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昔梦醒时》落樱飞烟

5、第五章 争夺

　　我还记得最后一场校场比武。
　　这场比武后，师傅们会评定出皇子们名次的高低，同时参加这场比试还有众多臣工的子孙，他们一参加这场皇家比武为荣，并期望能在这场比试中取得一个好名次为家族增光。
　　我们身着戎装，立马于战戟林立校场，校场周围人头涌动，我看见众人眼里艳羡的目光，我看见我的父皇爹爹和母后妈妈端坐在席位上的身影，心中即紧张又激动，我终于有了可以和哥哥们同台较量、一显身手的机会。我会让他们对我另眼相看。
　　我们被分为两人一组，一对一地决斗，分组情况以抽签来决定。第一组战胜者们再进行抽签，两两分组，再进行较量，直至最后的决战。
　　我的第一个对手是一位将军的儿子，他人生得高大魁梧，站在我面前就像是一座小山一样。我身披战甲，面带头盔，在他眼里我就像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小男孩，我从他眼里看到了轻蔑的目光。然而，我丰富的实战经验告诉我，像他这一类以力道取胜的武将，唯有以轻盈灵动御敌，以巧取胜。轻视对手是他最大的失误，而身法灵动又是我最大的长处，以我之所长克其之所短，这一仗，我轻松取胜，三招之内，他以被我挑于马下。
　　初战告捷令我信心倍增，我挥动着手中的渊冰剑，轻而易举地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我回头望见呼雷师傅频频点头的满意表情，以及浩瀚师傅那张严肃的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我想起自己多年来的艰辛磨练，一切都没有白费，付出从来都会有回报。我拉转马头，现在校场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包括我、辛夷哥哥，还有苦苦支持的扶桑哥哥。我隐隐地为扶桑哥哥担心，哥哥此时的精神力和体力恐怕已经到了极限了吧。我的心霎时有些慌乱。
　　母后妈妈也许看到了这一点，她施施然地站起身，将扶桑哥哥唤到身边，大概是要他退出比赛。但二哥哥总是摇头，拒绝了母后妈妈的要求。我抬起头，正好撞见辛夷哥哥望着他们时脸上那饶有趣味的嘲笑。也许是扶桑哥哥的固执和辛夷哥哥的轻蔑激怒了母后，我听见她向二哥哥大声地吼道：
　　“身为太子，首先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将来的皇帝也只要能统率群臣足矣，战场上就留给那些能征善战的武将，你要守住的是自己的天下，而不是让别人趁虚而入！”
　　“母后娘娘，您如果是担心扶桑太子受伤，那就尽请放心，儿臣是绝对不会伤害亲爱的弟弟的。”辛夷哥哥策马上前，脸上故作尊敬的嘲弄笑意依旧不减。
　　“你认为自己一定会赢吗？”二哥哥问他。
　　“当然。”辛夷哥哥轻轻地回答，随即换上狂傲的笑意：“众所周知，战场上是我的天下。”
　　“那么，我倒想为之一战。”二哥哥高傲的回道，调转马头，回到校场正中央。他对校场的执令官说：“不用抽签决定，我要与辛夷皇子战上一战。”
　　“好，我也正有此意。”辛夷哥哥亦回到校场中央，战戟指地。
　　我有些慌张，柔弱的二哥哥如何能战胜沙场之王的辛夷哥哥。我回转头去看母后，她气愤回到后位上，狠狠地瞪着一旁暗自得意的容贵妃，我期望可以求助于父皇爹爹，却只见他闭目养神，对一切充耳不闻，脸上亦是波澜不兴。
　　我听见战戟相撞的刺耳声响，两位兄长已战到一处，强弱立时分明，二哥哥时处下风，虽然他体力不支，但仍旧严守门户，辛夷哥哥一时也拿他不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耳朵里听见的只有我剧烈的心跳声，我心中怀有一种不可能实现的侥幸；也许，扶桑哥哥会出人意料地战胜了辛夷哥哥的，毕竟，二哥哥比过去已经强大了很多，然而，就在这时，辛夷哥哥长戟一送，二哥哥就猛地被挑下马来，重重地摔在地上。辛夷哥哥驱马上前，再次举起了他明晃晃的战戟。
　　我来不及细想，提起我的渊冰剑，纵马冲到辛夷哥哥面前，一剑隔开他的长戟，剑走轻灵，招式绵绵不绝地向他攻去。哥哥一时措手不及，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攻击给逼退了下去。但辛夷哥哥毕竟是最强的不败武者，只一瞬间，他已反手一挥，战戟往我马下刺来，我的马儿受了一惊，举蹄立起，这时辛夷哥哥战戟横削，我的渊冰剑被高高地挑飞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然后斜插在地上。
　　辛夷哥哥驱马上前，用他那寒气逼人的战戟直指我的咽喉。我取下头盔，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地倾泻下来，柔柔地披了一身。我听见人群中的惊呼与骚动，看见辛夷哥哥眼中一闪即逝的恍惚。
　　“……辛夷哥哥……”我轻声唤他。
　　哥哥缓缓地放下了战戟，问我：“……为什么，镜泉……”
　　我无法回答他，我回过头，看见已被众人扶起来的扶桑哥哥。
　　“你以为我会杀他吗？”哥哥问我。
　　我低下头，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但当时我真的有了那样的恐惧，我抬起头，望着辛夷哥哥，他脸上已经有了成熟和些许的沧桑。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但再见面居然是这样的情况，我们也很久没有说话了，现在说的居然是这样残酷的话。我想起了哥哥曾经有的温柔，我说：“辛夷哥哥是不会杀二哥哥的。”
　　哥哥笑了，我不明白那笑的含义。他策马从我身边经过，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镜泉，你错了，我会杀了他，但是，不是今天。所以，镜泉你也要努力啊。”
　　我望着哥哥离去的背影，心如刀割，昔日的亲密无间，真的已灰飞烟灭了，我们也已经分道扬镳。
　　我不记得比赛后来怎么样了，自然也不知道人们如何让将我称为帝国的奇葩，大炎帝国四公主镜泉，名剑渊冰的持有者，果真巾帼不让须眉。
　　然而，从那以后，我却时时从辛夷哥哥那刺来的战戟的梦中惊醒，直到现在，我仍旧会对那长戟尖上凝聚的森森寒气所恐惧。我记得，我要保护扶桑哥哥的决心。我也不能忘记，辛夷哥哥那温暖的怀抱，和他曾经对我的宠溺。“镜泉，你也要努力啊。”辛夷哥哥曾说过那么多次的哪句话，为什么这次会有了那么冰冷的寒意。这一切纠结在一起，使我不能安心。

　　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学习中，我们迅速成长飞起来。与飞扬跋扈的我们恰恰相反的是，威武高傲的父皇爹爹却渐渐老去。他总是竭尽全力的掩饰自己的衰老，却总是在寂静无声的朝堂上，缩在精致厚重的皇座上沉沉睡去，他那曾经乐于聆听万民呼声的耳，已渐渐听不见满堂朝臣们的窃窃私语，他那曾经熠熠生辉、深沉的看不见底的眼睛也开始渐渐模糊，我的身影变成他眼前模糊的光。书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更是常常令他头痛不已，他时常借着考察我学业为借口，让我为他读一篇有一篇奏章，并要我提出合理的解决方案。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满足着父皇爹爹的要求，并谨慎地维护着这个王朝的安定平和，我怕我如天神般的父亲在某一个喧闹的午后轰然倒下，而留在他背后的，必然是一个朝代的颠覆。
　　我渐渐发现，衰老的父皇爹爹开始表现出他对皇位的前所未有的眷恋，他喜欢将那墨绿碧玉雕成的传国玉玺紧紧地握在手里，亦或是温柔而沉重地抚摸着它，然后闭上他浑浊的眸子长时间地沉思。我发现爹爹开始避免单独与辛夷哥哥和扶桑哥哥见面，有时甚至固执地像个孩子。我的父皇常常感到孤独，但他又不愿和任何人接触，他对人们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他曾对我说，他从那些人眼中看到了他们对他死亡的的强烈渴望，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他所坐的皇座，他手中握着的传国玉玺，脆弱地维护着众人对他的尊崇和敬仰。这使他开始畏惧死亡，因为死亡会无情地夺走他曾经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亲情，包括爱。
　　我想我也许能够明白父皇的心情，我能够看见父皇皇座背后那无数张牙舞爪的黑影，它们躁动着，扭曲着，仿若兽群在沸腾，仿佛群魔在乱舞。我侧过头，不敢再看它，然而，我的耳中，清楚地听到了那惊心动魄的刀剑相击的声响。但是，矛盾的是，我亦害怕那绝对的沉寂，那给人以坟墓般的压抑。我感觉到，在皇室里，有一层薄薄的膜一捅就破，这使得我和父皇都极力去避开它，装作它从来就不曾存在。然而，它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一样矗立在我面前，使我避无可避，使我惶恐不堪。从它里面，我看见了皇后妈妈骄傲炫耀的嘲笑，容贵妃阴鸷压抑的仇恨，还有我的辛夷哥哥和扶桑哥哥之间越来越遥远的鸿沟。这驱动着他们的是欲望，是权力，是父皇那金光闪闪的皇位，是父皇几案上墨绿的传国玉玺，是这个帝国的主宰者的绝对力量。
　　朝中的大臣们渐渐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拥护拥有正统皇室血脉的炎帝嫡子扶桑，一派拥护武略超群的皇长子辛夷。一派认为嫡皇子扶桑继承帝位是理所应当，并且，扶桑太子拥有帝王的尊贵和仁慈与学者的才华和睿智；另一派却认为，自古天下有能者王之，辛夷皇长子，文韬武略，战绩卓著，将来必能逐鹿天下，四面称孤。皇后妈妈对臣下们恩威并施，竭力拉拢朝中重臣，在这一点上，与她的宿敌一模一样。
　　我开始感到恐惧，越来越浓郁的恐惧。扶桑哥哥柔和的面庞上再也见不到他那温柔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如潮汐般的忧郁；辛夷哥哥眼中再没有了对我毫无原则地宠溺，我只能看到哥哥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也很少见到昔日对我疼爱有加的朝华姐姐，她脸上总保持着冰冷的沉默，这让我一直处于落落寡欢的状态中，我想重拾我们过去的欢乐，而她给我的却只有冷漠，我不敢追问她理由，那理由我们都懂。她是坚定地站在辛夷哥哥身边的，而我不是也决定只守护扶桑哥哥了吗，我们就这样势不两立，水火不容。
　　我开始学着扶桑哥哥的样子，仰头望着那苍茫的天空，灰色的，仿若我此刻的心情，我想起了父皇那尊被打破的琉璃莲花，以及我们破碎的感情。我亦想起我的梦境，想起父皇那时先知般的眼睛。原来，一切早已注定，父皇爹爹早就知道，自己维护的是一场脆弱的梦境，一个镜花水月般的童话。
　　我想快一点强大起来，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幻想做女娲，去补苍天。

　　自那以后，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孤独。坐在那里，感觉四下里一片荒凉，耳朵里听不到声响，眼睛里看不见流动的时光，却看得见那些不断游移的灰影，我不知道那些灰影是什么，也许是鬼魅，也许是先皇们悲哀的灵魂。它们冰冷的气息透过我华丽的衣裙紧紧地攀附在我的躯体上，我开始发抖，是刺骨的恐惧。
　　有风吗？我很冷。我无法看见命运的轨迹。我相信自己正在坚强起来。
　　我摸到了我腰际的渊冰剑，森冷的气息，耳边有嗡嗡的声响，是剑的悲鸣。是与我的战抖一起呼喊的共鸣，是心。我抚摸着剑柄，直直地望向前方，那是一个深渊，那是一条不归路，同时，那也是我们的归宿。
　　剑，是用来杀戮的吗？
　　“我很冷……”
　　侍女们忙奔上前来为我生上了炉火，我拉紧了领口，端正地坐好。我并未特意的等待，只是我应约感觉到，该来的即将来临。
　　一声尖锐的呼喊穿过层层的宫闱，整个王朝都在震颤：“圣上驾崩！”
　　我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我的梦就这样醒了……
　　后来，我不断地回忆起父皇病重时那恹恹的病容，我的天神就这样倒下了，病榻上睡着的仅仅是一具苍老腐朽的毫无生气的躯体，他已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了，那只是一个装着残余灵魂的腐朽的皮囊，只要打开系紧口袋的绳子，里面就会流出散发浓烈气味的液体。
　　时间的流逝如水滴的坠落，滴答滴答，滴滴答答。我们都清楚，我们被称为“万岁”的那个人，已经无可逃避地离开了我们。他死了。

　　我的二哥哥扶桑继承了皇帝爹爹的帝位，成为新的炎帝，开始君临天下。而我的大哥哥辛夷，默默地退居到幕后，暗暗地培植自己的势力。就在朝中暗潮汹涌的时候，这个国家又迎来了她新的战火。
　　几年前，炎国的邻国燕国国君驾崩，其子河洛继承帝位，成为燕国新的国君。河洛好战，即位不久就开始了对周边小国的侵扰。人们都纷纷传言，新君河洛用兵如神，他的军队被称为“无敌”其所到之处无不所向披靡，短短几年时间就相继收服众多弱小的国家。如今，他又将他贪婪的眼光转向了动荡之中的炎国。近年来，他连年在燕炎边境增派兵力，多次侵扰我边境地区，烧杀掳掠，凶狠残暴，无恶不作。时至今日，他终于寻得可乘之机，将他那早已是虎视眈眈的矛头对准了我大炎帝国，发动了那一场旷日持久的燕炎大战。
　　从那时候开始，扶桑哥哥就开始整夜整夜地在大殿与众大臣们讨论着战事，他初次展示他作为帝国继承人的气质，那温柔敦厚里带着的慈悲，然而，他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的是他作为文人的诗人式的深深忧郁和细腻。我可以感觉到他一直有疑惑无意地忽视着辛夷哥哥的存在，不给他兵权，不采纳他的意见和策略，因为哥哥知道，若是以辛夷哥哥的能力，他会以在这次战争中的功勋，成为和河洛一样的敌人。果真那样的话，他的皇位将岌岌可危。
　　这是一个紧张的时期，无论朝野内外。
　　我始终游离于权力争夺之外，我只是远远望着扶桑哥哥大殿外那些来来往往的朝臣们，我不懂那些琐碎的朝政，我只看得懂辛夷哥哥沉默而隐忍的背影和朝华姐姐紧紧握住的拳头，他们的背后都无一例外地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从那以后，我一个人去昭阳殿；从那以后，一个人去校场；从那以后，我一个人读书，一个人习武，一个人安静的行走，没有人陪在我身边。我只能够默默的问自己：身为公主的我，到底能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什么？
　　我想，那些日子，我活得像一个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