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未明》油麻

3、修罗

　　其实眼下还有更麻烦的事情要杨硕去考虑。

　　他虽从军多年，跟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也不算少，可是这次在兴谷，形式有些不同。照理，他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却被指定这次打头阵，他平日为人低调，和千户的关系搞得也不错，这是头一次被要求作战前线，以往他的队伍从来都在后面负责支援，这次突然的调令，令杨硕觉得背后生寒。

　　可是他没有选择，只能服从，出战的那天，他把手下士兵召集起来，一如往常，先分出五人一队的小组，随后杨硕面色凝重地向众人宣布了这一消息。

　　台下的士兵并无反应，可能在他们眼中冲到前面和跑在后面并无区别，因为死亡一直距离他们那么近，无论你生的高大还是矮小，跑得快还是慢，被敌人的刀刺穿胸膛的几率都是一样的。

　　队伍开始缓慢的死气沉沉的出发。王二站在古弋的身后，独有他心情大好。

　　当舅舅告诉自己这个消息，他在心里早已酝酿出一个念头：让他和古弋在一组。这个女人的确有点本领，可在战场上的那些小九九，她能够摸清的肯定比不过自己。有一个强大的队友，意味着自己不必拼命杀敌，势头不对就撤，能活下来的同时还可能跟着沾光，简直是一石二鸟的妙计。他向舅舅说出自己的请求，对方没有立刻回复，但是如他所想，自己被安排与古弋一组。按理说，新兵不能直接上阵杀敌，但古弋没想过自己生来便得到的一切引起了杨硕的嫉妒，四品官员算什么，丢到战场上，她不过是一个小兵，难道敌人会因她的身份和官位就把手中的刀挥向别人？

　　王二走的很快，可他又不敢走的太快，只适当的和古弋保持距离，现在他在小队的最后一个位置，古弋在最中间，身边人自觉的和他保持着距离，因他为求生不择手段的臭名。

　　“乞戟人，是乞戟人。”不知是谁在前方的队伍里大喊，众人见到远处黄土飞扬，尘沙如同一只巨大的野兽缓缓向队列靠近。只听队列中有人下令进攻，队伍便开始逐渐加速，“保持队形！”下令的人大喊着，他的声音响如鸣钟，所有人都屏息静心听着他的命令。

　　王二的眼睛追着古弋，这女人不要命了。她完全脱离了队形，如同离弦之箭飞出队伍，耳边的骑马声如雨点砸落地面，脚下也感觉到了震动，王二开始害怕，毕竟这是他头一次正面面对敌人。他奋力跟紧古弋，也许她那里才是最安全的？他被自己荒唐的想法吓到，只是形势使他来不及多想，就算现在反悔也为时已晚。

　　古弋像是没有发现这个附着而来的人，她只知道周围不是战友，就是敌人，但是现在，她的目光里只有敌人。她的刀砍向敌人的坐骑，挥向敌人的躯体，血液在空中翻飞，腥气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来，地面的流血如同崩腾的流水，原本还是缕缕几段，接着便快速汇聚起来，大地像干涸的海绵，疯狂的吸收着血液，土地转变成惊悚的鲜红色，不断有人倒下，那些倒下的人似乎也被贪婪的大地吸附，再也不曾站起。

　　王二要逃。

　　与这次战争相比，之前的那些根本只是小打小闹。为什么这次他的恐惧如此强烈，很大一部分原因并非来自敌人，而是眼前的古弋。对方身上早已染尽鲜血，说不出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可她丝毫没受影响，她简直是一部杀人的机器，不断有敌人的头颅被她斩下，不断有敌人的耳朵或是鼻子被她收入囊中。

　　王二要逃，他很擅长这方面，所以他看准时机，慢慢后退时，却被人当头一喝：“你要去哪里？”

　　王二一个激灵，那是古弋的声音。只见她拦下一个队友，那个人和他一样想逃却被拦下，只见那人面露凶光的怪叫：“疯婆娘，你自己想死，别拉上我。”

　　话音未落，他便身首分离，临死的那一刻他的双眼暴凸，显然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死去。周围的人都惊讶到停下动作，像是忘记眼下他们身处战场。因为这个人不是被敌人杀害，动手的是古弋。她执着刀，面色阴沉，整个人像是来自地府的使者，说出的话也冒着森森寒气：“凡逃兵，皆会死于我刀下。”

　　众人反应过来，都拿起武器冲向敌人，有两个还想侥幸的，不出意外都成为古弋的刀下鬼。她停下来望向愣在原地的王二，眼神像是在问“你是想逃还是想死。”王二吓得拿起刀便去作战，等到意识一点点回复，他才感觉□□下凉飕飕的，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毕竟，怎么活下去，才更为重要。他知道现在盯着自己的不止乞戟人，还有那个女魔头，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这一战，齐朝大胜。

　　最令人瞩目的，是一个新兵，她仅凭一人之力，斩杀了上百人，战争结束后，她整个人浴血归来，自己却只受了一点轻伤，军营之内无人不惊，她的名字也很快被传开——古弋。

　　一夜之间，她成为军营里的名人，所以人都好奇这是怎样一个新人，人们开始忘却她的性别，一向无人搭话的古弋开始被新兵们接纳，他们好奇自己尚未踏足的战场发生的事，众人围在篝火边听古弋的描述。

　　站在暗处的王二还没回过神，他看到眼前的古弋正大声讲述着自己如何击落马上的那个乞戟人，那个逃兵惊恐的眼神便出现在自己眼前。现在她是军营里的英雄，又有谁会相信她的刀也伸向了队友？如果现在自己在众人面前披露她的真面目……王二感受到脖子上的凉意。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恰巧此时古弋的目光与他相交，他看到她眼里淡淡的笑意，立马转身迈步，但要走向哪里？他不知道，他开始懊悔自己为何要来这军营里受罪，就算舅舅是个百户又如何？不过好歹，他可以要求调到后方，起码能保住一条命。

　　时隔多年，王二再想起那个眼神时，他再也不会感到心惊。因为现在他更多能看到的是自己妻子和女儿的笑容。当年的战役结束后，他便缠着舅舅要求让自己回家，之后便找了当地女子建立家庭，自己转行去卖猪肉了。

　　要说苦，肯定不比军营里有人前后簇拥着舒服，可是不用担心脖子上的脑袋，每天只管着自己的小日子便好。收入应付着家里吃穿，还有老婆孩子热坑头，这就够了。王二每晚伴着夕阳回家时总要在路边买上几颗麦芽糖，一回家便会找自己的宝贝，抱着她，听她在自己怀里咯咯笑，或是被她推开嫌弃自己臭臭，等他拿出糖时，老婆就会说他又宠着孩子，他便回上几句。生活就是这样简单，但是这十年里，他总会想起当年在军营里遇到的那个人，一个奇怪的女人，如果还有机会能够遇到她，他很想感谢她，他知道自己的安定是她以命相搏换来的，虽然这样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一个乡间屠夫如何能见到当朝将军呢？就算他真有机会可以看到对方，想必也是羞愧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多话还是在心里说说就好。

　　呸，真是老了，大男人还这么矫情。他在心里骂自己。

　　“爹爹，你快跟我说说古将军的故事呀。”女儿奶声奶气的跑过来，抱住自己的小腿，两个羊角辫在她的小脑袋上乱晃。

　　“好，你爹今天就跟你说说古将军围鹖一战的故事。”

　　“可我想听古将军第一次参战的故事。”

　　“行，臭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