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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 66 章:情殇不复篇 ...

  •   “噗!”
      我已经数不清,自己吐了几回血,这儿太过压抑,屡次修炼,屡次受挫,大概是心脉不稳所致,又没有食物支撑,这样下去,唯恐会因修炼过度,积劳成疾,白白困死在此。
      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许久,早已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也不知在此度过了多少个日夜,每每向大圣所处的方向望去,使得我想出去的心就愈来愈强烈。
      歇息片刻,我又重新运起功来,双目紧闭,息气凝神,也不知自己是否患了恶疾,我越是强行运气,心的位置就越来越痛!没一会儿周围的湖水就沸腾起来,四周冒泡,像极了锅炉被煮沸的水。
      “噗!”
      胸前的衣襟早已被鲜血染红。
      我以为自己就这么死在这儿。
      却没想到这番动静当真救了自己一回。
      我倚在石墙,抚着胸口几近晕眩,听闻有人在鸟笼外轻轻喊我的名字:“穗禾。”
      我抬眸一望,竟然是白真,那次深渊过后,我就不信他会任由润玉带我离开,他定是找了我许久,这次跟他一同来的,还有阿奎。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寻到这的,但见到他们,代表我出去就有了希望。
      “你们终于来了。”我虚弱一笑,连滚带爬地攀在鸟笼的金栏杆,手刚碰到时栏杆就被栏杆燃起的火灼伤了。
      白真蹙眉点头,和阿奎相视一眼:“我们找遍了任何地方,都不曾找到你。这次多亏了阿奎,他记得带你来过这儿。”
      我看着被灼伤的手,随后心跟着沉了下去:“可是这个鸟笼,是润玉矗的,谁都打不破。”
      阿奎拧起随心铁杆兵就要硬闯,被白真伸手阻拦,他道:“若是硬闯,只会暴露我们的踪迹。”
      阿奎见状,赶紧收了动作。
      白真真身毕竟是九尾白狐,只见他微微俯身,身后现出一条硕大的狐尾来,在空中摆动摇晃着,忽然朝鸟笼这边伸来,凭借柔软的身段,顺利穿过栏杆,我领会他的意思,将自己化作一只灵蝶附在他的尾巴上。
      一出鸟笼,见我因修炼过度而变得虚弱,阿奎将我背起,伏在他的背上,我又不知觉想到了和润玉大婚之夜,阿奎也是像这样背着我,将我带离京城。湖底,我朝大圣的方向望去,嘴里呢喃着要去救他。
      白真平和道:“我们先离开这里,现在还不能救孙大圣。”
      我们总算顺利逃出来了。
      却不曾想,刚回到岸上,几队清一色盔甲的天兵就上前速速将我们包围起来,应该是白真将我从鸟笼救出时就惊动到天界上去,但我更加认为,他们已经早早就在这儿侯着,静待侯令。
      我有些累了,没有抬头望向那齐刷刷而立的天兵,也知道此次定在劫难逃,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迎面袭来。
      “都退下,本座不是下令了么,对待每个前来祭奠洞庭湖亡灵的人,都得体面,以表敬意。”
      随着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包围着我们的天兵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朝两边而立,来人正是我的前任夫君,天帝润玉,不过分神了片刻,回眸时他已近在眼前,他今日里里外外皆是墨黑色,与此刻光天化日之下的每个人真是显得格格不入,我差点没认出他来,印象中,他偶然穿过蓝衣,更多的都以白衣为主。
      可是,他比先前见他时更憔悴了些,无情的双眸中隐隐布着暗沉的血丝。
      在看见阿奎时眼眸微微一愣,想来是跟我一样差点将他认成了孙大圣,因为孙大圣就是被他亲手化为石像,且沉没洞庭湖底。再将视线转移到阿奎背上的我时,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哦?上神若是前来抚慰生灵,本座自当欢迎,但此刻联合花果山的猴子将本座的天后娘娘公然掳走,是何意?”
      白真上下审视着他,耻笑道:“看见你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本上神真觉得造孽,早知这样,当初应该对你下手狠些。”
      我一惊,原来那日他受的伤,是白真下的手。深渊一事未了,白真定是在天界寻不到我,才和润玉大打出手,青丘地位显赫,虽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若润玉再执迷不悟,青丘定会与天界抗衡到底。
      润玉摇头,笑意十分瘆人:“这个阴险的女人一夜之间屠尽本座洞庭湖龙鱼族满门,如今本座真是不明白,这个女人究竟耍了什么诡计,能让诸位神仙甘愿一次又一次涉险救她。”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在经过覆灭洞庭湖全族一事后,与润玉便再无任何可能,这件事情,阿奎并不知晓,但他与润玉曾经亦有过节。白真尚未回答,阿奎将背上的我抖紧了些,低沉回答:“雀儿是花果山众猴子们的亲人,我不管陛下与雀儿曾经有过什么纠葛,但既然那封和离书已经名扬天下,代表你们从此再无想干,今日无论如何,我也会将她带走。”
      果不其然,润玉的眼中闪过一抹寒意,谁也不知他玄色长袖下紧握双拳的手早已布满青筋,拼命隐忍着动手的冲动。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一丝讽刺的笑意晕染开来:“上神怕是不知,本座与穗禾早在几日前在凡间大婚,家家户户百姓齐齐见证,上神若是不信,可亲自去到京城询问一番,犹记得那夜,灯火通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她现在,也还是本座的妻!”
      阿奎兀自笑道:“那夜,我明明将她带走了,所以,这自然是不作数的。”
      话落,润玉的眉眼一凝,眸子里隐隐迸射出愤怒:“原来,那天夜晚的帮手竟然是你。不过,这也改变不了她仍是本座天后的事实。”他说到这里时稍微停顿了一下,看着阿奎逐渐难看的脸色阴冷笑道,“若上神执意不信,大可剥开她的衣服看看,她身上的痕迹为谁而留。”
      “你卑鄙!”阿奎咒骂一声,将我背得更加紧固了些。
      润玉的话如同千万支毒箭狠狠向我袭来,尽管有白真阿奎二人抵挡,却还是在无形之中将我射穿,伤痕累累。一股无名之火刹时升腾到我的胸口,我恨,明知我身上所有的伤痕皆是拜他所赐,他竟以此来当众羞辱我。
      冷风掠过,一滴泪珠自我眼角缓缓落下,此刻我的心又狠狠抽动了起来,世人皆以为我乃为情所伤,殊不知胸口的疼痛让我咒骂不出眼前那伪君子来。
      沉默片刻,白真缓缓抬头直视润玉,冷笑道:“天帝口口声声说穗禾是你的天后,却将自己的妻子困在洞庭湖底,弄得浑身是伤也不知,敢情这便是身为夫君的做法?”
      润玉闻言将目光投向我,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他冰冷的目光肉眼可见地变得担忧,却隐隐划过一抹狡黠之意。
      “穗禾做出这些丧尽天良的事,仍无悔改之意,即便她是天后又如何,惹得天上地下众神众怒,本座就要将她永生永世都困在这里无尽忏悔,直到她认错为止!”
      “是她负本座在先,她欠本座的情债,恐怕一辈子也还不清,本座再重申一遍,任谁,也改变不了穗禾是天后的事实。不论如何,今日,谁都带不走她。”润玉没有直面回答白真的疑问,朝着我们直言道,目光从未在我身上移开半分。
      白真倒也不惧:“这句话,留着和青丘的将士们说吧。”
      寒风凛冽,双方就这样僵持对峙着,白真能说出这句话,必定是有备而来,做足最坏的打算。
      润玉恐怕不会轻易放我走,若真大战起来,不止会两败俱伤,还会毁掉整个四海八荒与六界的平静,我紧闭双眼,很想很想让阿奎放下我,可是不行,先前在湖底一次次修炼,奈何心法不稳,如今已内力不支,身上开始渗出细腻的汗珠。
      直到阿奎感到背上的我气息愈发紊弱,他整个人为此紧张了起来:“上神,雀儿的伤势再拖不得。”
      “你带她先走,这儿由本上神来对付。”白真眼里不离润玉,生怕那伪君子又会暗中使什么手段来。
      阿奎点头,背着我一个轻功就要逃离此地,跟在润玉身旁的侍卫岂能轻易放过我们的意思,将腰间的长剑迅速出鞘,剑身银光一闪,欲朝阿奎袭来,白真亦做好待还击的动作,为今之计,他要拖着时机,让阿奎带着我走得越远越好,只要润玉方一旦出手,青丘的将士们势必奉陪到底。
      正当所有人以为这场大战在所难免时。
      润玉忽然长臂一横,挡住侍卫的去路,此刻他的目光像极了当初看待废人旭凤的眼神,阴冷笑道:“何必伤了和气,既然天后身受重伤,有上神下足了心思来为她治疗甚是好事,如此,多谢了。”
      话落,他双手抱拳,朝着白真阿奎二人假意一笑。
      “陛下。”侍卫对润玉突然的转变不明所以。
      白真没有“领情”,和阿奎二人迅速离去,毕竟我在明敌在暗,难以预料润玉又在耍什么手段,此番轻易放我们离去,这不像他的作风,只是那道凝注在我身上的目光,深不可测,也从未离开过。
      直到确认好天界的人没有追上来,也不会轻易掉以轻心。
      我在半路就晕了过去,阿奎原想带我回去花果山,可白真阻止了,他说想要救治我,最好先回十里桃林,由折颜上神查探一番,再做定夺。事实上,阿奎愿随白真一同来救我,本意上也是怀有私心的。
      对我而言,不管是花果山,还是十里桃林,只要不是和润玉有关的地方,都能让我安心。
      秋意浓,一股温热伴随着茉莉花香的热流没入身心,烟雾缭绕,有一只玉手执着帕子,沾了些温水在我身上轻轻拍打,我缓缓睁开了双眼,见自己身处在十里桃林深处,半坐半躺在一潭不起眼的泉眼,半丝不挂,半睡半醒,一头青丝沾了些水汽,随意散在后背,肩膀处。
      我有心留意,这儿方圆十里皆是桃花树,花瓣自清风四处飘散,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而浸在泉眼水面的,是朵朵浅黄色的茉莉花儿,这让我不由得想到了平日润玉最喜爱给我沏的茉莉花香茶,不到片刻,飘散的桃花瓣儿落至水面,与茉莉花在泉眼一同相缠。
      平日里我一旦受伤,时常会遭到冷汗侵蚀,现如今,我感觉体内无时无刻都在涌动着一股暖流,心口处,我不疼了。
      那双玉手仍在我的后背游离,我不由得警惕起来,他大概还不知我已经苏醒过来,趁那帕子游至我的肩膀处时,我反手一抓,紧紧扼住那人的手腕。
      帕子应声落在水里,溅起水花,水面带着茉莉花荡起一波涟漪,直到沉没水底不见。随着我的力度加大,那人痛呼一声,闻其声识其人,竟是故人邝露。
      “邝露?”我询着声音往后一看,见她捂着手腕,可能是我下手重了些,眼眶红红的,我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邝露依旧是一身水蓝色衣裳,一双眼眸子清澈柔情,说实话,在这儿见到邝露,也不足为奇,她轻轻按了按手腕,回道:“你忘记了吗,先前,我们在凡间天帝庙时见过,是你让我,前来投靠白真上神。”
      我沉默半久,想起来的确是有这回事,只不过也是无心的一句话,邝露还真履行了:“嗯,略有印象。”
      我没有注意到邝露伸手探到水下,只感觉到有什么在我的身体微微挪动,我又一次抓住她的手腕,这一番可是大面积牵扯到身上的伤,我忍着疼痛,咬牙切齿的问:“你想干什么?”她虽然口口声声说润玉将她逐出了天界,可她先前毕竟是润玉的人,多少防备着些才好。
      邝露见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仿佛眼前的是一个陌生的人,又仿佛在借此重新认识了我一番。她摇摇唇,眼眶比方才还要红些,下一瞬就要盈盈落泪起来:“你不要误会,帕子,掉水里了,我只是想要捞起来。”
      我闻言,抓住她的手腕往水面带起,见她的手腕被我抓得泛红一片,手正紧紧抓着帕子。察觉到自己的确敏感了些,将她放开,却说不出一句致歉的话来。
      邝露重新用帕子为我擦拭身子,我浑身是伤,按理来说,碰水定传来火辣辣的疼,可不知为何,泡在一朵朵茉莉花里,花香四溢,也不知这口泉眼究竟还参了什么,加上邝露擦拭我肌肤的动作十分轻柔,没一会儿,便隐隐感到倦意。
      她看了看我身前深浅交错的疤痕,一颗怜悯的心揪得越来越紧,哼出的话带着痛恨:“下手这么重,真不知道当初心里会这么在意他。”语罢,她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她对润玉的想法都避而不谈,直至今日,她将所有的事情联想起来,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可笑,润玉一向对自己抱以冷淡,那会却忽然变了态度,想来那次赶她下凡,定是故意为之,虽然数日已经过去,可心里的创伤并未真正平息。
      我只觉得嘲讽,润玉这个伪君子,在外人眼里永远是温文尔雅翩翩公子,谁会想到人前面冠如玉的他人后又是另一个面孔,他手里沾过的血,只怕,比邝露身上流淌的血要多。
      “这么说,你心里有人了?”邝露一直默默对润玉付出所有,我是知道的。
      当我问到这句话时,邝露的脸颊亦不自觉红了起来,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不自觉染上一丝红晕,只见她微微抬眼,又赶紧垂眸下去否认。但那个方向,是十里桃林白真与折颜时常下棋,饮酒,谈笑,是一处前无外人干扰,后无世间恩怨的好地方。
      也不知那人是谁了,我慵懒的笑笑。
      既然能遇到喜欢的人甚是好事,毕竟也陪伴了润玉多年始终无果,这也是我羡慕邝露的一点,她应该庆幸润玉没有盯上她,至少,她还能拥有尝试世间纯粹真挚情爱的权利,而我,早已无福消受。
      也不知浸了多久,我愈发疲倦,什么时候靠在邝露的手上睡去也不自知,当邝露微微抬手时,我整个人都没入了水底。迷糊中,感觉到有人轻轻地将衣物套在我的身上,又有人轻轻揽过我的腰身将我抱起,接下来,意识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醒来时,方得知白真将我安置在一处狐狸洞,自己不知何时被换了身干净的柠檬黄纱裙,外头,他和折颜二人依旧端正地坐在外不远处一棵桃花树下下棋,不用的是,这次多了一位蓝衣水袖的姑娘,站在一旁观望棋盘如战场,时而在他们的杯上倒满桃花醉,时而又扑着扇子为其二人扇扇风,说说笑,逗得白真扬着嘴角夺过她手中的扇子往她头上一拍,好生乐趣。片片桃花瓣儿迎着清风,仿似披了粉色的蝴蝶,飘落在他们的身上,阳光洒在大地,一切都安静祥和,与世隔绝。
      这一幕良辰美景,我实在不忍上前干扰,感到一股倦意又莫名朝我袭来,随着外头温馨的画面变得模糊,我的眼皮愈来愈重,又重新躺在石塌上睡下。

      夜色正浓,洞外,早已结束了初晨时温馨的一幕,一切都回归于平静。这时,外头忽然升起缕缕白烟,我抚着胸口缓缓走出去,脚步一深一浅。
      白烟弥漫一片,将整座天地笼裹得严严实实的,哪里还看到十里桃林内的景象,烟雾缭绕,伸手不见五指,挥不去,散不着,我努力循着前方的路,无论我走到哪里,迎面而来的都是一片白烟,这一路继续走下去的话,唯恐走不到尽头,顿感不对,欲回头折返时,身后的狐狸洞却离奇消失了,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白真……”
      我慌了,艰难地开口,喉间痛得要命。
      “折颜。”
      “邝露。”
      四周只听得见我沙哑的嗓音,四面都是白烟,没有方向,没有路径,出去不得,随着越来越分不清的方向,我已越来越迷茫,一双美艳的眸子亦不自觉染了层雾色,身子也随之轻飘飘了起来,一瞬间,我仿佛丢了灵魂。
      突闻沙沙作响声,感觉不知是什么东西从我的脚边蜿蜒爬过,白烟正浓,我见不到它。
      愈发疲累,我缓缓蹲下,伸手探个究竟,小家伙竟顺着我的手指缠绕起来,细腻柔滑,鳞片分明,触感知是蛇,我将它甩了去,奇怪的,它竟没有咬我。不愿思考半分,我双手抱膝,埋着头轻轻呜咽了起来,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知过了多久,白烟迟迟没有散去的意思,正当我以为会不会是润玉在背后施的诡计时,一双墨黑的长靴立在眼前。
      “白真!”定是白真在狐狸洞寻不到我前来救我的,我欣喜地抬头,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看清那飘散的白烟中那玄色的衣服十分显眼。
      不会是白真,因为白真从来没有穿过玄色。
      白雾轻触着我的脸颊,我轻声问他:“你是谁?”
      那玄衣男子就这样俯身注视着我不语,过了片刻,他才终于抬头望向四周,皆是茫茫白烟,他低沉着声音:“这儿,便是你的心境。”
      什么意思?
      他说这里是我的心境,我听不懂,虽然看不见他的样子,但他的声音,让我尤为熟悉。
      “回到我的身边,好吗?”他哀求问道,让我好不容易心生的距离感又拉近了几分。
      他俯视着向我伸出手,能看到一只节骨分明的手正慢慢张开,见我毫无反应,他沉吟片刻,只肯定道:“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又犹豫了一会,与其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倒不如先相信他一回,眼前那消瘦的手掌已为我张开许久,我抬起手,指尖刚碰到他的掌心时,手掌蓦然收紧,他扣住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拉起。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瞧见他腰间常年佩戴的玉佩,尽管烟雾飘散,可我还是看得清楚,玉佩上雕刻的图案,是一条应龙,栩栩如生。
      而我的胸口,随着看清玉佩图案的刹那,剧烈疼了起来,我后退一步,而玄衣男子的那张脸,也逐渐从模糊中显现出来。
      那张温润白皙的脸,在白烟的衬托下,显得冰冷至极。
      “润玉!”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竟是润玉,他是怎么来到十里桃林的,白真他们去哪了,我狠狠甩手,他的手像镶了铁石,竟怎么也挣不开他的禁锢。
      “跟我走!”他的语气愈发强硬起来,伸手将我的腰肢揽住,不让我动弹半分。
      “跟我走!”他还是重复着那句话,加重了力道去拽我,不将我带离此地誓不罢休。
      见他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由哀求变成生硬,又由生硬变成强迫,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就这样随他回去,我自然是不肯的,此时我的双腿仿佛灌了千斤沉铁那般,任他怎么拽也迈不开步子半步。
      他俯身欲将我打横抱起。
      本以为我的命从此交代在这儿了,直到身后的不远处,有道焦急的声音在不断喊我的名字:“穗禾,穗禾。”
      是白真的声音,可是我发现,喉间一梗,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回应他。
      我抬头,用一双怀满痛恨的眼眸瞪着要将我带走的润玉,却惊觉发现,润玉的眼里,竟硬生生流了两道血泪,顺着脸庞淌了下来,滴在我的手上,触感冰凉冰凉的。
      大梦惊醒。
      我的身上流了许多汗水,黏糊一片,我看到了白真,折颜,邝露三人坐在我的塌前,看他们担忧的样子,我也知道发生了何事。
      “你怎么哭了,是有哪里不适?”邝露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擦去我的泪。
      我摇摇头,反握回邝露的手,才让我确认下来,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虽梦醒了,我感觉自己的魂魄还未真正走出来。
      此刻只想静静,将自己缩在被褥里面,只恨那润玉,在梦里也不肯放过我。
      可是我不能,一味地逃避反而让自己变得更加懦弱,我在邝露的搀扶下慢慢坐起身子,面无神色,眼睛不知划向了何处:“你们想问什么,便问吧。”
      折颜严肃起来,直接开门见山:“穗禾,你老实告诉本上神,洞庭湖一族究竟是不是为你所灭?润玉的为人本上神清楚,他既然喜欢你,若非你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他这次绝不会下此狠心来对付你。”
      这话一出,马上,在场的人皆用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身上来,我抬起头来迎视折颜的目光,答:“是,歼灭洞庭湖全族皆是我一人所为,我恨润玉,想要报复他,所以我就……”
      “啪!”
      我的话未完,左脸处就传来火辣的疼,这突然的行为,白真折颜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在我脸上落下一巴掌的邝露,只是一瞬间的事,见她看我的眼神由刚才的怜悯化作痛恨。
      一双发红的双眸此刻溢出泪水:“在天界的时候,陛下待你的好我们全都看在眼里,甚至骗过了我们所有的人,虽然方式用得不对,可他背后默默为你付出的一切你视若无睹也就算了,现如今,你居然利用他,拿大婚和他开玩笑,你覆灭他的母族,让众多无辜的生命惨死在你手上,那毕竟是他生母的族人呐!”
      邝露越说越激动,肩膀处因太生气而微微颤抖着,平日里她总是不卑不亢的样子,默默付出,我也是第一次看她这样。这次她实在看不过眼动手打我,而我,却只一愣一怔的,不好说什么。
      白真见状,赶紧从袖袋拿出帕子递给她。
      可是邝露没有接过白真的帕子,用手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挺起身子道:“我收回今日一早的话,也许在众人眼中,陛下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可如今你与他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见我没有任何的回应,也许她又想到了天界的种种过往,苦笑着后退两步,指着自己质问:“我真是不明白,我到底哪儿比不过你,为了陛下,我甘愿舍弃自己的一切也愿意陪在他的身边陪伴他,你贵为天后,却一点儿也不称职,没有尽过天地之母的责任,因为,陛下每一次忧心难过的时候,陪在他身上的人永远只有我。可你呢,穗禾,你这个阴险恶毒的女人,又凭什么能得到他的心,为什么!”
      语罢,她大喊着冲了出去,白真想要追出去,被折颜所阻拦。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外头传来邝露的回音愈来愈远。
      白真直直看着邝露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片刻之后,他转而望着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恍惚一笑:“所以,你为一己私欲,利用了猴子阿奎,同样,也利用了我们,是吗?”
      他们都在等着我的答案,希望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可事实,就是如此,我咬咬唇,不去看他们:“是!”
      白真闻言面色一冷,怒斥的声音暴起:“你知不知道阿奎知道你骗了他,该有多伤心,还有孙大圣,你可对得住他!”
      明明外头的阳光洒在大地,绯红一片的桃花朵朵绽放得绚烂多彩,我却觉自己浑身冰冷。
      是,我自私,我利用了所有的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有告诉他们,洞庭湖龙鱼一族早已示天界为敌,且鲤儿待我的敌意终究会成为我复仇的磕绊,除掉他,在所难免。
      所以我才想出了一套策略,利用和润玉的大婚之夜,一面和阿奎覆灭洞庭湖全族,另一面,我知道冰雪不会永远困住润玉,只需一个晚上便足够了,待冰封解除,润玉定会前来寻我,若他及时发现母族被灭,且不说我的下场会如何,只怕会连累到阿奎以及花果山众猴子们。
      所以,特地让白真,折颜兵分两路,折颜在我们洞房的地方给留下纸条,而白真,便是来洞庭湖将我掳走,一步一步将润玉引入深渊,从而将他猎杀。
      这就是我的计划,我利用了信任我,关心我的人,表面看上去很成功,实则失败了,败得彻底,也许在旁人看来,我当真是愚蠢至极。
      “对不起,是我骗了你们。”我紧握双拳,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等了许久,也未听见二位上神回应我半句,我知道一切真相大白,他们定会对我大失所望,我毕竟是个坏人,现在安安稳稳的坐在这片静谧的桃花林下,实为讽刺啊。
      我再睁开眼时,床前只剩折颜一人,估计白真去寻邝露去了,他转身,用几近平静的语气问我:“洞庭湖生灵千万,均丧命你手,穗禾,如今,你可有忏悔之意?”
      忏悔?倘若人生再次重来,我同样会这样做。
      我没有回答他,翻身下床,身子未完全愈合,站起身时有些踉跄,我朝着那淡粉的背影微微拱手:“今日多谢诸位上神相救,穗禾就此离开了,我种的因,结的果也应由我亲自去偿还,放心,此番,绝不会连累上神们。”
      没等折颜回答,我转身离开,行至洞口时,背后又响起折颜冷淡的声音:“你伤势未愈,还是等伤好了再做决定罢。有件事本上神需得提醒你,你此番得了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你好自为之。”
      话落,他越过我径直离开狐狸洞,带起一阵风。
      心病?我抚着胸口处,原来心传来的疼痛竟是心病所致,又是为何引起的,我愣愣地站了良久。
      他们都离开了,期间在没来看过我,我又在狐狸洞歇了两日,不吃不喝,睡醒了便干坐着,浑浑噩噩日子也就过去了。
      到了第三日时,我照常干坐在石塌上发呆,有一道身影急冲冲地闯进,那位小仙我认得,是前几日我来十里桃林时见过一面的迷谷。
      他向我呈上一个包袱,道:“穗禾公主,刚才天界那边派人差了个包袱过来,指明说是送给你的。”
      闻言,我不禁心头一怔,天界命人送过来的东西,定是他!尽管这包袱不重,却叫我感觉沉甸甸的,一股不详的预感在心底悄悄升起,等迷谷退下后,我才敢打开来。
      颤抖的手一点点拆开,里面叠着的是一件显眼的丝质红嫁衣,那亮眼的红色似乎在警告我永远也别想着逃离有关他的一切,脑海里又浮现出与润玉的点点滴滴。
      我拿起红嫁衣,发现包袱内还有一封信。
      “不知天后见到大婚之夜的红嫁衣时是否惊喜,放心,这只是件仿制品罢了,天后若是不嫌,本座可将真品传到六界,让众仙观赏一二。
      速上天界一趟,否则,今夜子时,六界上下的平静将会毁于一旦!
      你是斗不过本座的,切勿使诈,若你配合,本座自然十分高兴。”
      信上的内容句句带刺,句句侮辱,我紧咬的唇禁不住溢出血来,心中的恨意愈发愈烈,指尖燃起一团火,将整个包袱烧得一干二净。
      是了,不止在梦里,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放过我。
      自那日后,白真和折颜就鲜少来寻过我,许是多少顾及邝露的情绪。我没有将此事告知迷谷,打算孤身一人上天,临行前还特地换了身藕粉色纱裙,脸上施了些胭脂水粉,让自己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好些。
      润玉召我上天不知何意,我与他的恩怨数年来说不清道不明,且多了件灭族之怨做牵扯,恐怕要回程也并非一件易事。
      我驾着雾,在天界南天门前轻轻落下莲步。
      偌大的九霄云殿一贯清冷,烟雾缭绕,一路走来时而有几位神仙与我路过,也只拱拱手以表敬意便匆匆离去,自然都在忙着分内的事。也只有那云端之上那一幕,才平添了几分生机。
      天帝又将一贯属于他那身一尘不染的白换回来,绣有应龙的银色龙袍系在身上,让他平添了几分沉稳,端坐在九霄御座之上,一左一右坐了两个孩儿正缠着父帝学本领,他们的面生得俊俏许多,额上的两只龙角高挺着,盈盈发亮。
      润玉亦是一脸宠溺,眼角瞥见我的到来,笑意减了几分,俯视我,语气清冷道:“念儿,忆儿,还不快去拜见你们母神。”
      “是。”
      念儿,忆儿努努嘴,顿时收了玩心,二人齐着步子走下云阶,来到我面前三步以内,朝我拱手行礼:“孩儿拜见母神。”
      我才发现,他们长得比先前我见他们时要高大些,好两个俊俏的小郎君呢,相比之下忆儿倒显得有些腼腆,这也是我觉得比锦觅优越的地方,我的孩儿论相貌,论才艺等都比棠樾高人一等,甚是欣慰。
      若他们不是润玉的儿子,该有多好。
      “母神,母神?”
      我有一瞬间愣神,是念儿举起手在我眼前轻轻晃了晃,我回过神来,淡淡回了句免礼,没想到这一无心之举却在有心之人暗自瞧尽眼底。
      气氛竟有些紧张起来,和润玉方才的宠溺相比,我倒显得十分冷淡,念儿回头看向润玉,似想求助。
      润玉明示,浅笑盈盈地踏下云阶,来到念儿,忆儿的身边,摸摸头道:“孩儿们先退下练功,父帝有事要与母神说。”
      “是,父帝。”
      两儿告退后,九霄云殿又剩我与润玉二人,他敛去了方才为两儿荡起的笑意,也不先言语,只用一种深究的眼神紧紧注视着我。
      我被他盯得好不自在,很快回过神来,暗自握了握拳,问道:“不知陛下召我上天所为何事?”
      “你就这般厌恶两个孩儿?”他微微俯身平直的盯着我,冰棱的声线被刻意压得低磁,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闻言不明,此言何意。再无了其它心思,想到了那件红嫁衣,尽管我收到的是件仿制品,可真品还在润玉的手上,已无暇顾及其他,我轻轻蹙眉,在他面前将手掌摊开,道:“我已遵陛下的旨意上天,请陛下将红嫁衣归还于我。”
      他沉着声音,似努力克制着什么,又重复了一次:“你就这般厌恶两个孩儿?”
      我不禁哑然,润玉大概是将我待两儿的冷淡洞察得历历在目,我本就对两儿无感,也许,从前怀着他们时,我大概是以母亲的情感爱过他们吧,可如今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想起来所有的一切,两儿是如何得来的,我们都很清楚。只叹润玉一直在自欺欺人,回首往事,你让我怎样面对他们?深知他爱子心切,我偏不如他意,道出的话再伤人也不管不顾了。
      “是,因为有关你的一切,我都深恶痛绝,你满意了么?”毕竟,我和他之间太多恩怨情仇,这辈子的命运也已经注定了,情该断则断,也只有两个孩儿隔在中间做牵扯。
      润玉彻底恢复冰冷之色,朝我向前一步,居高临下的直视我:“你说什么?”
      我很想爱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孩儿,可我也恨他们,因为他们也是润玉的孩儿。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两个孩儿本不应生下来长大,我现在看着他们,就想到了曾经的你,那个面目可憎的你,我真是恨你!所以这两个孩子,只会成为我一路来的绊脚石,如果可以,我宁愿没有他们。”他们的模样多像润玉啊,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可我越看就越恨,越看越恨!
      “啪!”
      润玉几乎毫不犹豫,直接甩袖在我的脸上来了一个耳光。被压抑在心底的痛苦及仇恨缓缓滋生上来,狰红了眼,他被气到不行:“你真是枉为人母!”
      脑海“轰”地一声炸裂,我狠狠颤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他缓缓上前,扼住我的下巴,能清晰感觉到连扼住我下巴的手都止不住地颤抖,他将我被甩向一边的脸给扳回来,前两日被邝露扇的左脸处还没消肿完,这会儿右脸又添了一片一模一样的红痕,这是他唯一一次打我,耳朵传来一阵轰鸣,有丝丝血迹从我的嘴角缓缓渗出,是了,我的确该打。我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可没有感情就是没有感情。
      润玉看着我被打的脸,红了一片,一刹那,他心疼地闭上了眼睛,片刻,再度睁开眼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眼里的泪反射着细碎的光:“早知当初,生子分娩的痛就应该让你明明白白承受了去。”
      我将他的手狠狠甩开,犹自冷笑,我能变成这样,也是拜你所赐。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整个大殿仅仅我们,剑拔弩张。我不顾右脸上的疼,正欲回话,外头传来仙娥的叫喊声:“大殿下,大殿下!”
      紧接着有仙娥急冲冲地跑进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前来时都没有行礼:“陛下,不好了,大殿下他,他……”
      “何事?”润玉的眼神不离我。
      “大殿下方才一直伏在殿外,却不知为何,他突然跑走了,还叫奴婢们别跟着……”
      莫非刚才我与润玉的对话都被念儿听了去,我暗道不好。
      润玉顿时慌了,问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出了这么大事,仙娥不堪看到润玉直直审视的目光,低下了头去:“回陛下,南,南天门。殿下还打伤了驻守南天门的兵将……”
      南天门?念儿这会,怕是已经下界了,我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却见润玉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当即甩袖离去。
      “立即加派人马,下界搜寻大殿下,本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念儿,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润玉痛苦地闭了闭眼,原本揪紧的心不由得提到尖上。
      润玉唤来侍卫吩咐了一番之后,留守一批天兵在天界守着,至于他和侍卫,各自领一队下界朝不同的方向去寻念儿。
      殿内就剩下我一人,念儿冲动闯下界,地形不熟悉,且生怕他会遇上歹人,这个节骨眼上,我也不希望他出事。为今之计,只能先找到念儿,我飞身下界,和他们不同的方向寻去。
      我自半空漫无目的飞着,毫无头绪,天大地大,也不知念儿会去哪里,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也不会安心。
      短短两天,整个六界都被迫历经了一番翻天覆地,依旧一无所获。纸是包不住火的,消息自然传到了十里桃林二位上神的手上,邝露此时按照惯例不会来见我,白真顾及她的情绪,唯有折颜稍微放下面子来,我恳求他若是见到念儿,务必第一时间告知。
      此一找便是三天三夜,这几日我孤身飞了多处地方,有郁郁葱葱的丛林花海,有惨无人烟的荒漠,有漫天飞雪的极寒之地,也有灯火通明的京城夜市,能找的地方都去遍,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瀑布自高岩壁上悬泻倾挂,飞快地冲下溪流,激起一朵朵水花,汹涌澎湃,瀑布下的小溪清澈见底,溪岸上的垂柳映在水面,随风轻轻地摇曳着。这一趟马不停蹄,一无所获,我有些累了,倚在一棵苍天大树下,听着一旁瀑布流泻的清脆声响,勉强保持着半清醒的状态,即便已经困到不行。
      也不知润玉那边找到念儿了没有,没有消息传来便是还未寻到,不敢怠慢半分,歇息一会儿就要马上动身继续找。

      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梦里那抹讨嫌的白雾又自四处升腾而起,我想是时候该动身了。我扶着树站起身来,有些踉跄,不一会又摔在沾了不少枯叶的泥地上。
      浑身倍感乏力,方才还好好的,我就算再不济,身子也不至于虚弱到这般,糟糕,烟雾有毒。我赶紧捂住口鼻,隐隐约约看见一架白骷颅缓缓朝我走来,无皮无肉只是一架空骨,远远望去十分渗人,想来这突如其来的白雾是它所为,我指尖灵光一闪,微微施展术法足以破解,让整个身子恢复正常,看来这骷颅的术法并不太深。
      哼,究竟是何方妖孽,这点破术法还妄想将我困住。我靠在树下,装作刚才无力的模样,暗自汹涌,等骷颅一靠近就将它全身的骨头迅速震碎。
      果不其然,白骷颅行至我面前时稍微停顿了下,周围因它的靠近而变得凉嗖嗖的,一根手指差点儿就沾了上来,一股狂风忽然从四面带起,一招玄力随着光华射下,将整具骷颅腾空而起,又重重地摔在地面,腰部和手部皆碎了几根白骨,零散了一地,让原本残缺不全的骨架变得更加雪上加霜,那骷颅在地面来回滚动了几圈,滚到一处灌木丛内一溜烟就不见了身影。
      烟雾随着骷颅的逃离渐渐散去,四周围变得清晰起来,瀑布流泻的声音又环绕耳边,十分动听。一阵透心的凉风迎面而来,方才想起救我之人,正站在不远处背对着我,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他缓缓地转过身来,来人一身精致白衣,在轻风的浮动下裙摆飞扬,微微俯视我的脸庞,面白如玉,目光冷冽,在阳光的照耀下,多了几分清冷与疏离。
      回过神来,他已行至我的跟前。
      瞳孔竟不自觉睁大了起来,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若非个子上有差异,不仔细瞧着,我刚才几乎将他错看成了润玉。我是来寻他的,反被他救了,赶紧站起身来:“念儿!”
      只想看看他可否受伤,可他却冷冷地避开我的靠近。我的手就这样僵在空中,又讪讪地收回,我很无力,和润玉在大殿所说的话念儿都听见了,心里很明白那番话对一个孩子而言多么刺痛,可我还是说了。
      “不劳天后娘娘费心了。念儿从小没有母亲,这些年来,幸亏父帝的精心栽培,本殿下与胞弟才得以长大,生母不喜念儿忆儿不要紧,反正这几百年来,本殿也过惯了没有生母的生活。”
      念儿负手而立,小小孩儿,生气起来的样子真是像极了润玉。
      “对不起。这明明是我与润玉…我与你父帝之间的事,你们毕竟是无辜的,那番话只是我的气话罢了。”我低下头去,暗中施了道法,本来想要传达给润玉的,可我不想与他有过多交集,便改了策略,传给他的手下侍卫。我素来不擅长说安慰人的言语,生怕自己又会说错什么,现在只能慢慢缓解念儿的情绪,等待侍卫他们到来。
      念儿却嗤笑着摇头:“气话?本殿下见多了凡人最生气的时候,往往道出的话越难听,就越是真心的,更何况你一个神仙。”
      我愣愣的看着念儿,我的孩儿不知觉长大了,俊美的少年郎屹立在温日之下,一双眼眸神似寒冰,此刻他却恨上了我,有泪光在我的眼里隐隐打转,我别过头去:“念儿,不管你怎么说,这次我来寻你,是发自内心的,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我……”
      “你爱父帝么?”念儿打断我的话,仰头盯着我,低沉的声音隐隐带着质问的味道。
      “我……”
      “你爱父帝么?”念儿又重复了一次。
      我不敢去看念儿的眼神,来寻他前,润玉也重复问过我两遍一模一样的言语,是否真的厌恶两个孩儿,此刻,念儿又重复问我两遍一样的话,我怕是已裁在他们父子二人的手里,短短几句逼问的话足以让我心生恐惧。
      为何侍卫此刻还不赶到。
      这些年来,我唯一深爱过的人只有润玉,我们之间经历过种种往事,爱过,痛过,亦恨过,这段记忆我永远记得。可是一切都想起来的时候,我并不想让自己继续爱他,最初开始的时候,我拼命地克制,也曾心如刀绞,痛苦万分,因为这是一道万丈深渊,深知陷进去将无法自拔。我紧紧攥拳,现下,只为念儿能够稳下心来:“爱,我爱……”
      “你不爱他。”念儿再次打断我的话。
      我只觉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仅念儿嘲讽的声音传至耳畔,心慌得像根琴弦,随着念儿道出的每句话都颤个不停:“你若爱他,会心狠手辣去歼灭洞庭湖全族么?”
      话落,我猛地看向念儿,一脸惊愕:“你知道?”润玉说过,不会在孩儿们面前提起这件事,罢了,我没有随他回去,不排除他一时气急就和孩儿们说了。
      然而鲤儿接下来一个行为全盘否定了我的想法,他不紧不慢地从袖袋拿出一物,我蓦然睁大了眼,此物正是我将整个过程的归藏在这个贝螺,原以为只是落在簌离的灵前,却不知为何会在念儿手上,难道是?记得有一日,润玉亲自带两儿前来祭奠簌离时,定是被念儿偷偷捡了去。
      我试图伸手去夺回,念儿巧妙躲过了。
      他将贝螺攥在掌心,面色染笑,声音冷得犹如淬了冰:“不错,我也全部听见了贝螺里面的内容,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发现洞庭湖一族被生母所灭的事,忆儿不知道,也从未在父帝面前提起半句,父帝一直深爱着你,自然不会在我们面前说你半句不好。可你却让我觉得矛盾,这里面,洞庭湖君主深受奸人挑唆,背地起义一心想称霸六界,可其他族人是无辜的,你为何要杀他们?”
      不愧是润玉的儿子,这般聪明才智果真传承了他,我坦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好,我只当你被仇恨灼瞎了双目。洞庭湖君主二人的确不冤,你却让无辜的族人一同陪葬。你既不爱父帝,却甘愿承受单单灭族这些骂名,也不解释半句这其中的原委。这做法,反倒衬得你亦正亦邪,之所以这样,我刚刚才会问你,到底爱不爱父帝。”只不过一瞬,阴鸷的神色迅速染上念儿的深眉俊目,让我不由得胆寒起来。
      “母神,我再问你一次,你,还深爱着父帝么?”
      念儿步步紧逼,我步步后退,从他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爱与不爱,仅一念之间,情动一场。念儿,我和父帝都只想你和忆儿能好好的,何况,这只是我和你父帝之间的事,何苦纠结爱与不爱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不断让我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害怕,心里害怕去面对这些。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细细密密的痛感迅速涌上我的心头,无端端地发作,我这样已有一段时日,心病心病,就如折颜所言无药可解,又好似有解药除,解铃还须系铃人。
      直到我被抵在那颗苍天大树下,已是无路可退,我怕是心痛到了极点,全身上下颤抖得厉害。
      “难道母神,想再听一遍贝螺里面的声音,好回忆回忆么?”
      念儿止住逼近的脚步,站在我的身前仰视我,一边把玩着手上的贝螺,似乎以为我这副柔弱的模样对他而言仅仅是装装样子罢了。直到身体被拥揽进一个有力的怀抱,直到那股时刻裹着熟悉的檀香味儿扑鼻而来,直到听见念儿一改刚才质问的声音而变得恭敬起来:“父帝。”
      我才勉强稳住身形,心痛也随着那人的出现逐渐缓解了下来,抱我之人来不及反应,我便已经脱身而出。
      润玉看着自己被落空的手势,又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他敛敛眸子,缓缓地转过身去俯视念儿。感受到因父帝的出现而让四周的空气也跟着变得几分冷凝,念儿不免慌乱三分,问道:“父帝,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本座来得不算太早,亦不算太晚,但听到了不该听的,一字不差。”润玉负手而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感。
      念儿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去一言不发,手里仍然紧紧攥紧那个贝螺。
      润玉瞥了念儿手里的贝螺一眼,说道:“念儿,贝螺的事父帝不问你,父帝与你母神的事,你也姑且别问,可以吗?”他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可能怕念儿被吓到,他上前摸摸念儿的头。
      念儿似乎第一次见父帝对自己这般态度,吓得抖嗦了一下,而后乖巧点头:“是,父帝。”
      侍卫随后赶到,润玉朝他挥了下手,命他将大殿下先带回天界。
      “父帝,孩儿退下。”
      念儿看了我一眼,随着一道光,与侍卫众人消失在原地。
      场面又剩我与润玉二人,他面色清冷,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既然已经找到念儿,我也不想面对这般阴森森的气氛,我挺挺身绕过他,于他,隔着一股冷漠与疏离,全程无言。偏偏这个时候右脸处又不争气地泛疼起来,什么红嫁衣,什么丢人脸面的把柄,我也不想在乎了。
      果不其然,在我没走两步时就被他拽住手腕,我正要甩开,却觉右脸处传来一阵冰凉凉的流意,回过神来,润玉已不知何时来到我的面前,为我施法消肿。
      余光瞧见水蓝色的灵力隐隐流转,我故作不去迎视他,恰巧躲过了他眼里流动着是我看不懂的某种情绪。
      “嘁!”
      随着灵力逐渐褪去,闻见他的嘴角噙着一丝轻笑,月亮弯弯的睫毛忽而垂下来,伸手轻轻捏住我的下巴细细打量着:“这一面,是谁打你了?”
      他所言是指前几日被邝露扇的左脸。
      我挣开他手,后退一步犹自微微一笑的回应:“与你无关。”
      润玉的眸光微微颤了颤,明明与他隔了三步之差,可他偏偏不如意,又踏前三步与我不过一拳之距,呼吸的热气有些喷洒在我的脸颊上,酥酥痒痒的,令人不适。
      清冷夹杂着嘲讽的声音刹时回响耳畔:“打得好,打得妙。”
      此话一出,我顿感折辱,此地不宜久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难听的言语,锥心的痛楚强行咽了下去。直直绕过他飞身上天,却没料到飞至与苍天大树并肩的位置时被凭空显现的一道屏障给打了下来。
      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便已摔在地上滚动了几圈,滚到即将掉落在溪岸的岩石旁才戛然停止。
      我伏在布满青苔的石岩上,呼吸一呼一凝的,凌乱的青丝飘散四周,沾了一地泥,我抬起头来,狠狠瞪着边上那位始作俑者,方才我狼狈的样子被他尽收眼底,嘴角的轻笑显而易见,夹杂着几分不屑与蔑视,我很清楚,论疯魔,我斗不过润玉,就算骂出更难听的话来,他也油盐不进,看来一时半会儿,我是离不开这里了。
      润玉径直走向我,浑身散发着淡漠的气息,一双嵌了银线应龙的白靴笔直立在我眼前,我只觉头上随时会被那抹居高临下逼视的目光迸射而穿。
      他在我的面前缓缓蹲下,冷硬的手再度抬起我的下巴,细细打量着我,跟刚才一样,宛如端详一件精贵的瓷器,只是那件瓷器却隐约多了一道瑕疵。幽深的眸子反之倒映出我一脸的不耐与刻薄,他的眸子仿佛流转着一番波涛汹涌,仅仅一瞬,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我能察觉到,他刚刚差点儿就失去最后一分理智。我不知道他内心历经了多少挣扎,使得道出的话语不阴不阳,怪气得很:“本座的话未说完,就这样走了,多没意思。虽说此人下手是下对了,可若是本座知道打你的人是谁,定不轻饶!”
      我对上他的眼睛,目光淡淡,似笑非笑道:“陛下口口声声说打我之人情有可原,却扬言不会放过此人,既让人矛盾又令人不解,不愧是人人久仰的伪君子呢。”
      提及“伪君子”时我特意加重了语气。
      话落,润玉刹时收起嘴角仅存的冰冷笑意,只觉扼住我下巴的手愈发收紧,那只手骨节因为捏得用力泛着白,我即便再痛,一双凤眼仍毫不畏惧地直视他。
      “你就不怕,本座一个弹指间将你化为灰烬么?”
      刺骨的寒意,顿时回转四周。
      我“噗嗤”一声笑了,蓦然间,我想到了亲自带给润玉的灭族之痛,割角之耻,索性说出的话剑如刀锋,狠狠刺入他的身体,让他鲜血淋漓,我自是十分畅快:“动手啊!我天生逆骨,就怕你舍不得下手罢了。用我一条命去偿还洞庭湖千千万万的族人,我不亏;用我一条命去弥补你额上那只龙角,我无损。”
      好似疯了一样挑衅他,回过神来,我已被他用力甩向一边,额头狠狠撞到溪边的岩石,撞破了头,鲜血溢出,从眼角缓缓流过,似泪。
      我欲抬起头来回击,银白的长靴一脚踩在我斜散落在地面的青丝,迫使我脸贴在冰冷的岩石上,连人带血,他足尖用力,清晰地听见头发与泥地细细唰唰摩擦的声响,伴随着彻骨的痛恨一点一点融进我的心里。
      “最毒妇人心,洞庭湖千万生灵涂炭你竟一点儿愧疚之意也无。”
      强烈的愤怒瞬间席卷全身,双手死死握拳,指甲嵌进掌心的肉溢出一道血痕,誓不可耻,这个仇,我定会千倍百倍地向润玉讨还回来!
      润玉猩红着眼,足尖仍不停地摩擦,势必将地上的头发生生撵断,势必将心里的恨意一层一层加深:“本座不会杀你的,本座要你活着,活着被本座侮辱,生不如死,谁让本座死心塌地爱着你呢。同样的,本座亦对你恨之入骨,留着你贱命一条日日夜夜地折磨,生生世世沦为璇玑宫的囚鸟,这样就能抚慰洞庭湖的族人,他们在天之灵看到也许会好受一些。对本座而言,无疑是一种乐趣不是么?!”
      呼出的话句句带刺,润玉仿佛入了魔障。
      “穗禾你可真行啊,能让本座对你又爱又恨,还记得本座说过的话么,现在好叫你回忆回忆,本座爱你时你就是天后,恨你时,你连畜生都不如,你永远别想逃出本座的掌控!”
      锥心的痛再次席卷而来,加上额头上被撞破的伤口不断冒血,痛意缓缓蔓延全身,如同千万支蝼蚁不断侵蚀我的身体,冷汗淋漓。我颤抖地将手伸上头顶,将别在发髻那支镶了金色鸾凤的簪子摘下,一把往仍不停摩擦着我一头青丝的银白长靴刺去。
      动作快!准!狠!
      随着润玉应龙般痛鸣一声半跪在地,簪子深深扎进的位置不停渗血,染红了白靴,我虚弱地伏在岩石上,却见润玉原本黑白分明的瞳孔不知何时染上了黑色,就在他哀嚎一声下来,诡异的气氛戛然而止,眼里那股带着狠戾的乌黑在这一刻渐渐褪去。
      我半躺在泥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原本散落一地的青丝尽受摧残,全染了黄泥,加上落在发上几个有力的鞋印,脏乱得像一把破笤帚。
      终于见润玉的瞳孔中逐渐恢复了本该有的神色,现在他眼里倒映出来的是刚被践踏的自己,额上的鲜血仍不断流着,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因为心里比额上的伤要钻心的疼!
      “穗儿……”他脸色苍白,见我额头上的血,头发的脏乱,一身狼狈,以及我眼底的恨意,种种迹象如同一块烙铁不停烙印在他的心头,怕是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心痛地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朝我伸出手。
      我毫不留情地避开了,这个人已不知何时让我觉得非常陌生,心很慌乱,很抗拒,想离开这里,离开他,永远不要再见到他,永远永远……
      润玉僵在那里,良久,悬空的手缓缓放下,他垂着眸,轻颤着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深受刺激,致我刚才入了魔,控制不住自己,才对你做了些什么……”
      啪!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力地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我很愤怒,和他对峙了多久早已经筋疲力尽,心如死灰,蜷在泥地上浑身颤抖着,句句带着恨意:“很得意是么,你看清楚,我身上每一道新鲜的伤痕皆是拜你所赐!你是否入魔已经与我无干,灭族的事是我一人所为,割断你的龙角也是我一人所为,诸位神仙为我利用同样是我一人所为,我骗了你我承认,你大可现在就动手将我了结,哪怕挫骨扬灰,也总比被你侮辱要强!”
      他蹲在我面前,瞧着我许久未言语一句,眼角泛红,瀑布倾斜泉水的响声滔滔不绝,一阵凉风扑面而来,直到他轻轻蹙着眉低下头去,许是终于感受到脚上传来的痛楚,簪子扎破的位置,血顺着染红的白靴淌了一地,苦涩的笑意自他嘴角处荡漾开来,白皙的手竟直接握住那支簪子,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地将扎在白靴的簪子抽了出来,血溅了他一脸。
      握住簪子的手指节发白,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痛呼过一句。
      相互虐杀的两个人奄奄一息,我不想逗留片刻,可这里布满了属于他的结界,也许他跟我一样,从来没有觉得像此刻发生这一幕,那般痛苦。留给我们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同生,要么共死,我下意识地抚着胸口,有些透不过气来。
      沉默半会儿,迎着风,乌黑的墨发随风飘动,看着那枝簪子,他的声音很轻:“在我最爱你的时候,你利用我的感情,背后利用众神,歼灭我的族人,割断我的龙角,即便这样,我仍想着去挽回,只因我爱你。种种表象看来,你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所有人都是你砧板上的鱼肉任你宰割,我对你而言,终究只是个笑话,对吗?”
      “你说啊!”
      润玉十分悲凉,久久等待我的回应,哪怕我骂他,恼他,打他,他也在所不惜。然而从始至终,我都一脸平静,用沉默代替的所有言语,用沉默在拒绝他,疏离他。
      直到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一滴滴流下,轻轻地滑落到唇边,细腻无声,模糊了润玉苍白带血的脸庞,模糊了润玉悲痛落寞的眼神,事情已经发生了,理应有个了结,为什么还要这样不放过彼此,一股酸涩揪心的痛楚迅速涌上心头,窒息难忍。
      润玉的眼神一刻没有从我身上移开,别有深意说道:“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一辈子都没有回忆。”只是道出的声音,像硬在了喉咙里,酸痛难受。
      过去,我们的确拥有太多美好的回忆,美好得就像一场梦,如今梦醒了,镜碎了,剩下来的,便是源源不断的痛苦,情仇,悔恨。
      骨节分明的手在轻轻擦拭我的泪,带着冰冷的温度。待我一点一点看清眼前的那个男人,近在咫尺,朦胧间,见到他也哭了,眼眶盈满了泪水,他还在等待我的回应。这一切只因我的沉默无声,对他表达的爱意视若无睹,如同我亲手拿着一把冰冷的利刃一下又一下捅着,捅进他的心里,连带搅动,深深浅浅,刀刀致命,血流成河,痛得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而我更加清晰的看到,他手里仍紧紧握着那枝染血的簪子。
      恍惚间,我想到了什么,轻轻握住润玉的手腕,这是我以来唯一一次,如此祥和的与之对视,也是在这一刻,我感觉我与他之间的爱恨纠葛纷纷化为乌有,眼里落下的泪依旧没有停过,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落得汹涌,滔滔不绝,不由得失笑自己的不争气,明明练就自己不会再为他落泪,可这次我竟然满心凄怆。片刻,我突然凄凉一笑:“你曾经说得没错,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莫过于是让我恢复记忆,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带着仇恨苟活于世。我累了,欠你的债就拿我的贱命去偿还吧……”
      说完,我扣紧他握着簪子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朝我的心胸处刺来,我甘愿死在他的手上,唯有杀了我,他对孙大圣的怒气就不会太深,被我利用过的神仙,他们就不会接二连三的受到牵连,我是个恶人,我的双手沾满鲜血,唯有我死了,芸芸众生,六界才会安宁。
      发簪尖头抵在我的衣襟前,即将刺进去的那刻,却在他的手中被凭空捏碎了。
      风来得比方才更猛烈一些,凌乱的青丝黏在泪流满面上,我艰难抬头,泪眼婆娑,模糊了迎视他的视线,我张了张嘴,一道破碎的声音划破四周:“动手啊!如果你想要洞庭湖千万生灵安息,最好不要心软!”
      闻言,润玉却笑了,嘴角荡起的苦涩尤为明显,眼眸刺红,有眼泪止不住的掉落,他缓缓站起身来,一边摇头一边后退,神情好似疯魔那般:“你在躲避什么,欠我的债?哼,只怕你一辈子做我的奴隶也还不清,每次对峙的时候,你要么逃离,要么总是想着以死来逃避我。我说过不会杀你的,我要你活着被我折磨,当然你也可以折磨我,我们相互折磨!”
      他转身走向瀑布,任由瀑布像一场暴雨狠狠打在他的身上,任由泉水完全浸湿他的衣衫,任由溪流不断冲洗他身上的血迹。
      冰冷刺骨。
      润玉微微仰头闭眼,感受着泉水凶狠拍打在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冲刷,尽量平复着内心的汹涌及挣扎,片刻,他睁开眼睛,眸子布满痛碎:“你记起了一切,镜碎了,梦醒了,你以为就只有你一个人痛苦吗,我告诉你,永远记得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
      话落,他的眼脸暗自垂下,一片深思过后,抬眸道:“穗禾,爱一个人的样子,是骗不过任何人的,你恢复记忆以来,既然不愿亲口承认爱我,那日在花果山,又为何替我挡去那道金剑;又是为何求下同心锁,断桥下,要与我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每次你受伤的时候,你不知道,倘若能救你,我甚至连命都可以给你!”
      以命相抵,在所不惜。
      润玉置身激昂的瀑布下,朝我大声嘶喊着,此时的他,看起来是多么不堪一击,诠释了爱得疯狂,与刚才入魔时的疯狂判若两人。
      我伏在地上轻轻抽泣,一道道曲折的泪痕蔓延了我整张脸,瞧着瀑布下这个男人,瞧着他痛苦折磨自己的样子,我不知道,他的心早已千疮万孔,可他依旧冷着一张面孔去应对,宁愿我们之间哪怕仅剩一点的仇恨,也不愿什么都没有,形同陌路。
      崩溃的声音传入耳中,再清楚不过,他只想给我证明,他比任何人要在乎我,哪怕比孙大圣对我的疼爱要高一千倍一万倍,哪怕给予我的比旭凤当初给我的要多得多,可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心慌,越是要以心狠手辣的手段去面对任何人,面对他。
      思及此处,我自欺地别过了头。
      润玉呀面对情爱一事,从来都是卑微的。可我偏偏不让他看见我内心的破防,我们之间,除了念儿,忆儿,永远都隔了一道结界,轻如薄纱,厚如层墙,他彻底崩溃,瀑布再怎么冲洗,也掩盖不住他刺红的双眼,更掩盖不住他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面上的泪与泉水融为一体,他闭了闭眼:“好,既然你我一直对洞庭湖的事难以介怀,那本座不防再牵扯一个人进来,孙大圣沦为石像,多年来被沉在湖底深处,不日,本座亲自下湖施法,震碎那座石像,也算是还了千万生灵一个交代。六界内,从此再无洞庭湖,这样,你就能继续留在本座的身边……”
      “不!”
      我大呼一声,站起身来不顾身上的狼狈,猛地冲进溪流瀑布下,来到润玉的面前怒视他,这瀑布的水啊,真是冷得刺骨,但最冷的,不过是人心。
      孙大圣是无辜的。
      转念一想,润玉既然做出来的决定,我越是阻止,他便越疯狂去下令执行。既然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尽量令自己平静下来,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好啊,我会去陪着他,抱着他一同被震碎,一同沉没湖底,一同消失在六界之中。”
      对我而言,孙大圣是我的至亲,我不由得想起了很久以前,我落魄如烂泥时在五行山下初遇他,我们都有着悲痛的过往,我们惺惺相惜,是他让我在花果山有个家,是我身处于黑暗中一道曙光的孙大圣,将爱我一万年这句话偷偷藏在红宝石项链的孙大圣,我被欺负时为我出头抱不平的孙大圣,他对我的情意,我终究明白得太晚,但他已成为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我以为他顺利取经的路上,他却因我被压在极乐山下受苦受难,我以为他已成了斗战胜佛,他却因我沦为石像沉没洞庭湖底,这成了我心中一道永远的疤痕,所谓的团聚终究是一场梦。我对不住他,如果不能救他,那我便陪着他一同堕入地狱。
      为了孙大圣,我心甘情愿,也死而无憾。
      倏忽间,他的脸色沉下半分,俯身上前擒住我的双肩,冷嗤道:“你竟为了孙大圣,拿自己的命做要挟本座?”
      我抬眸,垂在两侧的双手紧紧握拳,语气十分坚定:“他因我被沉在湖底多年,既然你扬言要杀他,我无法阻止,是该去陪陪他了。”
      我这句话,无疑是在润玉的心尖上寸寸凌迟,他一贯高傲,我就越想打碎他的高傲。仅仅一瞬,一股伤透的神色在他眼眸划过,迅速在眼底掩埋,他凉凉开口:“那么我呢?”
      “刷拉拉”的瀑布打在我们身上,如同一场骤然暴雨,引得脑海一阵轰鸣,然我们都不管不顾了,而瀑布的外头,依旧阳光明媚,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下来,成了金黄色的点点光斑,光彩夺目,别有一番景致,仿佛与瀑布下的我们与之隔绝。
      未等我回答,目光变得异常挑衅,哼笑一声,无数爱恨交织着我们:“孙大圣不过是在你忘记一切的时候短暂地停留过,而我才是陪伴在你身边长久的那个人。穗禾,你既然有脸心疼那孙大圣,那为什么相爱了几百万年的人可以做到说散就散,维持了几百万年的感情可以做到说断就断?”
      “我只记得孙大圣,至于其他事,我已经忘了。”我转过身去,透过激昂斜下的瀑布泉水望着上天,看来今日势必要破出一个窟窿不可了。
      “好一句只记得孙大圣!”
      身后,咬牙切齿的一道声音骤然响起,声线由方才的嘲弄变得无比沉哑,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宁静,润玉仿佛会随时入魔,只觉自己下一秒就会被吞噬其中。
      “既然你活着只为了孙大圣,倘若他死了也愿陪他一同去死。可在本座的手底下苟活于世,哪是易事,穗禾,本座不过打响一个手指头,就能轻而易举让你和孙悟空永远天人相隔。不过,本座并不打算这样做,幸得常年苟活在天界多年,多多少少学到一些手段,比如,让孙悟空作为你我之间的一个筹码。”
      孙大圣,筹码?我不禁一怔。
      润玉笑笑,他是天帝,他要我活着容易,他要杀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件易事:“不过是一尊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石像,毁了也不足惜。你说你忘了本座,无妨,但以后,你敢念他一次,本座就折断他的手,你敢想他一回,本座就砍断他的腿,直到他成为一堆碎石为止。”
      话落的时候,我瞬间瞳孔一震,猛地回头望去,润玉幽黑深邃的眸子已倒映不出我的模样,宛如划不来的墨,他几步走上前来,突然一手狠狠擒住我的脸:“你以为拿自己的性命作筹码足以要挟本座,未免也太过天真了,你真当本座是食素动物么?”一道凛然的杀气自他身上缓缓升起,他附在我的耳边,轻声哼道,“你大可回忆回忆,本座是当年是如何坐上天帝的位置。”
      先天帝太微,废天后荼姚神陨的一幕蓦然呈现在我的脑海,能登上天帝一位的人,必定拥有一定的手段,践踏多少鲜血而成,这个背后的凶手,我的眼眸不自觉划向身侧之人,我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忽觉一股危险的气息打在我的侧颜,惹得我一阵颤栗,我仍沉浸在姨父姨母神陨六界的场面,而他已经堵住我的唇,是那么霸道,肆虐,强烈,夹杂着爱恨之间的惩罚。他眼里的凶残我已见过不少,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任他宰割的羔羊。
      胸口处传来的疼痛一遍遍告诉我,这一切皆是真实的,无论在梦里,现实,润玉从来也没有放过我的意思,瀑布之下,我没有挣扎,他的吻过于疯狂,自然没有留意到,我从发上又摘下一根簪子,这根簪子,比方才刺在他靴上的那根要锐利,在水汽的掩盖下还隐隐闪着银光,不知觉已经抵在他的身上。
      只有他死了,我才能逃脱,要能杀掉他,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亦深知,这次失败了以后,从此我与簪子,怕是无缘了,可我还想为自己,为大圣甘愿冒险赌一赌。
      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静默下来,他停了动作,瀑布随之戛然而止,无了泉水打在溪流声的干扰,耳畔一阵“嗡嗡然”,水汽隐隐环绕在我们周围,如烟似雾。
      一切发生得措手不及,刺在胸前那枝染血的簪子落在他的眼底,瞧,我多了解他,刺中的位置刚好是他胸前的逆鳞疤痕,与他鱼水之欢了几百万年,与他相爱相杀了几百万年,无人比我更清楚他身上逆鳞的位置,无人比我更清楚逆鳞是他历经久远绝口不提的伤疤,无人比我更清楚这道伤疤除我以外任何人都碰不得……
      而我偏偏想让他永远记得这份痛苦,对他的逆鳞伤疤再添一刀,火上加油,雪上加霜。
      他刺红的眼眸深深凝视着我,眉目红得几乎要沁出鲜血来,仅存的最后一丝情意在这刹那支离破碎,仿佛在告诉我他很痛,嘴微微张着,不一会儿嘴角便溢出一道曲折的血痕,即便这样,他也没有挣出来,没有痛呼过半句,更没有放开那双扣住我腰肢的手。
      神色没有任何起伏,从始至终没有问我一句“为什么”,因为他已知道答案。
      我抬起手,又轻轻握住簪子,接而往里更深入了些,再深入些,这次我没有丝毫颤抖,他的脸色早已血色尽褪,我握着簪子的手变得泛白,直至整枝簪子沉进他的体内,直至鲜血淋漓了胸前的衣襟,我终于听见那句等待已久的闷哼声。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未挣扎半分,他也没料到这一刺会让他致命,眼里映出我的神色冷峻。这一刻,他大概对我已经死心。
      我只想离开。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第 66 章:情殇不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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