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临叶沉沙

10、佑霁

　　此次舰队遭遇龙鲸，损失不可谓不惨重。李怛囿于清算沉没的舰船和士兵，无暇顾及藤汝，她安抚下那些蒙古女人之后，便又上到甲板。

　　此时已经天将破晓，一轮旭日的锋芒撕裂开海雾，隐去了龙鲸的鲸渊同寻常洋面并无二致。拜合耳守在蒙古女人的船舱之前，瞧见她上来，脸色一惊：“公主不再休息一会儿么？”

　　看她如此纤弱的身段，在冰冷的海水里泡了那么久，拜合耳料定她不休息个三五天必然恢复不过来，没想到也就半夜的时间，她就能起身了。

　　藤汝拢了拢颈端的毛皮领子，睫毛轻颤：“今日遇见了这么可怕的东西，实在是睡不着。大副，你可知这是什么么？”

　　拜合耳叹了口气，看向拨云见日的天空：“只怕我们误闯了归墟之国，那巨兽，当是传说中记载的，归墟守门的龙鲸。”

　　藤汝明知故问：“我们怎么会闯入归墟之国呢？”

　　拜合耳不疑有他：“前两日连日阴云，我们一直靠着海图和罗盘导向，谁知海图上的四圣兽坐标竟然发生了移动，和真实坐标行成了四分角的偏转，更奇怪的是，罗盘竟然也在同时出现了故障。因此我们偏离航向而不自知，竟然闯入此等凶险之地！”

　　藤汝故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罗盘还会有变么？”

　　拜合耳道：“寻常并不会。那日风暴过后我和提督查看海图的时候发现四圣兽的位置挪动了，但是后来提督查看过罗盘，四圣兽和罗盘的方位是一致的，我们便不疑有他。可方才提督又去看过罗盘，却和四圣兽偏差了。”

　　藤汝沉思了一阵，小心地问道：“那海图，真的准么？之前提督带我上去看过一次，新奇倒是挺新奇的，可我看那些星辰啊、日月啊全都漂浮在上头，船一颠簸，难道不会到处滑动么？”

　　拜合耳说：“自然不会，这海图可是难得的法器，乃是唐代卢肇所制，有四方神兽镇压，除了提督，无人能动它分毫，否则四圣兽便会发出警报。所以即使我和提督都觉得定是那场风暴导致的海图位移，却也不能完全确认这海图究竟是什么时候出故障的。”

　　藤汝说：“竟然有那么神奇么？这海图居然还认主？”

　　拜合耳笃定：“自是如此！”他凑近藤汝，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您既然是蒙古人，我自也不怕告诉您，为何提督一个南宋降臣之后，区区一个卑下的南人，得以在此小小年纪掌管东海水师？便正是因为，唯有他才能操控这海图！”

　　藤汝大吃一惊地后退一步：“我竟然不知提督原来靠得是这等本事。”

　　拜合耳道：“能掌海图，自然在这海上说一不二，只是这次海图故障，得让提督头疼一阵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可以修好。”藤汝附和。

　　拜合耳抱臂扁了扁嘴，舰队从未正面和这些海底异兽遭遇过，此次的损失是他们从未预料到过的惨重。

　　藤汝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瞥了站在船首高台上忙碌于指挥救援的李怛一眼，复又对拜合耳说：“对了大副，此前救我上来的那位船员，现在在何处？当时在水里，承蒙他一直托着我，我才能留得一命，方才提督说会给他嘉赏，不知道可赏了？我也想亲自谢谢他救我性命。”

　　拜合耳道：“好说好说，此人之前是一艘战船上的水手，不过他的船沉了，提督说让他留在我们这儿甲板上便好。公主你要见他的话，我去给你找来。”

　　藤汝沉下眸子，低头道谢：“有劳拜合耳大副了。”

　　拜合耳便一溜烟地朝下层甲板上去了，一边嘟嘟囔囔：这公主还真是好教养，说话细声细气，做事有条有理。看来大汗调|教她费了不少心思，真是便宜那伊尔汗老头了。

　　没过一会儿，化名为张嗣的佑霁便被拜合耳领了上来。他低着头缩着脖子，瞧瞧抬起眼皮看了藤汝一眼，复又瞟了瞟拜合耳。藤汝看见他已经换上了一身下层水手的制服，腰间挂着那个从死人手里抢来的腰牌，便垂下眸子，露出一个程式化的笑容：“方才还要多谢英雄出手相救了。”

　　佑霁摸了摸脑袋：“哪里哪里。”

　　藤汝说：“我有赏赐给你，随我来吧。”说着便要把佑霁领入船舱。

　　谁料拜合耳上前一步横在两人之间，突然道：“公主，虽然此人救了你，可也是下等船员，破格上了福船已经是他的造化了，怎能进入公主的舱室？”

　　藤汝作恍然大悟道：“哦，原来还有这等规矩。只是我们草原上的人最为敬重英雄，他既然救了我，便不只是一个下等船员，而是我的座上宾了。大副，您说是么？”

　　拜合耳作为蒙古人，自然也清楚草原女人对于英雄豪杰的崇拜，但他斜睨了一眼佑霁的小身板，只觉得他的外表太过娘炮，和那个能从冰冷海水中把公主捞上来的英雄形象实在是不符。然而藤汝表面柔软，骨子里却特别强硬，拜合耳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下等船员大摇大摆地进了蒙古姑娘们的舱室。

　　他眉头一皱，一溜烟又跑了。

　　藤汝将人领入舱内，几个蒙古侍女都累得昏睡，根本不屑于抬眼皮瞧一眼佑霁。佑霁跟着藤汝进了她居住的内间，环视了一圈，小声赞叹道：“这房间倒是不错，怪不得你舍得回来。”

　　藤汝盘腿坐到了床上：“我回来又不是为了这破舱室。”

　　“也是。”佑霁也大喇喇地一撸裤管，盘腿压上藤汝那床柔软华丽的被褥，随手拍了拍：“你这被子也不错啊，这船哪，若是能拉到雾市去，改成个住所，住下来，啧！这滋味，定然美妙！”

　　说罢他便头一歪往那被团上一靠，舒爽地眯着眼看着藤汝。

　　“早知道那小子有精卫石，咱们忙活这么些天做什么？抢了那东西，把船队直接统统拉到雾市里头，货舱里的宝贝不都是咱们的？那累的你每天一趟趟搬了丢，我一趟趟捞了运的。”一想到之前的忙碌，佑霁便有些不满。

　　藤汝沉着眸，神色凝重：“光一个精卫石还不能怎样，泉客王手下十万鲛兵，留着船队还有大用处。”

　　佑霁便压低了声音问：“那你接下来准备如何？这次那龙鲸没吃够一万人，还被精卫石射中了，泉客王估计这会儿已经知道消息了。船队既然已经进了鲸渊，他能放过这帮鞑子？”

　　藤汝咬住唇：“这不还没进蜃门吗？鲛人手再长也出不了蜃门。况且现在这头龙鲸受了精卫石之伤，一时半刻新的龙鲸还来不了，我们尚还有些时间。”

　　佑霁拍了拍爪子：“得了，照你说的做呗。”

　　藤汝又说：“对了，还有一事。”

　　“什么？”

　　“是浑天载地法水之图。我那天趁着舵手不注意改航向的时候，挪了朱雀，故其他三神兽皆跟随朱雀变动，周天星宿也发生了转移，整体从南往东偏了四分角，航线也改变了。可夜里龙鲸出现，我去将它改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朱雀怎么也动不了了，四方神兽还发出了啸叫。我刚才问了拜合耳，他说只有李怛才能动得了浑天载地法水之图，可我那天明明将朱雀移动了的。”

　　佑霁听了，直起了腰身，凑近了靠向她，神色有些不解：“竟然还有这等事？”

　　藤汝说：“你在族中时久，可曾听说过这浑天载地法水之图认主之事？”

　　佑霁想了想：“我虽然常常听族中长老提及此图，但我亦从未听说过它会认主。而且你当日不是动了朱雀了么，否则单凭一个假罗盘，定然无法骗过李怛，将舰队引入鲸渊。”

　　藤汝：“当我昨夜去改航向的时候，确实又动不了了。按拜合耳的说法，此图的确只有李怛能动，那我那日是怎么动了朱雀的。”

　　佑霁晃了晃脑袋：“李怛又是哪号人物，凭什么就他能动这东西？”

　　藤汝沉默了一会儿，也叹道：“是啊，李怛又是何许人，凭什么他既有浑天载地法水之图，又有精卫石呢。”

　　佑霁托着下巴抬眼看了看藤汝：“算了，浑天载地法水之图又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拿到精卫石要紧。”

　　藤汝又问：“你那边，妥了么？”

　　佑霁说：“妥了。这张嗣啊，就没离开过那战船，福船上没人认识他的，放心吧，露不出一点马脚的。”

　　藤汝刚想说：“那就好……”耳尖却一动，一脚将佑霁从床上踢了下去。

　　佑霁就地一滚，迅速站起来俯首帖耳立好。藤汝抬起眼来，正对上门口立着的李怛。

　　“公主醒了？”

　　藤汝轻轻扫了一眼站在李怛背后的拜合耳，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提督不仅要忙着清理战场，还要分神来看顾我，实在是叫我惭愧。”

　　李怛的目光落在了背对他站着的佑霁的身上，神色不虞。藤汝理了理膝盖上并不算皱的裙摆，抬起一双无辜的眼看向李怛：“提督，我们一舱的姑娘们都不通水性，若是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儿，怕我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不如叫此人留下来给我们做个守卫吧。”

　　李怛道：“公主放心，此事断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藤汝垂了眼，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哦，是么，提督如此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