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刀》五音缺仨

88、第八十八章

　　信笺掉落的位置离郭元堇最近，他已瞥见大概，出来打圆场道：“辽使大人，不知辽王信中写了什么惹得我们圣上震怒？”
　　辽使一张嘴上下牙就不听使唤地磕碰到一起，完全不复初入殿时的伶俐。
　　皇上知道郭元堇其实问的是他，便开口道：“新王野心大胜前人，亲笔书信请求周辽联姻。你自己看吧。”
　　郭元堇捡起地上的信，在朝臣的细碎议论声中认真看了起来。一贯的慢条斯理在特定情境下会变了味道，比如此时此刻。别人都眼巴巴等着看辽王安迦的信到底写了什么，他还在那不慌不忙地品读，这不是吊人胃口吗？
　　对面的金宁海绷不住了，“您在这研究墨宝呢？要我说也不用看了。打了几十年，无论我朝还是辽人，从来的态度都是主战不主和，不服便战！安迦刚上位就主张和亲，怎么看都是在嘲讽挑衅。皇上，臣申请率左金吾卫赶赴北境，挫挫辽人的锐气！”
　　李旬忙跨出一步，看了眼皇上又语重心长劝金将军不宜冲动，一旦挑起两国战事就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李大人说得对。”郭元堇终于看完了信，交至小福子手中。反驳的是金宁海的主张，实则向皇上进言，“虽和亲之请反常，但辽王信中言辞恳切，以弱者之姿请求联姻，期望两国摒弃过往仇怨，亲和友爱。若我朝因此动武，那属实有恃强凌弱之嫌，恐失人心。”
　　那该如何是好？还真要跟辽人和亲？
　　大殿之上，议论再起。
　　八王爷连世新问：“安迦信上可写明具体和亲方式？是他们嫁过来，还是我们嫁个公主过去？”
　　“未明确。”郭元堇答。
　　八王爷眼睛一亮，笑道：“皇兄，我可听说辽国有个公主，就是安迦的亲妹妹，生得美艳无双，而皇兄宫中只贵妃一人未免冷清，倒不如先把辽公主娶来......”
　　皇上冷漠打断他，“朕想想，散了吧。”

　　出云宫中充盈着雅致的茶香，与清淡的花香并不冲突，反而二者互为衬托，融合出一股令人愉悦松弛的味道。风动，珠帘轻响。
　　李婉姣眼含笑意，亲手斟满一杯茶，端起碧润的茶杯，“爹，请用茶。”
　　李旬接过茶杯，含胸道：“贵妃娘娘客气。”
　　“眼下没有外人在，爹爹不必这样。”
　　李旬看着女儿，“这是皇宫，不比家中。我担心的就是你这样放纵不守规矩，让人抓了把柄......你是贵妃，唯一的贵妃，知道多少人盯着你、眼巴巴盼着把你从皇上身边拉下来吗？”
　　李婉姣微微低头，道：“爹教训的是，女儿只是见到您一时高兴得意忘形，平时一言一行都倍加小心。”
　　“贵妃娘娘不容易，老臣也是心急，话语冲撞了，望娘娘见谅。”李旬硬把父女关系掰回到他意想中的轨道，想起了他入宫的初衷，问，“娘娘，近来皇上待您如何？可有常来？”
　　李婉姣抬头，目光有些游移，“皇上待我一直很好，公务不忙的日子都会来出云宫。就算他不来，也会让静怡公主来陪我聊天解闷，一同去太后那里请安......”
　　“皇上待娘娘真的好？”
　　“真的好。”这句李婉姣答得坚定。
　　李旬叹了口气，眼神飘向李婉姣的肚子，“既然娘娘与皇上感情和睦，为何一年多了毫无动静？”
　　“啊？什么动静？”
　　李婉姣突然意识到李旬在暗示什么，窘得脸都红了，“我......”
　　男女有别，君臣有别，有些话饶是父女也不能说得太明白。李旬绕开这个忌讳，耐心道：“娘娘，臣希望您能多为自己打算。虽然现在皇上只有您一个，可不代表以后都只您一个。日子久了，宫中总要有新人进来。就像这次辽国请求和亲，八王就建议皇上娶辽公主。娘娘明白臣的意思吗？”
　　李婉姣点头，双手叠放在腿上，端庄娴静，“我懂的。一国之君三宫六院是常事，我也愿意宫里人多些，热闹些。我不求别的，只求皇上笑颜常开，还记得我这个人，能让我时不时见到他......我就满足了。”
　　李旬听了这话，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还说不得，只能憋闷地离开。

　　第二日朝会的主题仍是和亲。李旬出人不意地提出他的想法——将静怡公主嫁与安迦，促成两国姻亲。仿佛料到八王爷、甚至皇上本尊会站出来反对，所以不等反对的声音响起，他就一口气阐述了静怡公主和亲于国于民都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理由。
　　首先，西汉昭君出塞和亲，唐有文成公主远嫁吐蕃，都是中原大国嫁出公主换来番邦安定；再者，适龄未嫁的公主只静怡公主一人，安迦辽王的身份也与公主相配。为了防止有人提议效仿王昭君，找个宫女现封为公主嫁出去，李旬着重强调了最后一点。安迦对周国了解细致，加之心思缜密，若以宫女替代必定会被其发现，转而认为我们诚意欠奉，若引发战事，辽国反倒成了占理的一方。
　　有理有据，一通讲完，李旬抖抖身上莫须有的灰尘，收声入列。
　　八王爷一个字也说不出，李旬封死了他所有可能反驳的路。狠。因为温强伏法前死咬李旬是其共犯，八王爷对李旬一直心存戒备，怕遭其报复，可没想到这背后一刀捅得突如其来。最痛的是，还捅在了晴儿身上。他只能望向皇上，而皇上像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似的，也直直望着他。
　　“皇上，丞相说得不无道理啊！”
　　“皇上，静怡公主金枝玉叶，若嫁至辽国，他们必定感恩戴德，周辽和好有望！”
　　......
　　官员接连站出来附和李旬，皇上抬手示意他们别再说了，“朕再想想。”
　　谁也不敢再多嘴，静默恭送皇上退朝。

　　散了朝，皇上没回寝殿，拐道去了芝兰宫。小福子明白，皇上心里不痛快了。自登基以来，皇上除了寝殿最惯常的去处除了皇子书院就是芝兰宫，在那一个人下棋、喝酒、写字，排解烦愁。
　　小福子只按吩咐伺候着，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皇上最看重的也是这一点，主仆间不必言说的默契。

　　到了日落前后，小福子进来通报，“皇上，静怡公主求见。”
　　皇上放下手中的黑色棋子，道：“她怎么来了？让她进来吧。”
　　“皇兄！”连晴晴的声音比人先飘了进来，等人出现后，见皇上独自坐在棋盘前对着两个人的棋局，声音低了下来，“皇兄。”
　　连晴晴严肃的样子太少见了，皇上问：“怎么了？惹太后生气了想搬我当救兵？还是谁欺负你了？宫里还有人敢欺负你吗？”
　　“不是。”连晴晴不理皇上的调侃，认真道，“皇兄，朝堂上的事我听说了。”
　　“嗯，别听他们瞎说。”
　　“皇兄，我愿意嫁去辽国。”
　　皇上愣了一瞬，“你说什么？”
　　连晴晴看着皇上一字一顿道：“公主和亲，我愿意。”
　　“胡闹。”
　　“皇兄，我知道你疼我，对母妃、世新和我都好。尤其是舅舅出事以后，你不仅安置好母妃，还让世新掌管御史台，让我回宫，我们母子三人都很感激皇兄！”连晴晴眼中有泪水在打转，“可舅舅毕竟犯了大错，我也想替他恕罪，为皇兄、为大周做些什么。现在机会来了，无论身为大周公主，还是身为皇兄的妹妹，和亲之事晴儿都义不容辞！皇兄，请答应晴儿吧，让我去和亲。”
　　话说完，眼泪落下，皇上摇摇头，“你长大了。”
　　连晴晴脸上挂着泪，咧嘴笑了，“我早就长大了！皇兄，那你答应了？”
　　“你怕不怕？”
　　“我能说实话吗？”连晴晴擦掉眼泪，恢复了机灵调皮的样子。
　　皇上道：“当然。不说实话想欺君？”
　　“嘿嘿。其实说心里不忐忑是假的，但想想也没什么可怕的。况且，左雁哥哥不就是在那......在我孤单害怕的时候，没准他的魂魄会来看我，安慰我，能有他的陪伴，我觉得很幸福很值得......”
　　“不准你肖想他！”皇上皱眉道。
　　连晴晴从畅想中惊醒，脾气上来了，“皇兄，怎么回事？从前我就纳闷，如今我要走了，必须要问个清楚！小时候你就百般妨碍我和左雁哥哥，现在他人都不在了，我连思念他都不行吗？”
　　皇上冷冷地，“不行。”
　　“为什么？凭什么？！”
　　皇上在捏起一颗白子，轻轻落下，道：“因为不行，所以不行。朕可以思念，别人都不行。”
　　连晴晴：“......皇兄你在说什么？”
　　“朕本来应该随他去了。若不是大将军和郡主的大仇未报，朕才不会顺了金宁海和舅舅的意回来做什么皇帝。你要嫁的安迦，是杀了左雁的人，是朕一生之敌。所以有朝一日朕手刃他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太伤心。”
　　“......”
　　皇上向后靠着椅背，叹了口气，环视室内陈设，道：“你知道芝兰宫对朕的意义吗？他睡过的床，他下过的棋，他乘过凉的窗边......这江山终究抵不过一个左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