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妖怪想害我》云镜山

4、东涿狱（四）

　　眼前扑面而来的全是绿。
　　北攸然抬头，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棵高到看不到顶的榕树，蓊郁的树冠上生长出条条虚幻的气根，扎入到四周的墙壁上，隐没入条条探鲤游动的轨迹。
　　猪头狱警牵着她，在榕树前用手势打出了几个晦涩难懂的符号，随后两人直接闯入了几栋楼粗的树干。
　　穿树皮而过，这次的感觉不再像果冻，而是像穿过一条清凉的小溪。
　　随即，北攸然短暂失明，眼睛一片花白。等再次看清时，她眼前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这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世界，头顶是漫天星辰，朦胧的星光下，一望无际的森林中，一幢现代社会图书馆式样的建筑伫立在那里，建筑正门上方，气势磅礴的“玉屋”二字散发着淡淡的金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从旁边穿过，无数条缩小版的、半透明的探鲤状游鱼在水里游动，快乐地嬉戏。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和清冽的水汽，与监狱里污浊的空气形成天壤之别。
　　这里是……图书馆？东涿狱内部的图书馆？北攸然感觉自己贫瘠的想象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猪头狱警似乎对这里习以为常，他牵着还有些懵的北攸然，踏着由发光苔藓铺就的小径，走向那座散发着圣洁光辉的玉屋。
　　玉屋内部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广阔高远。高耸的书架由温润玉石打造，整齐地排列着，上面摆满了各种材质的书籍卷轴——有古老的竹简、泛黄的皮卷、闪烁金属光泽的箔片，甚至还有悬浮在光幕中的、流动着数据流的电子书，柔和的光芒从穹顶的星辰图案中洒落，照亮了整个空间。
　　柜台后面，一个身姿飘逸的男子，正专注于面前悬浮着的一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光屏，手指行云流水地在光屏上快速滑动点击着什么。他穿着一身质地极好、绣着暗银色水波纹的广袖长袍，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
　　看身形，真是个十足的美男子。
　　“冰夷大人，” 猪头狱警对着柜台方向，恭敬地弯下了他肥硕的腰身，声音带着十足的谦卑，“我带这名犯人来选几本书。”
　　“嗯，好，你可以走了，犯人留下。” 被称为“冰夷大人”的人头也没回，质朴的糙汉音透过光屏传来。
　　这声音和那飘逸出尘的模样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瞬间打破了北攸然心中的美男滤镜。
　　猪头狱警似乎早已习惯，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将北攸然的锁链轻轻放在地上，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玉石大门。
　　大门合拢的瞬间，冰夷停下了手中的操作，手指在光屏上轻轻一点，光屏熄灭。他缓缓转过身，同时，宽大的袍袖随意地一挥。
　　一股无形的、带着凛冽寒意的波动瞬间扫过整个玉屋，那些原本在书架间、角落里安静游弋的微型探鲤们，如同受到了无形的驱逐，纷纷摆动尾巴，飞快地穿过墙壁、天花板，消失在了外面的星河森林之中。
　　做完这一切，冰夷才真正地将目光投向站在大厅中央、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北攸然。
　　北攸然也终于看清了这位“大人”的全貌。
　　他的容貌极其俊美，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形完美，肌肤如玉，一双深邃的眸子如同寒潭，流转着清冷又神秘的光泽。单看这张脸，绝对是能让人一眼万年、自惭形秽的谪仙人物。
　　然而，当视线下移……
　　北攸然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了。
　　没有腿。
　　从腰部以下，取代人类双腿的，是一条覆盖着鳞片、粗壮有力、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大尾巴。那尾巴优雅地盘踞在地面上，末端似鱼尾形态，带着一种原始而威严的力量感。他就那样“游动”着，离开了柜台的范围，朝着北攸然滑行而来，鳞片摩擦着光滑的玉石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您是美、美人鱼？” 北攸然被这视觉冲击震得脑子短路，一句没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
　　“哈哈哈！” 粗犷豪放的糙汉笑声紧跟着响起，如洪钟的声音瞬间将那点谪仙气质砸得粉碎：“小丫头，眼神儿不太好使啊？” 冰夷游到北攸然近前，粗声大气地说，还故意甩了甩他那条华丽的尾巴，“看清楚咯！我这是龙尾！龙！懂吗？”
　　美男滤镜碎了一地。
　　北攸然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把刚才那句话吞回去。她赶紧找补：“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眼拙！原来您是……神龙大人！” 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充满敬畏。
　　“神龙？” 冰夷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呵，神龙？我可不敢当！我跟你一样，” 他指了指北攸然手腕上的镣铐，又点了点自己盘踞的龙尾，“只是个被囚禁在这里，不得自由的阶下囚罢了。”
　　得，龙屁拍到龙尾巴上了。北攸然瞬间闭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眼前这位，气场太强，脾气似乎也阴晴不定，绝对是惹不起的大佬！但直觉告诉她，这位被囚禁的“龙”，很可能是她离开这里的关键，必须谨慎，不能得罪。
　　冰夷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尴尬，巨大的龙尾摆动着，绕着北攸然缓缓游走了一圈。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光芒，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她，啧啧称奇：“有意思，真有意思……”
　　“有精神迷惑能力的人类已经有三千多年没见过了，还真有点意思。”
　　被看穿了吗？
　　在这种老怪物面前，她这点小伎俩还真是无所遁形。
　　然而，冰夷并没有下一步动作，似乎只是单纯地感到新奇。他摆动着尾巴，又游回柜台后面，在那块光屏上快速操作了几下。片刻后，上面传来“叮”地一声。
　　听起来像是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哦！北攸然，原来是你呀！”
　　像是确认了什么重大信息，他又重新游走回北攸然身边，带着一种“终于等到你”的意味，冰夷问道：“小丫头，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
　　她抬起头，迎向冰夷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是背负着家族使命的人。”
　　冰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巨大的龙尾无意识地轻轻拍打着地面，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嗯……” 沉吟片刻，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再次锁定北攸然，“我可以帮你离开东涿狱。”
　　话说到这里，北攸然再笨也已经确定，付九城的提示，她揣摩对了。
　　“不过，” 冰夷话锋一转，“有个条件。”
　　北攸然点头：“您说。”
　　她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这座监狱里。
　　冰夷巨大的龙尾猛地一甩，指向玉屋之外，声音低沉下来：“等你从犬戎国回来，要帮我从东涿狱逃出去。”
　　北攸然心中震动，随即更大的疑惑涌上心头：“您知道我接下来要去犬戎国？以您的身份和……能力，既然能帮我逃出去，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离开呢？”
　　“我和你不一样，你看，”他将自己的尾巴甩到北攸然眼前，在靠近尾巴根部、鳞片最细密的地方，赫然有一个拳头大小、黑色的类似烧焦的符印，“我的身上被悬圃那帮老不死的烙下了上古封印，它不仅锁死了我的力量本源，连最基本的人身都无法维持。这玉屋，也是封印的一部分，更是整个东涿狱结界的一个核心节点。我离不开这棵‘建木’衍生的空间，就算有通天的途径能送你出去，但只要这该死的封印还在一天，我就永远只能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冰夷叹了口气，尾巴委屈地在地上画圈圈，粗犷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委屈和自嘲：“永远地在这里当个图书管理员，养着这群烦人的探鲤崽子，做个没日没夜、永无止境的007打工人……比坐牢还惨。”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北攸然的大脑。上古封印、悬圃（一个陌生的名字）、建木（传说中的通天之树）、结界核心、打工人007……每一个词都带着沉重的分量和巨大的谜团。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疑问，深知此刻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所以，小攸然，” 冰夷抬起头，眼中的愤怒和委屈褪去，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他巨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我的自由，就全靠你了！”
　　冰夷抬头向外看了看聚集在一起兀自玩乐的探鲤群，又道：“我只能依靠玉屋的力量暂时屏蔽探鲤一个小时，时间不多了，你得赶紧走。”
　　与冰夷的见面前后不过短短5分钟，北攸然的处境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没想到，自己的越狱计划能这么顺利，现在竟然都开始被人催着走了。
　　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于是一个尖锐的疑点猛地冒了出来——
　　如果连这条至少活了三千年、力量被封印还能掌控玉屋空间、疑似还可以借助工具自由和外界人士交流的“龙”，都拿自己尾巴上的上古封印毫无办法……那她一个刚刚接触这个异世界、连自身处境都搞不清楚的普通人类，凭什么能帮他脱困？
　　这交换条件，恐怕远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前辈，”北攸然斟酌着组织自己的语言，努力让声音显得诚恳又带着点为难，“虽然我很想立刻答应您的条件然后逃出去，但是……这上古封印……”她指了指冰夷尾巴根部那蠕动的黑色符印，眼神里写满了“您都搞不定，我何德何能？”，“听起来就非同小可，我怕我能力低微，辜负了您的期望，也……耽误了您的大事。”
　　“女孩子怎么能说自己不行！”粗犷的嗓门陡然拔高，并且网络热梗用得贼6，瞬间打断了北攸然的推脱。
　　“犬戎国废墟里，你要去找的那个‘东西’里面，就详细记录着我这封印的来历和破解之法，对你来说，不过是找到它的时候顺便瞄两眼的事，顺手为之，懂不懂？所以这件事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真这么简单吗？北攸然心里不安的小鼓敲得更响了，“顺手为之、举手之劳”这巧合得就像精心设计的剧本。
　　“更何况，”冰夷不给北攸然细想的机会，巨大的身躯灵活地一转，龙尾摆动，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推力，“哐当”一声将北攸然推搡着挤进了旁边高耸入云的书架丛中。
　　“除了答应我，乖乖去犬戎国走一遭，你还有其他能离开这东涿狱的办法吗？嗯？”
　　……您说对了，还真没有。
　　于是，这场基于“互帮互助”的契约，就在一个急于脱困的囚徒和一个被囚禁了三千年的老龙之间，以一种近乎儿戏的速度达成了。从踏入玉屋到此刻，不过短短七八分钟，北攸然身上又增加了一项“破除上古封印，解救留守老龙”的重任。
　　“这就对了嘛！”冰夷满意地咧嘴一笑，露出漂亮的牙齿，与他粗犷的嗓音形成强烈反差，“时间紧迫，莫再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