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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死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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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宛若一叶小舟,它虽不是风浪颠簸中最引人注目的,却也是经历过惊心的漩涡停留在河面上。齐自建国以来,便一直有几个最为强劲的对手。邻国的绉辛,乞戟在将近十年交战下,总算败下阵来,唯一不安定的,只有西北的饶绥,因对方地带偏远,难以管制,人人都擅长骑术,且饶绥人生性凶残善战,逐渐变成齐朝最具威胁力的敌人。
齐现任皇帝年过而立,其少年即位,自登基以来日日上朝,夜夜批阅奏章,在他的治理下齐发展迅速,领土扩张,百姓安居乐业,总的来说,在百姓心里,他是一个好皇帝。
每每卯时,宫门打开,朝臣由侧门进入,随后由宫人递上奏折,皇帝翻看,询问,朝臣回答,上奏,整个国家的运程和未来都在这一方天地里运转,正因此,能够看到无数人在这里慷慨陈词,奋勇激昂,甚至痛哭流涕,大打出手,这里是某些人心中最严肃的神圣之地,也是有些人最戏剧的表演舞台。
现在朝堂上就有这样一位面色发红,语调激动的大臣,他一边说话一边捋着胡子,时不时手指着天,脚跺着地,大殿之上只听他说道:“臣身为言官,定不能视我大齐出现此等怪相,当朝将领竟是一届女流,我齐朝的颜面何存?”
坐在上方的皇帝轻轻打了个呵欠,似乎对此激烈的情景见怪不怪,一直等待对方说完,他开口道:“仲卿一心为国,此心可鉴,可朕已说过,不再议论此事。何况你们也看见了,古将军自从军以来,从未有过败绩,天下只要还有第二个人可以攻打饶绥,尽可以接代她的位置。仲卿难道心里有合适的人选?”
站在下面的老人语噎,只是很快,有人站出来说道:“古将军战功赫赫,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可是臣闻古将军近年来在营中私吞军饷,此为臣写下的条条罪证,还望陛下过目。”
奏书被传上来,却未被查看。皇帝环视下方,问道:“今日可有其他要事?”
“还望陛下过目。”之前的老者发出一声呼喊,随后颤颤巍巍跪下,紧跟着,又有三两人,随后又有近五人,都说着请皇帝过目,不一会,朝堂之上,除去武官,下跪者竟达大半,他们异口同声说道:“请陛下过目。” 大殿之上回荡着众人的请求,竟如洪钟般嘹亮。
皇帝眉头微皱,他知道这些人又开始“胁迫”自己,若自己看了奏折,接着必定是接连的弹劾,但要他们荐举,荐举出的不是关系户就是真草包。他揉揉自己的眉心,开始考虑今日用哪招对付这些大臣。
“皇上,”正当他头疼之际,却在这一片回声中捕捉到一个不同的声音:“臣有一事要奏。”
皇帝抬头看去,是一个陌生面孔,也许是新上任的人,从官服看来,并不是高阶官员,不知道他会有什么事要上奏,但现在他的出现无疑是转移话题的机会。皇帝没有迟疑,回道:“准奏。”
在其他官员还在请求的胁迫声中,只听此人声音朗朗:“微臣寇南星,今日要上书弹劾一名罪大恶极之人,此人,乃是本朝宰相,赵暄。”
殿内开始安静下来,站在最前面的赵大人回头看了他一眼。跪在地上的仲留山抬头看着赵大人,眼中满是惊异。站在另一侧最前面的古弋眉头微挑,很快恢复如常。
皇帝没想到这个不知从哪跳出来的新人会将矛头直指赵暄。赵暄身为当朝宰相,也是唯一一个二朝老臣,最不可能被参一本的就是他,今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毛头小子,敢当着众人说他罪大恶极。皇帝不露声色,命他接着说下去。
“赵大人的第一桩大罪,就是草菅人命。”
众人暗自交换眼神,心照不宣。
“赵大人之子赵毅安,仗着自己身为宰相之子,为非作歹,草菅人命,前几日于闹市纵马,撞死一人,却被判无罪,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敢问赵大人,您身为当朝宰相,便是这样藐视法律,徇私枉法?”
赵暄抚着胡子,说道:“我朝律法清明,如若我儿的确撞死过人,自然会依法处置,一切都有记载在册,这位寇大人,你既为官,就不该听信坊间传言,凡事都讲求证据。”
寇南星不见惧色,接着说道:“这就是赵大人的第二桩罪,徇私舞弊。”
赵暄微微一笑:“可有证据?”
寇南星不理,接着说:“人被撞死时当日在现场的群众,即是人证;开棺验尸,查明死因,即是物证。如若记录不实,罪行昭然。”
“胡言乱语。”一位大臣站出来,显得十分激动:“你的意思是赵大人敢藐视律法作假,我们也跟着作假不成?”
寇南星冷笑道:“李大人,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桩罪,勾党结派。”
“你…”李大人瞪着他,正要说什么,却被殿外的人声打断。
“臣上朝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只见殿外匆忙忙走进一人,此人身着武官官服,满头大汗,刚落脚殿中便跪倒在地,众人看去,来人是寇满海。他神色慌张,见到寇南星时更是面色一沉,只见他拉住寇南星的手臂,一把将他拉倒在地,说道:“臣上朝来迟,任由小儿满口胡言,还请陛下降罪。”被迫跪下的寇南星还想说什么,却被自己的父亲制止,他显然不甘心,却只能等待。
皇帝看着下面情势变化,才想起这个寇南星原来是寇家后人,难怪自己一直觉得有点印象,当时殿试得知他出身武将家族,却选择做文官,还让自己稍感惊讶。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大概还未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大殿上除了寇满海不知是因匆忙赶来还是紧张而发出的喘息,再无别的声音,所有人都在等待自己的裁断。一个念头闪过,他缓缓开口:“无妨,二位请起,我看今天的事就到这儿吧,退朝。”
寇南星显然心有不甘,他还想说话,却被父亲按住肩头,寇满海严厉地看着他,这个小儿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让他放心。
皇帝宣布退朝后,众人也开始陆续离开大殿。所有人都带着仇视或嘲弄的目光看着寇满海父子,众人都与这二人保持距离,除了一人。古弋加快脚步,追上心情各异的父子二人,与寇满海行礼。
“寇老,这次回来,我还没来及去拜访您,早听闻您当年英勇,今日发现,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她说这番话时神采奕奕,只是听这话的二人不知她究竟是何用意。
“我来是想让令公子先别急着走,我怕等二位回到家,令公子还得折返。”
寇满海皱着眉,不解道:“古将军这话何意?”
古弋看着一旁的寇南星:“今天令公子在殿上说的那件事,其实我也一直有所耳闻,可是满朝文武只有令公子敢出言质疑,实在令人佩服,可惜……”
寇满海像是知道她的下文,也沉默不语,突然抬头瞪寇南星,骂道:“你小子好大胆,老子拦你你就给老子下药,这么急着去投胎?”
寇南星不见悔意:“儿子在说下这番话前就已经想到后果,朝堂乱象丛生,官员目无法纪,早该有人说出这一切,既然无人去说……”
“你闭嘴,”寇满海喝道:“没人说,你就去说?你觉得说了那些老狐狸会被你的行为感动,会改正?一个新上任的小官,就试图改正多年风气,简直做梦!”
“正因为我是个小官,人微言轻,”寇南星继续说道:“我才更应该为百姓发声,爹,您征战沙场保卫疆土,儿子没有那个本领,但既在官位,应尽官事,如果我连眼下的公平都不能为百姓争取,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这身官服?”
“你!你呀你呀,真是个死脑子,我不让你们兄弟参军,只希望你们一世平安,怎么你就不能顺了我这把老骨头的心?你今天要为百姓发声,那我问你,如果你真死了,以后你要保护的那些正义和百姓,怎么办?”
寇南星沉吟片刻:“自然有其他的追随者接替我……何况,您还有我大哥。”
寇满海气绝,半晌说道:“逆子!真是读书读出个傻子来!早知道这样,还是该把你丢到战场去,死也不会死的不明不白!”说完愤然离去。
古弋看着眼前这位寇大人,对方沉默不语,眼眸低垂,阳光将他的肤色照的雪白,若不是亲眼所见,难以想象男子会有这样细腻的皮肤。原本她以为此人是沽名钓誉之徒,现在她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位寇大人。
不出古弋所料,皇帝果然召见自己和寇南星。二人进入宫内,皇帝只命寇南星拿着一封信交给冯段,便遣走了他。
房内只剩下古弋和皇帝。每次回瑞安,皇帝都会遣走侍从留自己一人与他交谈。皇帝的这一举动有何意义,古弋猜不透,眼前的皇上虽说年轻,心思却很深沉,行事也没太多规章,何况揣摩皇帝心思,本就不是古弋的职责,她也不想去做这种多余的事,每次皇帝会先问她战局形势,再问后方支援等事。今天皇帝一反常态,先问道:“今日殿上的那个寇南星,你觉得如何?”
古弋回答的很谨慎:“不畏强权,不过有些书生意气。”
皇帝的手里转着两颗夜明珠:“那赵暄赵大人的事,将军可有耳闻?”
古弋点头:“臣近日回瑞安,的确有听过只言片语,至于这些是否真实,臣不敢断言,想必皇上心中已有判断。”她说的很委婉,其实在皇帝宣见寇南星时,古弋便明白了这回皇帝站在哪头,但有些话,不必明说。
皇帝点点头,突然问道:“这次回来,可见瑞安有何不同?”
说到这,古弋起身下跪,同时双手作揖,做出请罪的姿势:“臣有罪。”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疑惑道:“何罪之有?”
“臣当年夸下海口,要在五年之内收复邹辛,饶绥,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饶绥却迟迟不见攻下,臣昨日出门,发现瑞安百姓虽安居乐业,吃穿用度却不比以往,所谓兵贵胜,不贵久,臣越是拖延,越是增添国家的负担。此乃臣之罪。”
皇帝微笑,轻轻扶起古弋:“这怎么算你的罪呢?你先坐吧。饶绥,一直是我朝的劲敌,亦是一直除不掉的顽疾,你能够在五年之内收服邹辛,抵抗饶绥的进攻已是不易,朕又怎么能贪心你能一举夺下饶绥,它虽是小国,国境却辽阔,兵马却彪悍,当年先帝也对其十分头疼。”话说到这,皇帝却停下来,突然问古弋:“近来老夫人身体如何?”
古弋虽疑惑,还是回答:“很好,家母很是健康。”
“家姐呢?”
“很好。”
“令妹呢?”
“很好。”
每次这段对话出现,就意味着二人的谈话接近尾声,虽然古弋一直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家里这样关心,但是她不会去揣测皇帝的意图。
“朕闻家姐至今未婚,不知她近来可有成家的打算?”皇帝拿着手中的茶盏,慢慢用杯盖抚着茶汤。
有时古弋实在不想揣测皇帝的意图,但随着她与皇帝的接触,渐渐明白眼前人不会在任何无关闲事上多问一句,现在他这样问,古弋更坚定自己的猜想。她开口时少有的轻柔:“家姐说了,她此生不嫁人,只守着家,”不知为何,她又加了一句:“想必她已心有所属,但有无法和那人结为连理的原因吧。”
皇帝小口饮茶,平静的听她说完,挥挥手便遣她下去了。
古弋出门时,看到窗户漏过的阳光洒在皇帝还未脱下的龙袍上,不知为何,觉得他身上笼罩着深深的无法言说的孤独。这孤独背后,是朝廷,国土,百姓,它们既是将皇帝举向山顶的基石,也是联系古弋和皇帝之间无形的长线。这条线牵扯着古弋未迈出门坎的一只脚,她回身行礼:“臣还有一事欲与陛下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