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总在觊觎我》雕弦暮偶

20、生魇其五

　　“你让谁滚过来？”外面，低沉的男音传来，随之是铠甲的碰撞声，“没大没小的。”
　　顾狂一身戎装，脸上不见以前的轻浮狂傲，整个人沉凝地仿佛一把长剑，欲破晓而出，击碎黑雾。

　　顾楚道：“哥、哥……我想去见楚歇姐姐……”
　　“她忙着呢，你别去添乱子。”顾狂道，“老老实实给我待家里。”

　　顾楚：“哥……”
　　顾狂警告她：“你再到死人堆里跑，神仙都救不了你，小祖宗，你就给我好好待在府里莫出去，行不行？”

　　他这两年，竟被逼得，也沉稳起来。

　　仙界和凡间，时间流逝速度本就不一样，南明城度过两年，九天仙界不足两月——
　　正是战事焦灼之时，仍旧无人能分出精力，支援萧楚歇。

　　“好吧好吧……”顾楚垂头丧气，却又无奈地说道，“我想看看她怎么样了嘛，又不是铁打的，每日流那么多血，身子骨哪里受得住……”

　　顾狂道：“你可以写信给她，我顺路捎过去。”
　　这话提醒了顾楚，她双眸亮起，蹦蹦跳跳地道：“好啊好啊，我这就去写！”

　　顾狂看到她雀跃的背影，神色晦涩不明。
　　信很快被写好，顾楚将信递给顾狂，然后思忖一番，掏出药囊来，道：“这个药囊还给姐姐吧，她在外面奔波，比我更需要。”

　　顾狂未说什么，接过了。
　　陆北泽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幕，突然道：“她会怎么死？”

　　萧楚歇必死无疑，否则灵丹不会到顾楚身上。
　　但……她会怎么死？

　　“失血过多、灵力枯竭，被百姓压榨最后一滴血——”陆南川一按眉心，哈哈笑了几声，勾唇道，“或许更惨，谁知道呢，三清真君。昔年重华宫众人，不也如此么……”

　　陆北泽看了他眼，垂眸，道：“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想再提。

　　倒是陆南川，神色仍旧带了戾气——
　　“你不是修真界第一人么？不是一夜霜出，万神沉寂么？！九天大乱，你倒是身先士卒啊！”
　　“他师父因他而死，他却这般无动于衷，当真无情无义！”

　　这些话，他早就听腻了。
　　世人都是一个样，甭管是凡夫俗子，还是寻仙修士，嘴皮子上下一扒拉，就是刺人肺腑的利箭。

　　令人生厌。

　　场景又变换了。
　　似乎仍在顾府，夜色混浊，乌云遍布，隐隐有雷鸣传来。

　　“爹！爹！我要出去，我要救她！”这次，同样是野兽般的哀嚎，不过咆哮者变为了顾狂，“她真的好像娘亲啊爹……说话声都那么像。我亲眼看到娘死了，我不能再……看到她死啊，爹！”

　　顾太守看着癫狂的儿子，道：“给我把他按住，不准出去！那群百姓连士兵都杀，你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出去，有个屁用。这个时辰了，人早就死了！”

　　而顾楚呆愣地站在一旁，握住小倩地手，道：“小倩……我听到什么了？怎么可能？那群疯子，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如此吧？”

　　小倩不忍道：“小姐，你没听错……一大群百姓围了起来，强行给萧仙子放血……”
　　她还有半截没忍心说出来，不止是放血啊，生啖其肉、生饮其血啊！

　　“这群白眼狼疯了……”顾楚回过神来，“她怎会被一群百姓制止住？寻常十个男子都不是她对手啊！”
　　小倩小声道：“……听说是刚从城楼上，施法回来。”

　　顾楚也疯了，如猎豹般向外奔去。
　　顾太守光让人防着顾狂，一时不察，小女儿从院里猛地蹿了出去。

　　雷鸣声响，同顾太守的怒喝一起炸开：“顾楚，你给我回来！”
　　顾楚充耳不闻，撒开脚丫子向前奔去。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萧楚歇。

　　街道空阔，如今人影稀少，几近空无一人。但在城墙前，却有成堆的百姓，围绕一起。
　　成百……或者上千？

　　人挤人，人挨人。
　　人群吵闹，激烈非常。

　　“留一片肉给我啊！只要一片啊！”
　　“你们小心，这血可不能浪费了——”

　　顾楚目眦欲裂，猛地捂上耳，闭眼蹲在地上。

　　紫电闪过，大雨滂沱而下。
　　她甚至没有勇气挤进去，一瞧分明。

　　这、这是……弑神啊……
　　他们怎么都这么可怕？为了性命，连人性都不要了么？简直比城墙外头的厉鬼，还要可怖啊！
　　不要让我听到啊！
　　我不想听啊！
　　我什么都不想听到啊！！！

　　她总是耳朵捂得再紧，也听到了一些飘入耳中的声音。
　　“嘿，这下好了，吃了神仙肉，再不会得黑腐病了！”
　　“果真说的没错，你看我这皮肤，立竿见影，黑气散了不少。”

　　“别说了……求求你们……别说了……”顾楚终于受不住，昏了过去，倒在泥水之中。

　　那些人犹在得意自语。

　　“太守说的果真无错啊！”
　　“那当然，还是顾太守为我们着想啊，这萧楚歇，说是修仙之人，还不是用血吊着我们——除了缓解黑腐病，根本就不能根治，今日好了，明日还得患上。”
　　“来来来，莫挤，人人有份啊！”一个士兵模样的人，对焦躁不安的百姓喊道。

　　陆北泽冷冷地看了眼人群。
　　“十有八九是这小姑娘自个儿，说漏嘴了。”陆南川眯了眯眸，道。
　　虫二谷那群弟子，生的细皮嫩肉的，的确像是唐僧肉，食之，不说长生不老，防个魔气，还是绰绰有余的。

　　陆北泽道：“简直……荒谬。”
　　“是荒谬。这太守心思老辣，得了，连自己儿女都骗。”陆南川看着又变换了的场景，对离他不远的顾太守笑了笑，“狠啊。”

　　顾太守在顾楚房里，脸色铁青。
　　他拍着桌子道：“你看看你！都叫你不要出去了，染病了吧？！”

　　顾楚惨白着一张小脸，躺在床上，半边脸已初现斑驳。
　　她梗着脖子不语，眸光闪烁。

　　顾太守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对外喊道：“端点吃的给小姐，她都几日未进食了。”
　　小倩连忙低垂着头，端上一盏药蛊，里头香味扑鼻。

　　顾太守哄她道：“快吃点东西吧，饿坏了身体也不好。”

　　“……”顾楚被扶坐了起来，浑身颤抖，闻到肉香味，险些又是没晕厥过去，“这是什么肉？”
　　顾太守冷声道：“管他是什么肉！你吃了就是！”

　　“是人肉对不对？”顾楚像是崩溃了般，喊道，“是楚歇姐姐的肉对不对？爹？！我就说哪里不对劲，那群百姓再怎么疯魔，也不会疯成这副样子……是你令人在百姓里散布谣言，再煽动他们……就像、就像我曾经帮你做过的一样……”

　　沽名钓誉，才筹划到了个清名远扬。
　　布施赠银，还不是为了施恩于更多的人。

　　那远山寺一座座功德碑如何而来？
　　顾楚一清二楚。

　　顾太守被人戳穿了心思，颇有些恼羞成怒，道：“吃不吃，不吃倒了喂狗！”
　　说要喂狗，恐怕是真喂，顾府里就养了几条皮毛油光水滑的藏獒犬。

　　“……我吃。”顾楚咬牙道，“我吃！”

　　她赌气般，将那药蛊囫囵吞下，哽咽着，泪流满面。

　　顾太守这才满意走了，小倩也惶恐地合了门，走到床边，道：“……小姐。”
　　回应她的，是顾楚的干呕声。

　　顾楚趴在床沿边，背脊如被霜雪打弯的桃木枝，近乎是佝偻着。
　　干呕几声，她就拼命捂住嘴，另一只手抓住被单，瘦弱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陆南川终于懂了：“灵丹是这么来的，怪不得……”

　　魔物本身就喜欢夺他人灵力、魔力，给自己使用。
　　顾楚身上沾染了魔气，又吞了萧楚歇的丹田，机缘巧合下，化其金丹，为自己的了。

　　就是不知道这四百多年里，顾楚是如何走过来的。
　　可以预见的，这南明城满城百姓，活了下来。

　　这是第五年，当年的九天之乱，前后总共持续了五个月。
　　之后修士们才有时间腾出手，前往凡间荡除魔邪。

　　海清河晏，四海升平。

　　无人知道满城的百姓，将一个女子活生生地……
　　分而食之。

　　他们在淤泥挣扎里，捡回一条命，还没蠢到说出去，让近来总能见到的修士知晓的地步。

　　之后南明城，到底如何，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都湮没在尘埃之中。
　　因为这梦魇幻境，在顾楚哽咽的泪眼中，缓缓破碎了。

　　头顶上，是皎洁月光，满夜星河。
　　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小院。

　　顾楚也悠悠转醒，神情恍惚了一瞬，仿佛有所感应，如一头小豹子般，瞪着二人。

　　“刚刚你们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她警惕地问道。
　　她堕入了悠长的噩梦，差点以为……再也醒不过来。

　　陆南川道：“看到你灵丹哪来的了。这四百年，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嗯？顾楚。”
　　在魔界混惯了的魔头，没有太多悲天悯人的情怀，陆南川问话直接，换得顾楚面色煞白。

　　“我为何要回答你们？！”顾楚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半仙半鬼的脸，可怖非常。

　　她咬破指尖，也不知道画了什么，在空中飞快结成一道篆文。
　　形容复杂，从未见过，饶是陆北泽，也觉得这是古卷上都不会残存的阵法——他从未见过。

　　或许是顾楚的速度过快，又或许是陆南川有意要放她一马，那光芒飞速闪过之后，顾楚竟这么凭空消失。
　　只剩一枚操控耶律津的银铃，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陆北泽拾了起来，指尖微微摩挲，在铃铛角落感受到了凸起，对着月光一看，一个小巧的“萧”字。
　　萧楚歇的东西。
　　或者说，是萧楚歇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