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月》小萌

4、四、十世泪华

　　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眼见那一双清澈哀伤的秋瞳，直让他心上一阵揪痛。

　　方才她与另一名女子的对话，他皆听去，却有诸多不解，更是疑惑于自己与梓宁的关系。

　　他们，真的早已相识？为何他却无丝毫记忆？

　　梓宁却只素袖一挥，他便重获气力。

　　钟莫离扶地起身，远远地望一眼那堆红衣白骨，忽而开口问道：

　　“你究竟是谁？”

　　他的面庞隐在小楼上幽然的烛光阴影下，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就像，她从未看清这世俗七情，缠绵抑或分离。

　　她的泪在苍白中晶莹，那笑，分明脱出尘世。

　　她说：“我本佛前碧台青莲，随侍佛祖千万年，却自沾尘泥，下界轮回，痴缠这情之一字，终不得脱……长卿，亦或是莫离，你说，我痴的究竟是与你累世情缘，还是只不过贪恋这人世空暖？”

　　她手中莲花绽放，眼却迷离。

　　“红衣歌罗，以红颜之骨练为精，看透浮世繁华，弃爱忘情……连妖，都早已看尽，我却还在执著……莫离，你本已重启轮回，回归宿命，长卿已逝，十世已终，我却缘何还要来看上这一出戏？你倦怠了，我，也离开。”

　　那音如风缈，缠于他耳畔，什么十世轮回？什么莲华仙子？什么长卿？他，头痛欲裂——

　　然后脑中忽而清明，他忆起，那女子，那男子，那沉沦的十世情。

　　它是上界仙子，佛祖身前小小莲花仙，在那碧台五百年化人形，五百年归仙位，本已在佛前随侍万年。

　　相遇时，她奉圣令下界收妖，却与他不期而遇。

　　她本心淡如水，清泠若莲，却为他背负这千年轮回，十世孽缘。

　　每一世，她带着莲华面貌与他相遇，相爱，成婚，生子——却未有一世度过十年。

　　上天罚他执着于上界仙子，每世命不过三十，眼见心爱之人伤心孤寂，却只得魂离归去，重入轮回，等着她人世百年，方入黄泉。

　　纠缠了千年啊，他是终于倦了，那轮回井边，他松开她手，先行退出她永世的宿命。

　　一段情，只有相思无相守，多么美丽，多么伤透人心？

　　他看到他第十世的样子，白甲战袍，英姿昂立，只在那长安大街月夜时分，立朱楼听她一曲宛转歌。

　　她唱那句：“原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他看见她红衣艳艳，入他怀中浅笑低吟：“此世相爱，只望长安月下长相守。”

　　他头痛愈急，冷汗直下，却不想闭上眼睛。

　　他看见那白甲男子，独立战场，白羽长箭直插胸膛。他看见，那人双眼始终不闭，好似看向远方，看向那个纤素身影。

　　他看见，她立于府门前，素衣圆髻，痴痴不愿回房，那双抚琴纤手，正抚上隆起的腹部。

　　梓宁，梓宁……他捧住欲炸的头颅，只想低唤她的名字。他看清，每一世终结，她颊边苍冷的泪滴，每世皆落，十世泪华。

　　她俯身，在他耳畔低吟：“十世泪华已逝，我要回去佛前重归修行。莫离，你本该忘记，就彻底，将所有记忆，统统抹去吧。”

　　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只觉好生曼妙丽影。她站在一池莲中，终于随着他所剩的记忆，沉入池底。

　　大晟朝钟氏，一门忠烈，白马将军钟长卿，于业原一战中战死沙场，年方二十有九，身后只留一子，乃其妻华氏所出，将军逝时，华氏正怀六甲。

　　钟门华氏，闺名梓宁，诞一子钟衍，钟衍徒孙钟莫离，年少得志，后得帝赏识，封安国侯，时年仅三十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