他松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一些不得不做的原因吧。”
　　我点点头，不得不做的原因，那假如自己有私心，二者冲突了怎么办呢？
　　我没问出来，却听见他又说着:“如果有人骗我的话，也许……愿者上钩呢？”他转头微笑，丝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话。
　　我紧张地转过头，不明白他说的意思。
　　“那回去吧，但是今晚我可能得在外面住，我家门打不开，要明天才有人来开锁。”
　　“你可以在我家住，这没事的，可以睡沙发。”
　　我也真就答应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
　　回家的路上，我们什么都聊，沿河的风把我们的衣摆吹起，像是一种平凡却又可以记很久的时光。
　　晚上的时候，他问我要不要睡卧室去，他出来睡沙发。我支吾了一阵，最后拒绝了。
　　之前大费周章，现在真光明正大给个机会，我竟然犹豫。
　　和反派共处一室，我以前从没设想过。要是放在以前，我可能提心吊胆一整夜都紧绷着神经，但是现在，我居然可以睡得十分安稳。
　　半夜，我潜意识里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靠近，脑子瞬间清醒，黑暗里我微睁眼睛，看见朦胧的人影。
　　他走到沙发边，静静立着像冷酷杀手看着猎物一样。我的呼吸仍然沉稳，在黑暗里静默地隐瞒着对方。
　　最后他弯下腰，却没有一刀捅进我的心脏。只帮我将滑到地上的被子盖回身上，又很轻地碰了我的头发。

　　他继续送外卖，有时候晚上两三点才回来。他有时候会很惊讶地发现我大晚上还没睡，坐在门口支着手臂。
　　问我干嘛，我说屋里太闷出来透透气。
　　然后我会煮点夜宵，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点。一回生，二回熟，后来也不问了，他知道我一般都会备两副碗筷。
　　他倒了一小半杯酒，然后吃炒菜。我看见他额头的头发都湿哒哒地贴着皮肤，脸好像晒黑了。
　　“你老板还没叫你回去？”我问他。
　　“没有，”他笑笑，“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嘛，虽然累点，但是很稳定，而且晚上还有人等我回来吃夜宵。”
　　我揶揄他:“是不是觉得有家的感觉。”
　　他夹菜的动作滞了下，嘴角又弯起笑了，“是啊。”
　　“那你可得抓紧了，赶紧成家吧。”
　　“那你呢，不会还一门心思的工作吧？”
　　“……没有，我可能分心了。”
　　“分到哪里去了？”
　　我低头盯着桌面，“不知道。”
　　他又说道，“其实我已经有打算了。”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
　　他拿起一根筷子，在酒杯里沾了一下，把我的左手慢慢拉过去——
　　而后在我的无名指上面，点了莹莹亮的一滴。

　　我荒唐的戏剧被终结，要开始自食其果了。我一步步的靠近，自己竟坠入深海。
　　我们对视着，笑着，白炽灯像高悬的月亮，我眼角细碎地映了一万个月亮。
　　（七）
　　递交辞职申请的第二天，队友把我喊出去。
　　“你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说要干大事吗？就这样收手了？是不是那边有人威胁你了，你可以说，我们马上就采取行动。”
　　“我和他在一起了。”
　　“啥？”
　　“字面意思，我没办法再提供信息了，我进退两难，就放弃了。”
　　队友气得发抖，指着我鼻子骂，我低着头什么也不敢说。
　　“你就知道他不是骗你!你完全是昏了头!”他捏住拳头，咬牙切齿，“最基本的原则被你吃了？真是猪油蒙了心……总之，老板说了，最后给你一周的反思时间，你不出手，自然有新的人来接替，你真以为他对你一点不怀疑？自己还巴巴地往前凑，他们组织里最近有行动，你最好能清楚你的身份，把他的动向报告清楚。一周后你要是没有任何行动，就收拾下准备回老家吧。”

　　自从我不再提供情报，他又恢复了以前的身份，不再送外卖，没有继续早出晚归的生活。
　　另一方面，我得知组织里又有任务失败。躺在昏暗的屋内沙发上，我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做，一周的期限也已经快到了。
　　第六天的凌晨，我听见隔壁屋内传来几声重响，我一下惊醒，贴近墙壁，确定是隔壁传来的声音，依稀听见玻璃被砸碎的动静。
　　我灯都来不及开，冲到隔壁门口，我看见门锁被砸烂了，踹开门之后模模糊糊见到屋里狼藉一片，天还未完全亮，我听见屋里没有打斗的声音了，便打开了灯。
　　鱼缸被砸破，水流了一地。桌子椅子全部四处乱倒着。我没有看见他人，心惊胆战地往卧室走，发现他靠在床角，一只手握住另一边的手臂，指缝里不断渗出血来。
　　“怎么回事？谁干的!”我慌忙去摸手机想打电话，发现手机没拿。他咬咬牙:“不要打电话。”
　　他站起来，在抽屉里翻了一阵，找出纱布和药，又去清洗了伤口，我帮他上了药。
　　我猜测，是见我没有行动，队里便采取措施了。我深吸一口气，问他:“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知道。”
　　纸包不住火，我也不可能一直骗他了，血液充上头顶，我一狠心，闭眼全说了。
　　“我要和你说一件事。”我能感觉到我过于紧张连声音都哽了一下。
　　没听见他回应，我睁开眼看他，他注视着我，面色很平静，点点头。
　　“其实，我是你们对面那个组织的人，既然我们要走下去，那我不能一直骗你了，对不起，我一直都瞒着你，一开始我就知道你的身份……我预谋已久，在医院的时候就做好了打算，还有……你进医院，其实根本就是我干的。”
　　我没有原则，出卖了组织，跟反派全都坦白了。在没有听到回应之前，我也许身处一个巨大的漩涡，不知道能飘向何方，也许我无法从河的这面走到对岸，闭着眼睛过桥，也许桥梁的两段都已经被斩断。
　　“……我知道。”
　　我错愕地看向他，“你知道？”
　　他看着手臂，苦笑。“你知道刚才是什么人吗？你以为是你们的人？”
　　难道……不是吗？!
　　“是我的队友，来清理门户……哦或许用这个词不太准确，他们没有下死手，但我可能过不太安心了。”
　　如果是内部的清理，那么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他对组织有隐瞒，和敌方串通，而不是简单的业绩不佳。
　　所以说，他一直知道我的身份，而且现在他们那一方也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我的信息，所以和我在一起是一种对组织的不忠，因为这才有了刚才的打斗？
　　我不敢相信地退了半步，他一直知道我在骗他，他居然没有一点反应？
　　他疲惫地望着我的眼睛，转身走向衣柜，走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个小盒子——是我之前在他衣柜里看到的那个。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U盘，随后当着我的面，把加密的文件夹打开，我才发现里面是各种音频文档资料，是他这些年执行任务的资料和记录。
　　他点开一段视频，视频很短，但已经足够让我三观颠覆了。
　　他一早就知道我，我其实早已经在他的目标之列了。就算他在医院听了我的鬼话相信我是一个救了他的陌生人，只要他回来翻看一下视频资料，也会认出我就是视频里面的目标。
　　“其实，我没有失忆。”他静静说到。他合上笔记本，叹了口气，“我醒来第一眼，就知道你就是在工厂里面背后敲了我一砖头的那个人，该说是你傻呢还是我傻，我假装不认识你，你将计就计，结果我中了圈套，你也一败涂地。”
　　“你……一直以来都知道我骗你？那你还……”以前的一幕幕场景浮现出来，“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照片的？”
　　第一次送他回家，他走进卧室，我在客厅，过了一会我在门外看了眼他卧室，满脑子都是搜集情报的我就看见了恰好露出来的照片和桌上的匕首。
　　他那是生怕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工作。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要不是他坦白，我恐怕还会一直被瞒在鼓里。怪不得我在队里只能当个不露脸的探子，像我这么傻，被卖了恐怕还会帮着数钱。
　　他想过来拉我，被我挡开。他十分失落地将手收回去，“我一开始确实是故意让你接近我，我以为可以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让你透露更多事情，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用动感情的方式把我圈住了。”
　　我喉咙酸涩，“我没有，我是因为你对我好我才答应的。”
　　他步子向前靠近，“真的吗？”他步步紧逼，我只能后退。
　　“为什么住院的时候悉心照顾我？”
　　“我作的孽，怕你死掉。”
　　“为什么搬进我隔壁？”
　　“方便监视你。”
　　“有什么心事在公园一个人坐到十点？”
　　“……没带钥匙。”
　　“为什么吃饭的时候会看我？为什么自己又傻笑？”
　　越回应越没有底气，我低下头，“因为饭好吃。”
　　“为什么走进我房间，还闻我衣服？”
　　“那是无奈之举!我只是想找东西……”
　　“可是为什么捧着我的衣服，你身体会有反应呢？”
　　“……”
　　“你要说对我没感觉，可你的身体早就出卖了你。而假如本来就心有动摇，见到回应……我还怎么做个无良的骗子呢。”
　　（八）
　　“让我反思的这一周，我已经想通了。”我对组织报告，“我自愿离开组织，并接受违反纪律的处罚。”
　　毕竟还是有感情的，他们没有追杀我，只让我收拾包袱滚回老家，回收了我有关队伍的一切资料，并且永久远离组织的活动区域。
　　离开的那天，队友们都没有出现。我在候车大厅，要不是身边还坐了一个人，还真有种世事大梦一场、忽而人走茶凉的感觉。
　　“没想到这么快就变成，异地恋了，哈哈。”我开玩笑道。
　　他揽住我的肩，“我会去找你的，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事。也许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双双变成无业人员了。”
　　我手肘杵了他一下，“那就喝西北风吧。”我笑过了又感叹道，“希望以后的生活平凡一点吧。”

　　没想到的是，后来的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做销售的。我们在小小的县城定居下来，开始了漫长的还房贷生活，和以前的生活比起来，像是重生了一次。我笑他，别人永远不知道和自己一块喝酒的人以前是干嘛的。
　　日子开启了一种全新的普通人的生活，上班下班，吃饭洗碗……二人世界。
　　他在背后按住我的腰，我不得不趴在墙上，手肘杵在冰凉的瓷砖上。
　　“你别……”我感觉脸发烫，想扭开，然而挣扎不动。
　　我听见他轻轻地笑，凑到我耳边，“你不是喜欢在背后袭击人吗？我这是以牙还牙。”
　　我尴尬懊悔得想钻进墙里去，他伸出一只手来挡着我额头，不让我磕到墙上。“让我报仇？”他玩笑似地说着，一边将手伸进我裤腰里，并用胸膛继续压住我的背，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
　　“我错了……呃……但是当时也是……没有办法。”我声音发颤，他在我脖子上轻轻咬着，发梢像小刷子痒痒地扫着。
　　“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单手拉开我的裤链，我去挡，却被拉着游走。我被一把抱起，而后扔到了床上。一开始只是很柔和地触摸，之后，却是疼痛，我求饶，他却一直拿以前的事做挡箭牌，说这是惩罚。
　　“那你……还骗过我呢……”我抓着枕头，疼得打战。
　　“那我也一起赔罪了。”他俯下来亲我，我幻觉里好像有浪花一阵阵拍打在岸边，有翻涌轰鸣的云雨和雷电。
　　人不能踏入两条河流，但两条河流可以相汇。
　　我们慢慢的、一个一个小漩涡，混合进了对方的生命，并且要一直奔流向东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