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临叶沉沙

11、故事

　　李怛最终还是把佑霁带了出去，藤汝趴在舷窗上看他在对佑霁说了什么，唇边一抹冷笑久久不能散去。

　　甲板上一团乱麻，李怛也没法训斥佑霁太久，便又匆匆赶往船首指挥救援。藤汝推开舷窗，天亮了，海面上漂浮的碎木头在被晨光镀上金鳞的波纹里美得触目惊心。她撑着下巴在舷窗上趴了一会儿，眼瞧着佑霁被拜合耳拎着下了下层舱室，神色立刻染上了一些暴戾。

　　“海上风大，公主才刚刚着凉，不宜多吹风。”

　　藤汝抬头，见又是李怛。她瞥了一眼李怛身后已经清理干净的甲板，复抬头望向他那两个几乎挂到了下巴的黑眼圈：“提督终于忙活完了？”

　　李怛推上了她的舷窗，将她又推进了舱室：“不过清理了下海面，但尚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查明。”

　　藤汝听着他隔着舷窗传来的，略微有些显得发闷的声音，心头微微一颤，他听起来像是想和她商量些事儿的样子，可是她不过是这艘船上的一个乘客，水师提督又有何事可以和她商量的。藤汝试探道：“什么事儿？”

　　李怛说：“若非有人改了我们的海图，我们的航向不会偏至此。”

　　藤汝暗自吞了一口唾沫，起身又推开了舷窗，目光盈盈望向李怛：“竟然是因为如此？先前听拜合耳大副说我们遇上了龙鲸，我还以为，是因为上次那场风暴将我们卷进来的呢，原来是因为有人改了海图，我们自己开进来的么？”

　　李怛垂眸看向她，藤汝毫不保留地望向李怛的眼底，神色自若。

　　“我不识水性，更不懂航海。可我记得刚才拜合耳大副才同我讲过，海图只有提督你能动。”

　　李怛两条长眉微微皱起，藤汝的神色却依然坦然。

　　李怛没提罗盘，她也刻意避开了罗盘的事儿，装作自己根本没想到航海需要罗盘和海图互相对照。李怛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当是未发现一点儿破绽，复又偏开了目光，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消散，两人之间便显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藤汝从舷窗中微微探出身子来，笑问李怛：“提督以为是还有谁动了海图么？”

　　李怛把这个问题抛了回来：“公主觉得呢？”

　　藤汝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色：“提督这是问我么？我对此可是一窍不通。更何况，船上的人里头，除了我近身的侍女们，我便也只认识您和大副了，纵使是猜一个，我能猜谁呢？”

　　李怛轻笑了一下：“也是，是我唐突了。”

　　藤汝托着脑袋，趴在窗台上看他：“无妨。”

　　李怛又将那窗页往回推了推：“那么公主便歇息吧。”

　　藤汝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蹙起眉毛。李怛比拜合耳细心许多，莫非是他已经发现了些许端倪？否则为何要来同她说航向被改之事。

　　但她自省自己这几天来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几个蒙古侍女也都和她同气连枝，断不会出卖她。李怛纵使有怀疑也难找到切实的证据。

　　当务之急，是要从他手里取得精卫石来。

　　藤汝暗地里去过几次李怛居住的瞭望台，只是每次都十分仓促，不曾仔细翻查过，所以她也不知道李怛会把精卫石藏在何处。现在佑霁虽然混上了福船，但却被李怛安排在了下层舱室，轻易不能上甲板来，大约也不能指望他在此事上帮上什么忙。藤汝想了想，终于关上了窗子，躺回了自己柔软的床上。

　　海风荡漾，船体微微摇摆，欸乃橹声和倏忽浪潮交替，藤汝抬起手腕看了看贴着皮肤的那枚鲛珠，忽而冷笑了一下。

　　下午吃完饭，藤汝又揣着毛皮子站在了驾驶舱下的舷梯下头，抬头看着那空荡荡的平台。不一会儿，李怛探出了头来：“公主出来了？”

　　藤汝说：“闲着无事，和侍女们扯了几张奶皮子，想提督忙碌了一日夜也辛苦了，便拿来给您尝尝。”

　　李怛对这些草原上的食物并无兴趣，但是听见有奶皮子的拜合耳却立刻凑了过来：“啊！有劳公主还记得我们！”

　　藤汝伸出手来，拜合耳立刻将她拉上了二层平台。

　　藤汝笑着将手中的食物递给拜合耳。实际上她并不吃得惯这种腥气极重的东西，不过当着李怛和拜合耳的面，她还是表现得平静如常：“这一块可是完泽亲手做的，大副觉得如何？”

　　拜合耳脸上飞上了一团可疑红晕，轻轻咳嗽了一声：“完泽做的啊，果然好吃……”

　　话未说完，一旁李怛却飞过来一个冷漠眼神，拜合耳立刻正襟，一本正经地道：“替我多谢完泽姑娘。”

　　藤汝转身，对上了操舵的舵手的双眼，此刻掌舵者并非此前那位舵手了，她故作惊讶：“之前那位舵手今天不值班么？”

　　李怛扫了她一眼，拜合耳正要作答，李怛却微微抬手拦住了他：“是，他今天休息。”

　　藤汝便将奶皮子递给现在的舵手：“那你也尝一口。”

　　她转过来对着李怛：“之前他给我讲的妈祖的故事，因为风暴来了还未讲完。我倒还想听后面半段。”

　　李怛垂下眼，藤汝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端倪。她能确定的是之前那个舵手必然是死透了，但李怛对她隐瞒了他的死讯，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

　　拜合耳上前一步：“公主想听什么？我给你讲便是了。”

　　藤汝的眼睛亮了亮：“是么？大副现在有空？我们舱里的姑娘们也很想听大副继续说说龙鲸的事儿，不若大副过来给我们讲吧。”

　　拜合耳把奶皮子塞进嘴里，随意在自己的衣袍下摆搓了搓手，便准备跳下二层甲板随藤汝去舱室。李怛却再一次拦住了拜合耳：“拜合耳，你盯着海图。公主想听故事，我来讲。”

　　拜合耳好奇地看着李怛，提督向来在他们面前耳提面命，要和那些蒙古姑娘们保持距离，可是此刻却主动提出要给藤汝讲故事？

　　藤汝的目光垂下来扫到了李怛捏着拜合耳的那只手，心头微微一紧：“能得提督亲自来给我们讲故事，当然是好。”她目光轻轻飘向驾驶室内发着光的海图，“提督是南方人，想来也比拜合耳大副知道的更多吧？”

　　她用了“南方人”这个中性的称呼，而非“南人”此等略显鄙薄的措辞。李怛的眉心微微一动，便跃下了驾驶舱平台，在下方甲板回首看她：“公主下来吧？”

　　藤汝握着舷梯的扶手，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来：“好。”随后慢慢往下挪动。

　　此前她上下扶梯，只要李怛在，总会伸手拉扶她一把，可这次李怛却不为所动，直到她战战兢兢地走下舷梯来，他也不曾伸出一只手来帮扶。

　　可现在船行平稳，再做作地从舷梯上掉下来未免有些刻意。她最终还是自己稳妥地落在了甲板上，抬脸看向李怛，笑容无懈可击：“提督，请吧。”

　　李怛背着手随她走到船舱中，几个蒙古姑娘们还在扯着奶皮子，舱室里弥漫着一股牛乳发酵的酸气。藤汝并不习惯这种味道，但李怛在身边，她也不得不做出非常喜爱的模样，高高兴兴地对舱室里的姑娘们说：“提督亲自来给我们说龙鲸的故事了！”

　　几个姑娘们皆是欢呼雀跃地将李怛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藤汝斜靠在一张椅子上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怛，她也是很好奇，在这些南人的眼里，龙鲸和归墟究竟是何所在？

　　李怛倒是没拜合耳那么天马行空，他坐下来，眼神有意无意地飘向藤汝，平静地道：“实际上，我出海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遇见龙鲸，第一次知道龙鲸竟然是此等猛兽。”

　　完泽道：“就算是猛兽，不还是被咱们大元水师给击退了么？”

　　李怛笑了笑没有接话，藤汝却说：“咱们大元水师的装备精良，福船上二十一门火炮，就算那龙鲸身上披着铜墙铁壁，不也能被射穿么？”

　　闻听此言，李怛的眼神不出所料地锐利了起来：“当时战况，公主看见了？”

　　藤汝笑着摇了摇头：“我那时候落入水中，九死一生，可惜没看见提督的飒飒英姿了。只是在海水中沉浮间，听见福船上炮火连天，耳边惊涛巨浪，后又听水手说起是福船将那龙鲸击沉的。提督，不是么？”

　　她目光坦然而直接地朝着李怛投了过去，藤汝几乎能感觉到空气中他二人目光相接之时，发出的火花炸裂的声音。但舱中其余八位蒙古女子，并不能察觉两人间你来我往的电光火石，一个姑娘大笑着走到李怛的身边坐下拍着他的肩：“提督，若下回再遇见那龙鲸，咱们还能挡得住么？”

　　茶伦抬起眼睛来看向藤汝，藤汝知道，此前她欺骗那些蒙古姑娘们，夺了李怛精卫石的功劳，那些姑娘们对此深信不疑，因此这是在调侃李怛呢。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来，就看李怛他，敢不敢吐出精卫石的秘密了。

　　李怛摇了摇头：“还是祈祷不要再遇见的好。我们已经损失了两条战船，在获得补给之前，福船上的火力恐怕很难再支撑这样一场大战了。”

　　蒙古女孩们发出了一声失望的长叹，藤汝站了起来：“若是让拜合耳大副来讲这个故事，定然又是要将提督吹得天花乱坠，拍胸脯保证，就算来十条龙鲸也不在话下了！”

　　李怛淡淡道：“那是拜合耳，然事实确实如此，叫你们期待，不如现在就告诉你们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