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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拓麻歌子 ...


  •   整个宿舍里的气氛有一瞬间降到了冰点。本来暖和的温度陡然像是被这盆凉水给泼没了,高骐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僵硬住,他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上都是湿透了的,水珠再滴滴答答从他身上落到干燥温暖的羊绒地毯上,寒意从脚底生上来。

      拿着同样在滴水的盆子的曲迟仰着下巴,虽然个人不高,但气势很足,眼神冷冷的:“你妈没教过你,不要乱动别人东西吗?”

      “我艹你妈!”几乎在他挑衅的话一出口,高骐挥着拳头就朝他砸过去了,绷着脸寒声警告的曲迟可能忘了这里没有他的跟班,他只是个脆皮弱鸡,根本毫无反抗之力地就被常年运动的高骐一拳砸倒在地上,曲迟摔倒在地上,整个下颔骨剧痛,血迹和高骐手上的水渍从他脖子上一起淌下来,而一拳得手,盛怒之下的高骐还要冲过去想继续砸烂他那张讨厌的脸。

      一切发生得很快,郭学瀚和钟怀谦立刻冲了过来堪堪拦住了高骐接下来的动作——“老五!”

      但他们并非为了维护曲迟。

      “艹!”好脾气的郭学瀚朝着坐在墙边冷冷看着他们的曲迟瞥了一眼,忍不住骂了粗话,从旁边架子扯了条干毛巾扔给全身湿透了而生理性发抖的高骐,“在宿舍打架会招来楼下宿管大爷的你不知道?为了打他一顿然后被记过你蠢不蠢啊!”

      钟怀谦没说话,但一个是相处了两年的室友,另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他的立场也是非常明确的。

      这个冲突严格来说当然两方都是有错的,但在两人看来曲迟下午激怒高骐在先,高骐虽然把他东西扔了,但是都是扔在干净的毛毯上,或许摔坏了那么一两个小东西,但对方就此却不依不饶地在大冬天的泼了一盆冷水,谁过分也是一目了然。

      曲迟又被打得吐了血,但他只是擦了擦唇边的血迹,低着头哆哆嗦嗦地不停按着手上电子宠物鸡的显示屏,重复地开关机,拼命地似乎想让灰掉的显示屏亮起来,但只是徒劳无功。

      高骐被两个室友拦住也冷静下来,他拿毛巾擦了一下挂满水珠的脸,看着曲迟神经质的动作,他只觉得是在卖惨,恶毒的话谁不会说,他开口就是讥讽:“怎么,这么个破东西是你爸还是你妈的遗物啊?还是说你是个智障,上了大学还只会玩电子宠物鸡?”

      他夸张地笑出声了,但这种情况下,没人附和他,傻子都能看出那个塑料质感的电子宠物鸡对曲迟有多重要,曲迟带着血在那里绝望地按着那个陈旧的宠物机实在有些可怜,郭学瀚拉了拉高骐的袖子,想让他就这么算了。

      “这事特么地算不了!”高骐沉着脸,曲迟在他心里的印象降到了负无穷,他巴不得狠狠戳中曲迟心里的伤疤以此来施行报复。

      “你这样摁只会把它彻底弄坏,这个用了多久了?你拿给我看看,我看下能不能修?”一旁的钟怀谦出声了,盯着曲迟神色也有些严肃,“但相应的,为了宿舍能够正常相处下去,我觉得你应该向高骐道歉。”

      曲迟神经质的动作在听到钟怀谦的声音时终于停了下来,他仰着头凝视了钟怀谦一会儿,目光非常复杂,半晌才冷笑一声:“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我道歉的话,那我整天也太累了吧,抱歉我选择换宿舍。”

      钟怀谦被曲迟的眼神看得发怔,其实他很早就察觉到曲迟看着他的目光有异样了,那种好像有许多非常复杂的情绪堆积在一起的眼神,熟稔又陌生,但此刻,这样的目光里,他又感觉到了其中夹杂的一种尖锐的恨意。

      真奇怪,他想,明明跟他发生冲突的是高骐,可是这人却是在愤恨地看着他,仿佛他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

      他身后的高骐被郭学瀚拉着,只能呸了曲迟一声:“谢谢了,你这样的蛆虫请赶紧走,弱智的话还是不要跑出来丢人现眼,不然小心哪天给人弄死在大街上。”

      曲迟无视了高骐的话,弓着腰狼狈地从地上起身,他抹了把脸,攥紧了手里的电子宠物鸡,过了几秒钟之后他又松开一些,用与之前截然相反的态度把东西一把扔进了钟怀谦怀里,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道:“这个也不用修,我不要了……”

      “还给你……”这是他出门前说的最后三个字。

      声音低低的,并不听得很真切,钟怀谦手忙脚乱地接过那个黑白斑点的椭圆形玩具,错愕地站在原地,几乎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老四……那家伙刚说什么?”宿舍统共就这么大点,郭学瀚离他们挺近,曲迟最后那句话也自然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高骐没听清楚,见曲迟走了他的怒气就像扎破了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他全身还是湿的,宿舍门开着,风一吹进来他就全身打冷战,踩着湿透了的地毯,他在衣柜里迅速翻找了几件干的换洗衣服,心情不佳地开口:“我去洗个澡……”

      钟怀谦没什么反应,还呆呆地站在门口,……还给他?还给他的意思……是……这东西难道是自己曾经送给他的吗?

      他自小在学习方面记忆力非常出众,但记人脸还有记名字却并不是那么优秀,也许是他不怎么在意的关系,很多人在他记忆里划下浅浅的一道痕迹之后就被他清理得一干二净。

      曲迟……曲迟……钟怀谦低头看着手上那个还带着体温的玩具,他留意到了宠物机背面的商标,拓麻歌子……黑白斑点的拓麻歌子!

      一段历史悠久又为期短暂的记忆终于被他在脑海角落里给扒拉出来,几乎在反应过来曲迟是谁的瞬间钟怀谦拔腿就往门外跑,一溜烟人影子都不见了。

      只剩郭学瀚一个人站在宿舍里,愣了半晌,低声咕哝了一句:“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耽误的时间并不算长,钟怀谦一路冲出宿舍楼的时候曲迟米白色大衣的身影在夜色中还是很显眼,没有走出去多远。

      “曲迟你等下!”钟怀谦大跨步上前拽住了曲迟大衣的衣角,但曲迟脚步未停,甚至都没有转过身,完全一副不愿意搭理的样子。

      钟怀谦拉住他没有松开,酝酿了一会儿才道:“你……你是当初初二转进燕京育才中学的曲迟吗?”

      曲迟没有回头,没有说是或者不是,就背对着他,只能听见夜色里他并不平稳的呼吸声,好像整个人都在细微地跟着颤抖。

      这副默认的姿态让钟怀谦不停地推着眼镜框,他生平非常罕见地有些局促:“对不起……你和小时候差别有点大,我没认出你来,抱歉我……我失信了……”

      没认出旧识算不得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但对于曲迟,确切地说是存在于钟怀谦边缘记忆里那个被他遗忘的,初二下那一整个学期都在医院里渡过的小可怜同桌,钟怀谦心里忍不住升腾出十分的愧疚来。

      那时候他受还在世的爷爷影响颇深,老爷子喜欢金庸古龙,天天教育他见义勇为,帮助弱小,所以当时他明明只跟他那刚转来的孤僻新同桌只相处了几周,却在得知对方住院时热心地去为对方送了大半学期的学习笔记,把医院的消毒水的味道都快闻吐了,但小同桌非常内敛害羞,很乖巧安静,漂亮得像个女孩子,常常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把对方救出苦海的大侠,所以即使没有任何回报他还是每天风雨无阻地坚持到了那个学期末。

      但每天半小时的相处对当时的钟怀谦只是众多热心行为之一,放暑假之前他跟即将动手术的小同桌告别,为了安抚好看着他无声掉眼泪的小孩儿,钟怀谦忍痛把外公新给他买的正版拓麻歌子送给了他,并随口约定说小鸡被他养大了的时候,他就会回来看他。不过与父母出国玩了一个假期之后,又投入紧张的初三学习中,小同桌没有回学校,钟怀谦也没时间再去医院,这件事渐渐就被他给忘记了。

      从忘记了那个可爱小同桌的名字,到忘记他的长相,并没有花多长时间,钟怀谦的社交能力让他每天都在不停地认识一大堆朋友,他的世界花团锦簇,比起那次帮助同桌事件,比这个更重大更有意义的事情一直在发生。

      他把对方忘得一干二净了,甚至于亲眼看到了那个黑白斑点的拓麻歌子他也没法第一时间想起来。

      但与他相反的是,对方似乎一直都记得他,从那天晚上与曲迟对视的第一眼,那个就并不是对着陌生人该有的眼神,还有那个被银色链子穿好的拓麻歌子,塑料表面被摩挲得光滑平整,显示屏也一尘不染,像是一直被珍视着。

      这一切叫他无法不感到内疚,像是糟践了别人的心意。

      背对着他的曲迟卸下了身体的那股劲,在刚刚钟怀谦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夺眶而出的眼泪已经风干了,夜色里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转身把被钟怀谦拽在手里的衣角拽了回来,好像并不在意似的道:“没关系,我和那时候差别是挺大的,比如说当时的我好像很喜欢你,但现在……我挺讨厌你的……”

      他扯出一个虚伪的假笑,转头就快步地离开了。

      *****

      曲迟的第二次换宿舍之行并没有成功。

      这是可以预料到的,时间间隔太短辅导员和负责老师耐心快要告罄是一点,在老师中也颇有信誉的钟怀谦愿意为这点破事事先和老师沟通过也是关键一点。

      站在办公室被拒绝了的曲迟本应该发火,然后施压强制性要求辅导员换宿舍,然而他喉咙动了动,最后又沉默地走出去了。

      他从来都弄不懂钟怀谦这个人,从初中愿意帮助他到高中愿意为了帮被欺负的女生揍他,再到大学明明是被叫来打架最后却把打了的人送进医院,看起来好像浑身冒圣光,亲和善良,乐于助人,可是他分明又感受到,这个人善意下的漫不经心,不以为意到了简直冷漠的地步,像是那些好意都是随手施舍抑或是任务打卡,紧紧攥在手里才发现没有温度。

      他亲身感受过这种伪善。

      初中的事很多都被他刻意忘记了,记忆模糊不清,但他却始终都还清清楚楚记得,遭遇伤害不久之后,他休学住在惨白的医院病房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来探望,却有个才结识不到半月,高他半头的小少年天天来找他,是他转学之后相处才几天连名字都不记得的新同桌,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小少年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同他讲学校里的趣事,哪怕他当时从来都没好好听过,因为受到创伤之后有应激反应,他对任何陌生成年人都有极大的排斥反应,一进来就会被他歇斯底里的尖叫吓出去,所以医生护士等等都只能在他昏睡的时候进去,在他清醒的时候,看到的只有笑容里浸满阳光的钟怀谦。

      曲迟热衷于同美丽可爱的女孩子相处来摆脱阴影,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自己向往、憧憬那个时候已经能够温柔乐观地照顾别人的钟怀谦。

      他永远记得十四岁那年,还未到盛夏时分,从阴沉孤独的病房窗口里破出的笑声,糅杂了他这么多年来最美好的回忆。

      曲迟沿着小路缄默地走着,钟怀谦忘了也就忘了,他从不正面告诉钟怀谦自己与他相识,他也从不想主动让钟怀谦回忆起什么。

      他害怕现在的钟怀谦会否认过去那个对他好的钟怀谦,他害怕那份他珍藏的记忆会被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给亲手毁去。

      所以高中钟怀谦第一次没认出因激素发胖形容丑陋的他时,他没有说,钟怀谦第一次听到传闻替班上女生见义勇为来教训他时,他也没有说,他在钟怀谦跟着别人一起叫他“曲胖子”“曲肥猪”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纠正过他自己的名字是曲迟,在被曲成顾塞进燕工大外语系得知钟怀谦高考失利也在这个大学的时候他甚至刻意屏蔽了这个人所有消息,当这个人完全不存在。

      那些千转百回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心思,他从来没有深想过,也从来不打算跟任何人提起。

      曲迟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怎样的,没有人会不讨厌他,但也没关系,他平视前方,他会在别人讨厌他之前,先讨厌别人。

      没有期待,自然也不会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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