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总在觊觎我》雕弦暮偶

19、生魇其四

　　萧楚歇是整个南明城，唯一的修士。
　　更是唯一的医修。

　　虫二谷传承悠远，其中弟子医者仁心。
　　萧楚歇也不例外，况且她本就是个温柔包容的人。

　　随着顾楚的视线，能看到萧楚歇忙得焦头烂额，施银针暂缓百姓的病症——
　　那魔气腐蚀肉身，病症也有了个名字。

　　黑腐病。

　　但任凭萧楚歇怎么施针，也不过杯水车薪。
　　这对修士来说不过尔尔、至多影响修行的魔气，对凡人来说，是无可抵挡的洪水猛兽。

　　她也救不了。

　　顾楚立在萧楚歇身旁，怯怯地站着，看萧楚歇眼眶微红，她不由安慰道：“……楚歇姐姐，咱们回去好不好，你不能再救人了，否则你也会感染黑腐病的。”
　　萧楚歇眼里泪珠一滚，瞥过头去，道：“你先回去，我再看看，待在顾府别出去，记得戴我给你的药囊。”

　　药囊只有一个，她采撷虫二谷的神草制的，也能护住顾楚一二。

　　按道理，正常情况下，魔气蔓延，南明城中人应当撤离。
　　但看着并未少多少的百姓，陆北泽心下一沉——

　　估计……外面还有魔物攻城。
　　或许品级不高，但足够让凡人忌惮。

　　果然，顾楚呜呜地抽泣了一声，道：“外头那些妖魔鬼怪好可怕……父亲按照你说的，用桃木做的箭点燃射他们，可是用处不大，符篆也快花完了……”

　　大难当头，萧楚歇自然不可能隐瞒身份，便对顾太守坦白来历，助他一二。
　　可她一非剑修，二非武士，只是个医修，会点入门的符篆，晓得点基本的除魔之法，别的……她也捉襟见肘、束手无策。

　　“乖，你先回去。”萧楚歇哄她道，转头又看向呻吟的人群。
　　其中一个大爷尤为严重，黑肉腐烂，黑血淋漓。

　　萧楚歇手指微颤，从自己的百宝囊里，拿出一条白绫。
　　白绫尾部绣了一株栩栩如生的金色海棠。

　　系在那位大爷胳膊上伤口处。

　　片刻后又拿下来，那伤口已愈合，白肉新生，血污顿消。

　　周围人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一个接一个扑腾跪地，道——
　　“神仙救命啊！！！”
　　“是啊，萧姑娘，不，神仙姊姊，求求你救救我们一家老小吧……”
　　“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救命啊……”

　　呻吟渐起，人们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住哀求。

　　萧楚歇不忍道：“……诸位都快起来吧，我尽当全力救助。”
　　她从清晨忙到日落，用白绫替重伤百姓包扎伤口，再取下。

　　“匡天山上天蚕丝，难得的神武了。”陆南川对血腥免疫力倒大，凑近看了看，“这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傍晚，萧楚歇终于帮最后一个小孩子包扎好，他□□腐烂严重，又因为是孩童，皮肤娇嫩，疼得哇哇直哭。
　　萧楚歇忍不住摸摸他发角，道：“这浮生若梦，你们先带回去吧，晚上睡前解开，孩子也好受一点。明日送还于我就可了。”

　　孩子的父母不住道谢：“好好好，多谢仙子！多谢仙子！”

　　日落残阳，天边晚霞都透出颓废的黑色。
　　萧楚歇有些倦怠地靠在桃花树下，拿起腰间银铃，透过通灵阵对那边道：“谷内怎么还未派人过来，这边……”

　　那头传来气喘吁吁的尖叫：“师姐！谷被破了！！魔物太多了，如今仙界混乱，你快回来吧！别管什么南明城了，再不回来，一路上都要魔物肆虐了！！！”

　　萧楚歇愣了愣，道：“可有人受伤？”
　　虫二谷素来不问风月，以悬壶济世为本，慎独却又兼济天下的个性，在陆南川眼中，同陆北泽有的一拼。

　　所以一直以来，防御都不算太严，最多几个可有可无的结界。
　　一旦被攻破……

　　“还好，受伤的及时医治，问题不大，毕竟咱们可是神医圣手嘛！”那头放松了一点，笑道，“不过，你还是赶紧回来！我们这边也根本调不出人手去管凡人，受伤修士都顾不过来了！”
　　说着，那边的通灵针，就被撤掉了，只剩下一筹莫展的萧楚歇。

　　若是她心肠狠那么一丢丢，在此情境下，早就横渡东镜，归去九天神界。
　　可她天生是副软心肠，既然来了，不可能见死不救，更不可能当作没看见般，转身就走。

　　这时，灵鸢又扑腾翅膀，自天边远来。
　　萧楚歇挑起食指，让灵鸢立于她指上，有些疲倦地笑道：“你怎么也来了？他有什么话儿要带给我么？”

　　取下竹筒，里面上书六字，端正之余，锋利如勾——
　　“凡界甚危，速归。”

　　萧楚歇站立良久，就到日落西山，星云渐起，皓月当空，皆笼于黑雾之中。
　　然后，她摘桃木为笔，化桃叶作纸，回了一封信。

　　纸短情长，诉尽平生情意。
　　会归去的，只不过……要晚点。莫急，我找到治你之疾的法子，归去之后，定能医好你的。

　　灵鸢腾空而起，翅膀划过青光，向东边飞去。

　　第二天，染病的凡人更多了。
　　开始出岔子了。

　　顾楚立于一家小屋前，头一次不顾大小姐的仪态，叉腰骂道：“你快把楚歇姐姐的白绫还回来！！！哪有你们这种人，看见好东西就像占为己有了？还有一城的百姓等着医治呢！”

　　萧楚歇也婷婷立在那户人家前，看见上了岁数的老妇人骂骂咧咧：“我儿子儿媳昨儿带虎子回来，身上就没绑着什么破白绫！”
　　她扯着嗓子嚎着：“千金小姐就可以为非作歹、胡乱冤枉人了吗？！就可以无中生有、捏造事实了吗？！哪里来的白绫，我一双眼，怎么没瞧见？”

　　“你！”顾楚被气得不轻，对周围的仆从道，“你们去搜屋子，肯定在屋里面！！”
　　闻她此言，老妇人嚎地更欢了，将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引了过来。

　　“知府千金要私闯民宅啦！杀人啦！没天理了！”
　　这世道已乱，妖魔鬼怪横行，人人都危在旦夕，驻扎城里的军队更是，绝大部分都在外阻挡妖魔。

　　官府的威信，反而下降了。
　　这老妇人肆无忌惮起来。

　　萧楚歇按住顾楚，无奈地道：“你这脾气。”
　　她张开手，高声喊道：“若梦，出来——”

　　一阵鸡飞狗跳的声传来，不是屋里，却是院中，锅碗瓢盆摔了一地，那条白绫脏兮兮地，从地里飞了出来。
　　将院子里的几条长凳，一张圆桌给撞地支离破碎。

　　这家人竟把白绫埋于地下！
　　顾楚气极而笑：“你还说没拿？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你简直自私无耻至极——”

　　“好了，走了。”萧楚歇拍拍浮生若梦上的灰土，柔声道。
　　临走前，瞥了尚且骂骂咧咧、并不觉得自己做错的老妇人一眼，心中有一丝不安。

　　……这些人，也太拎不清了。

　　两人行于路上，身后，那对夫妻追来，面红耳赤：“仙子，顾小姐，着实抱歉……我家老母为人偏激，是想着那白绫日后能用，才……”

　　“哟，别人就不需要了？”顾楚伶牙俐齿，气尚未消，“就想着自个儿啊？！这南明城又不是只有你一家人！”

　　萧楚歇道：“无事，不用放在心上，回去照看孩子吧。”
　　说着，就急匆匆地往伤患扎堆的地方赶去，打算能救一个是一个。

　　一人之力杯水车薪，似滴水入海，只能溅起细微浪花。
　　但她仍打算以一己之力，庇护整座南明城。

　　顾楚对那呆愣的夫妇二人冷哼了声，也迈着步子追上萧楚歇。

　　逐渐地，南明城内，患病之人越发地多。
　　浮生若梦用时过长，也救不了全城百姓。

　　“师姐！你怎还未归来？！”某日，银铃内，谷中弟子的声音急切，“魔君已杀上万剑宗去了，死伤惨重，速归！别管那群凡人性命了！！！你一个人救不了整座城的！！”

　　萧楚歇猛地抬首，却对上一双泪眼汪汪的眸，父母怀里小女孩强忍疼痛，正乖巧地让萧楚歇施针。
　　对上她目光，小女孩忍痛小声道：“神仙姐姐没事的，我不怕痛。你尽管扎。”
　　她刚提起的离去之心，烟消云散了。

　　愚蠢吗？任性吗？螳臂当车吗？
　　只要有一双眼露出感激，充满希望，她就能继续走下去。
　　永不后悔。

　　萧楚歇将浮生若梦附在桃木枝上，掐了诀法，送了回去。
　　好歹是神武，能助师兄弟们一臂之力——虫二谷弟子成百上千，不多她一个，但南明城的医修，唯她一人尔。

　　若祸端是萧楚歇表明了修者身份而埋下的，那导火索，便是她试着将自己鲜血，涂上桃木箭。
　　虫二谷内弟子，从不辟谷，食仙草、饮朝露而生，养出了百毒不侵的体魄。

　　染了神仙血的桃木箭，刺入魔物体内，滋滋作响，烧处一块块黑洞。
　　本就对桃木箭心存畏惧的魔物们，竟是畏缩地后退了，守城军一鼓作气，斩杀魔物不少。

　　看着夜色下，火把通亮的城楼上，临风而立的萧楚歇，陆北泽道：“赤子之心，可……”

　　“可太蠢了。”陆南川讽刺道，“救不活的。这么一大城百姓，就算出城逃亡，想要往西或往北，也是魔物遍地，哪里走得到下一个安全处。可是不走，魔气笼罩，病死也是早晚的事。”

　　陆北泽冷声：“是可敬。陆赭。”
　　陆南川自是知道，对于这种心性纯粹之人，陆北泽是敬赏有加的，也便识趣地闭了嘴，但看他眉眼神色，颇不以为然。
　　似是早就预见了萧楚歇的下场，在四百年之后，冷眼旁观。

　　这种事……他见过太多了。
　　死无葬身之地罢了。

　　就连陆礞，如今不也声名狼藉，尸骨冰凉么？

　　场景又变，这次，竟变为了在顾楚闺房里。
　　两人四下里瞧了瞧，未看见萧楚歇，心下了然。

　　梦魇基本都是顾楚看到过的场景。
　　只看见顾楚窝在床榻上，神色怏怏，听到婢女推门声，扭过头，眼中晶亮，道：“小倩，楚歇姐姐那边怎么样啦？城关外的魔物可有退去？”

　　小倩合上门，道：“退了一里开外，萧仙子的血果然大有用处。而且今日，她在城内，分血给百姓，据说涂在伤口上，伤口当真立刻愈合了呢！”

　　顾楚一慌，手中抱的茶杯应差点落地。
　　她道：“什么？！分血——她流的血还不够多么？！”

　　“是太守提的建议。”小倩犹豫再三，还是道，“但萧仙子并未拒绝。”
　　“父亲真是、真是……”顾楚说不出父亲的坏话，像只被困住的小豹子般，恨恨摇头，“她也是人啊，也会疼啊！”

　　小倩道：“可她是神仙呀，哪里和咱们凡人一样？我们碰了那黑气会死，他们就毫发无损。都在说仙子她还是藏私了，要是早点分血，哪里会有人死呢？”

　　“啪嗒”一声，杯盏四裂。
　　顾楚猛地将手中茶杯砸地，尖声道：“你放肆！救不救人凭良心，被救的还有理了？！”

　　小倩嗫嚅：“……可、可城里百姓都这么说……”
　　“都这么说？”顾楚冷笑，发了疯般爬下床，要自个儿穿衣，“简直荒唐，我要去找她，让她赶紧走。救什么人？就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如不救！外头将士们还在扛着呢，里面就烧杀抢砸起来了，现在更是张嘴胡来——还藏私，藏你娘的私！”

　　她此时已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冷着一张脸，性子隐约有了日后的偏激。
　　“小姐不可！”小倩慌忙拦住，“老爷让我看好你的……要不是萧仙子的药囊，你三天两头往那跑，早就染了黑腐病，不能再出去了。”
　　顾楚愈发暴躁：“让我哥来，他死到哪里去了！让他滚过来！我要出去，你别拦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