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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端阳(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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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瑟轻轻走进房里,手中端着一碗药。她看了看那块雕花镂空的檀木屏风,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后端着那药朝屏风后走去。
那屏风后是一张卧榻,榻上躺着一个男子,只见他上衣敞开,自肩膀处至腰腹裹着严严实实的绷带,那男子依然是沉睡昏迷的状态,琴瑟每日前来为他送药也不见他有醒来的迹象,身上有那么长一条伤口,不死已经是个奇迹了,全靠这药吊着命,好在见他面色日渐红润了些,这男子生得俊,琴瑟不由地想他醒来以后对她说话的场景,那该是多好的一番景象!
可这都大半月了,怕是能醒都不错了,不该指望那么多。琴瑟苦着一张脸,撬开男子的嘴将那一碗药一骨碌倒了进去。可她倒得过急了,没等药流进口腔便溢了出来,流得到处都是。她便又急忙扯出手帕,这时,男子的手动了。琴瑟小胆一惊,哆嗦着放下药碗拉着他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感受到男子微弱的力道,“呀”了一声,快速地跑出房门找商流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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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流月黑着脸看着端坐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那人,琴瑟告知他那人醒来的时候他正逗弄着白灵,听闻这个消息,他立马火急火燎地赶来,然而,单方面交涉无果。
那男子仿若房中无人似的,完全忽略了商流月的存在,任凭商流月问他是何姓名来自何处受伤缘由,他全然不理,一派超脱无物的状态,任商流月在他耳边嘀咕个不停。
白玉瓷杯被捏出了几痕细纹,商流月恨恨地咬了一口银牙,“你说吧,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大老远地把你从那鸟不拉屎的山沟里背了出来让你舒舒服服地住在这儿,我就问问你身世怎么了,我管你是杀人了才被人追杀还是怎么的,你住我枕霞楼大半月了,你总得付房钱吧!一天三十两,你得给我!”
那人无动于衷。
“钱!!!”
……
“好,你没钱,那你总有亲人吧?你告诉我他们的名姓,我找他们要去。”
那人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嘲笑他似的,唇边勾起一抹意味难名的笑。这着实令商流月深感人间无望了,额上青筋蹦了蹦,狠狠刮了那人一眼刀子,终于,“咔嚓”一声,白玉瓷杯在他手中寿终正寝,商流月怒吼出声,“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总成了吧!我好歹救了你的狗命唉!天晓得你是这么的---”或许想着那些词语或有不妥,商流月顿了顿,又继续说“早知道那晚就不救你了,多此一举。”
那男子依旧不为之所动,而商流月此刻已经处在崩溃边缘,那晚男子在山洞里昏倒以后,第二天依然处在昏迷状态,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裂开了,过了一夜风雨,那人又开始发起热来,商流月给他敷了些浊绿的草药,而后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他从山洞里弄出去,路过浔江驿站,借了一辆马车这才把他运到了这儿。
商流月扶额,“你得感谢上天你遇到了我,换了别人,不送你一程就不错了。”
但要说商流月救他的原因也实在简单,无非是他看见了那人颈上带着的上好姜花玉,想着那人虽然衣着破烂,却带着如此贵重的东西,多半是什么富家少爷之流卷入家族纷争,再不然就是被仇家追杀,救他一命日后寻他要救命钱,那岂不是一桩好事?这样想着,商流月便不辞辛苦地带着他回京了。
原想着醒来以后必定先是感谢救命恩人,再来一番说辞,商流月便屁颠屁颠地来了,谁知道先和他寒暄一番不见成果,而后挑明白了要问他房钱,那人倒好,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答。商流月感觉就像吃了黄莲的哑巴,一个人坐着生闷气,花了大把银子找郎中给他看病,这倒好了,他以为的少爷连房钱都付不起,买卖不成,心里难受。
“你说,是你救了我?”短暂的无言之后,那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沙哑无比。
商流月抬起幽怨的一双眼,单手支着下巴,“您老终于肯说话了?”
“多谢。”
可你这语气一点也不像是在感谢啊!
商流月扯出一丝苦笑,“那咱这房。。。”
“你看到了,我身无分文,不过你放心,钱我会一分不少的给你,只是现在我这个样子,多有不便,也无法和我的人取得联系,暂时无法给你,还望见谅。”
“这个好办,你告诉我如何联系他们,我找人去告诉他们你的情况。”
笑话,你无法联系可是我可以啊。
听了他的话,商流月转而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只要告诉我他们住在哪里就好了。”
那人长眉紧蹙,面露难色,显然是对商流月不放心,思量再三,最终对商流月说道:“不瞒你说,我之所以落得这步田地,正是拜他们所赐,若让那些人知晓我尚在人世,免不了又是一场杀戮,所以不到最紧急的时刻我是不愿主动去找我的人的。既不见我的尸体,此刻他们定是在四处搜寻我的,倘若我此刻出去抛头露面,很容易就会被发现,因此我打算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住在你们这儿,直到我的伤好为止。”
商流月一愣,很快便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和他们联系?不打算取钱?你还要一直住在我这儿?”
那人点头。
“什么道理!”商流月愤然起身,指着那人的鼻子嚷道:“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若我被发现了,你这青楼怕是也免不了一场风波,你也不希望看到这事儿发生吧。”
商流月心里一琢磨,如意算盘打错了,棋险一招满盘输,这人不仅没钱,满身都是大麻烦,赶走不人道,留下吧又是个祸害。
罢了!
“我看你脖子上那块玉不错……”估摸着有个两三百两,商流月没有把话说完,边说边看那人的脸色,却见他面色一沉,扫了自己一眼,“这个不行。”
“……”商流月深感偷鸡不成蚀把米,敢情这人是打算住霸王店了?祸害,祸害!
“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总成了吧?”
“日后自会告诉你。”
!?商流月眼睛微眯,睥睨他一瞬。好家伙,够毒!
那人冷冰冰的眼神与他的视线在空中相撞,随后商流月咬咬牙,转身拂袖而去,“我才没闲心知道你叫什么!叫你名字脏我嘴。给你一个月时间,务必把房钱交给我,不然到时候打死你。”
门“咚”地一声被扣上,商流月自然是没见着那人后来的神情,他自以为放了狠话,略微舒畅了下心情。那人却不把他当回事,听见商流月的话以后也只是挑了一下眉,一脸风轻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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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安与褚淮卿从船上下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褚淮卿此时一脸愉悦,走路飒飒带风,刚在船上他的那些所谓“皇兄”们,一个个暗戳戳地打听他四哥和九哥今日状况,免不了对他二人一阵冷嘲热讽,也就陆云安还好脾气和他们周旋,他一人无聊至极,在船内四处闲逛,令他欢畅的是遇见一个温润谦和的公子,与他交谈甚欢,后去那公子房内坐了片刻,听他说他是昭巽人,家中开着缎庄,来北晋采办货物,来时刚好赶上了端阳,便来了兴致看看北晋盛京的繁华景象。
“陆云安,我记得你昨年跟着九哥去过昭巽,你可听说过在昭巽有个叫做名扬缎行的布庄?”
陆云安想了想,道:“昭巽的各类行当皇族都有插手,诸如商会之类的大多是任用皇族之人管理,你说的名扬缎行我倒是没听过,不过倘若是大缎庄,那必定与皇家有着联系。”
“每个行当都有皇族之人?那他们皇族之人可不少啊。”
“真要说起来,昭巽皇族和我朝皇族相比,算得上是单薄。”
向来听说昭巽朝的当今圣上与皇后伉俪情深,后宫妃嫔并不多,所育皇嗣也不过四五,圣上已决心慢慢退居后朝,权利悉数转交到太子手中,昭巽太子勇谋共存,文武双全,整顿吏治自有一套,带兵打仗尽显谋略,朝中上下无不称赞,在昭巽人的心中,太子的地位俨然已经有赶超皇上的态势。自太子掌权以来,便对着北晋边界蠢蠢欲动,在边关与北晋僵持三年不下,碍着先代皆与北晋交好,倒没发生过大的冲突,但他终究还是成为了北晋皇族的心头大患。
此番北晋与昭巽百年善交大礼,昭巽太子作为使者入朝,顺昌帝命四王爷褚霁着手操办宴席,再有半月便要迎接太子,褚淮卿见他四哥成日忙活心中不免对这位“声名远播”的昭巽太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听说那太子长得女气,阴柔得不行。”褚淮卿边说着,还摇了摇头。“倘若真是那样,他日后当了皇帝,三宫六院还不如他自个儿。”
陆云安无奈,“你既没见过那太子,怎知道他的容貌如何?”
“我听他们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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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夜幕黑沉,灯会到了最盛的时刻,褚容二人辗转来到一听风阁楼上,远处夜空中正燃着火树银花,四下人们嬉闹声不断。上了矮桌,点一壶温酒,铺上几盘小菜,兄弟二人好不惬意,漫天的花火把黑夜撕得漏空,火光掩过了月色,地上的灯笼散发出明黄的光,揉在一堆,温和得不行。
“府中那位叶姑娘你打算如何安排?”
“四哥怎么有闲心打听这些事。”一杯温酒下肚,褚容揉了揉眉头,“昨年经过碧水山庄,庄主好客留了我与陆云安一段时日,带我二人四处游玩,而后我急于上寒山找师傅,便与庄主告辞,离开时一切如常,未见有何不妥,岂料再次路过碧水山庄时却见满庄疮痍,全庄上下惨遭灭门,好在那山庄的小姐被下人救走,免遭一难。”
“那叶姑娘便是你所说的庄主之女罢。”
褚容点头,“庄主是个善心人,平日里帮扶周围百姓,不该是那样的下场。快要到盛京时,叶姑娘找上了我。”叶芷嫣来找他的那日简直是落魄极了,高贵的大小姐穿着不合身粗布麻衣,一路颠簸顾不上干净与否,一月未见,整个人瘦弱得不行,见着褚容的刹那便朝他跪了下来,啜泣着哭个不停,褚容见过那女孩之前的花容月貌,见她如今家破人亡,指不定要在外漂泊流浪,于心不忍,便将她带着一路回京。
“我无意于她,只是将她暂搁府中,日后若是有个好人家便帮她寻一门好婚事。”
褚霁听完叹了口气,“九弟啊,四哥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叶姑娘的意思。”
褚容朝他眨眼。
“一个女子无亲无故,一路追着你上京,她怎不向别的什么人求助,偏偏找你这个只相处过一段时日的人?”褚霁纳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叶姑娘的意图,好端端的跟着你回府做什么?人:姑娘都把意思表达得这么清楚了,他这九弟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含意。
说白了,谁都知道褚容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懒得和女孩子纠缠。
“你府中半个姬妾都没有,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你也不小了,有一些事不用四哥说你也懂得。”
“四哥。”褚容替他斟酒,打断他的话,“你也未必比我好,在这事儿上啊,我有分寸,你不操心,啊。”
“……赶明儿我向父皇替你要两个端庄的女子。”褚霁依然不依不饶。
褚容额角冒线,“四哥,我没有心思去处理那些事情,我想做什么,你是知道的。”戏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开唱了,周围的人们连忙发出阵阵叫好声,褚容却怎么听那戏文怎么刺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杯沿,刚下肚了几杯,此刻烧得嗓子疼,说话声略带沙哑,“有些事是四哥该考虑的,有些事,却是我该做的。”
褚霁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窘迫与无奈,他这弟弟最突出的性子就是太犟,非要一直揪住一件事不放。“你还在想那件事?”
褚容不言。
“有些事过去就是过去了,时日太久,水流到底会冲平河道,终究是寻不出什么的。”
“可留下的东西是不会变的。”褚容幽幽道,“我若决心找下去,一定可以找出来。”
褚霁盯着他九弟那眼里的坚定,心下一惊,“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褚容别开视线,看向戏台,那台上的人正以凄清的语调拖长了唱着“十年别离,回首盼人还---”
听到这儿,褚容的眼神暗了下去,褚霁则呆坐在一旁看着他,直到褚容又开口说道:“不过这两年来,头痛日渐频繁,我按着大夫说的法子,好生照顾着,倒也没见太大的毛病。”
“头痛日渐频繁?”褚霁一惊,“怎么平日不见你说?那大夫可靠吗?用的什么法子?怎么会头痛呢!”
褚容瞧他一脸焦急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忙让他镇静下来,“是回春堂有名的大夫,你别太担心,大夫说了,这是好转的迹象。”
“头痛算什么好转!”
褚容端起酒杯敬了褚霁一杯,“四哥,我一定要查出当年事情的真相,在这上面,我不希望你拦着我。”他脸上泛起一抹苦涩的笑,说这话时,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仿佛不在乎所有的事,仅此一件而已。
褚霁默,他身为先皇后所生嫡长子,本该有无上荣耀,却因先皇后的离奇薨去而遭受各种明枪暗箭,有些事情,他即便知道其中的虚假,却也无可奈何,他需要顾虑的太多。
可褚容不一样,他幼年被人勾陷,过着漂泊流离的日子,浑浑噩噩不知虚实,他见惯人情冷暖,骨子里已然刻上了仇恨的烙印。他明白他的四哥身上背负的太多,稍有不慎就会变成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那些所谓的皇兄皇弟们多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嗜血魔鬼,恨不得将他们这嫡系的血脉消灭干净了才好。
四哥不能做的那些事,只有他来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