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刀》五音缺仨

87、第八十七章

　　阴云蔽日，凉风吹散了近来难捱的暑气。人们聚在一起，肃然而立，望着远处高高架起的柴草堆在燃烧。王者的逝去猝不及防，可没有多少人沉溺于悲伤中，他们更在意的是克烈之后王位的主人。

　　曾经的宠妃兰卓出身部族的首领是她叔父，此刻已按捺不住，故意大声自言自语道：“以后的日子难过了！群龙无首！克烈大王没了，谁带领我们与周狗抗争？”
　　兰卓闻言匆忙擦掉眼泪，手悄悄移到旁边的儿子身后，猛推一把。那孩子年纪约十五六岁，生得高高大大，懵懂向前两步，见众人眼光挪移到自己身上，不安地退了回来。
　　安迦余光扫过，不为所动，静静注视那边最后一点火光逐渐熄灭才转身，望向赤璃王后。头上包裹的白纱一角随风翻飞，赤璃逆风开口道：“按祖制，圣女的男人既亡，其子继位，天经地义。诸位难道不愿安迦为王？”
　　兰卓的叔父一不做二不休，顶着圣女的威压上前，“安迦世子是圣女的儿子不假，可咱们草原历来看重的是勇武，这么多年能在周狗的压迫下存活靠的也是铁血！不是我小看安迦世子，就在场的年轻人中，他能打得过谁？文文弱弱的，要是他当了大王，恐怕周狗都能骑在咱们头上拉屎了！”
　　“不会放屁就闭嘴！”
　　第一个站出来驳斥他的竟然不是安迦本人，而是达力。他从人群中走出，指着兰卓的叔父后脑勺骂，“我看是你脑子里天生有屎！大王是出去和周人单挑的？一个打十个还是一个打一百个？路康世子够不够勇猛？中了埋伏还不是一冲出去就毙命了？大王是一国之君，脑子比拳头重要！真需要打仗，我们切达自会为大王效力。要真有大王身陷敌阵的那天，只能说明军中全是废物！”
　　“你......”兰卓的叔父气得脸色发青。
　　达力不客气地接道：“你什么你？我说得不对还是你不服？不服跟我单挑！”
　　安迦伸手挡住了快窜到人脸上的达力，向众人问道：“还有谁认为我不配为王？”
　　达力站在安迦身后，拳头捏得咔咔直响。蠢蠢欲动的几个老人交换了眼色，默不作声。兰卓的叔父见无人响应，尽力为自己挽尊，“不是认为世子不配，只是......只是担心年轻的您镇不住那些莽夫！”
　　“呸！”达力火气又冒上来，拳头在胸口砸了几下，豪气道，“我是不是莽夫？今天话撂这，切达全凭安迦大王使唤，忠心一如既往！”
　　其他人听了这话，顺势全跟着表态：各自的部族全凭安迦大王差遣，绝无二话。兰卓的叔父苦着一张脸，违心地许下关于自己部族的承诺。安迦也不再为难谁，只愿不负重托。

　　人群散去，赤璃王后叫住了疲惫写在脸上的安迦，“吾儿可否腾出些时间？有些事情我想亲口告诉你。”安迦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道：“母亲想说什么？”
　　赤璃王后从她与索尔金的相识讲起，到南下中原逃难，诞下孩子，遭遇围杀，被迫嫁给克烈，再到左雁的出现......当安迦于震惊中明白了这段纠缠惨烈且延续至今的往事，夜已深沉。他看着落泪的母亲，张张嘴问出一句：“所以，你们害死了他？”
　　赤璃王后摇摇头，“不是。”
　　眼神中没有闪躲和犹豫，反而让安迦在信与不信间迟疑。他捂住脸，深深呼出一口气，放下手，“为什么非要告诉我这些？”
　　不知道的话，他可以堂堂正正做他的辽王，而不是背负父辈的罪孽，坐在偷来的王座上抬不起头。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要听。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是谁，克烈是谁，你是谁。”
　　“......那个左雁呢？他在哪里？”

　　飞凌霜和左雁先后走了进来。安迦上前一步，飞凌霜紧张地挡到左雁身前。安迦再走近一步，她伸开两手像护崽子似的把左雁拢在身后。左雁拍拍她的肩，“小姨娘，不至于，也没必要。”
　　她的头顶只能遮到左雁下巴，对安迦和他的目光交流毫无阻碍。
　　安迦把妹妹当成透明人，对左雁说：“面具摘了。”
　　左雁解开脑后的带子，慢慢摘下面具，与安迦对上视线。
　　“果真是你。”安迦呼吸加重，转到一边冷静了片刻，又转到左雁面前，“你恨的人已经死了，拼了命保下来的太子也当皇帝了，想回周国吗？我可以送你回去。”
　　飞凌霜放下手，扭头看向左雁，害怕他说出她不想听到的答案。
　　左雁轻笑一声，“不回。”
　　飞凌霜提着的那口气落下，可安迦却觉得难以理解，追问道：“为什么不回？”
　　“我仅有的亲人不都在这么？”左雁朝赤璃王后笑了笑，又望了眼飞凌霜，最后视线笃定地落在安迦脸上。
　　安迦眼睛微眯，回望过去，不置可否。左雁继续道：“就算回也不是现在，还有根刺没拔掉呢！”
　　安迦轻蔑地笑了，“谈什么亲人，你还是彻头彻尾的周人罢了！留下来不过是为了除掉我们安插在周国的内应，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啊！信不信天一亮我就送你喂狼！”
　　“你敢！”飞凌霜嚷，腰间的鞭子已蓄势待发。
　　“你傻吗？”安迦怒斥飞凌霜，指着左雁道，“他，骗我放走周太子，让我在军中颜面扫地！我能留他一条命已是天大的恩惠，他呢？不仅不感恩，反倒声称要除掉那根‘刺’！”
　　左雁开口辩白：“我娘的死，那人脱不了干系。”
　　“哦？单纯为了报家仇？”安迦转向左雁，语气充满了质疑，“之所以有刺的存在，还不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周人的欺压？迫不得已才布下此局。你大言不惭地要除刺，究竟是为了报私仇还是你骨子里就是周人的狗腿子？”
　　左雁坦然以对，“我不否认，两者都有。你就没想过周辽两国间或许可以和平相处吗？”
　　安迦冷笑，道：“和平？”
　　“不打仗，百姓休养生息。”
　　“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今天那些部族首领还在指摘我软弱无能，我要是再主和，那不就印证了他们的话吗？他们就等着看我笑话伺机而动呢！”
　　左雁完全能够理解安迦的处境，诚恳道：“如果不嫌弃，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帮？”
　　“以新王之名，重整军队。直属辽王调遣的中央军兵强马壮，哪个部族还敢放肆？”

　　周皇宫内，皇帝召集了郭元堇、金宁海等人商讨北方邻国的巨大变故。
　　“克烈的二儿子安迦继位，说不定是件好事。”金宁海摸着下巴说。
　　吴阒虚心求问：“何以见得？”
　　吴子林瞥了眼小儿子，解释道：“克烈以尚武好战闻名。安迦从小不得他欢心，就是因为重文轻武。这安迦做了辽王，兴许以后就没那么多仗打了。”
　　金宁海点点头，“要是北方边境就此安稳下来就好了。”
　　“不见得。”皇上蹙眉开口，“我见过安迦本人，也见识过他的手段。或许论武功他不是克烈的对手，可论谋略，他只会比克烈更难对付。形势如何发展仍需观望。告诉驻守北边的将领，近期要加强警戒，严防辽人突袭。”
　　“是！皇上圣明！”

　　皇上眼珠转动，头一歪，道：“克烈到底是怎么死的？”
　　郭元堇上前一步，“回皇上，据说是暴毙。”
　　“嗯？怎么说暴毙就暴毙了？”皇上问。
　　“没有官方说法，只是道听途说的流言，皇上暂且一听。听说缘于克烈纳妃，触怒了神灵，遭到惩罚。只是可怜那姑娘与他一同送命，还不得陪葬。那姑娘的魂魄不得安息，时不时还会在草原上游荡。”
　　听得吴阒大热天里寒毛直竖，咽了口唾沫。
　　皇上抬头看向郭元堇，“看来事有蹊跷。”
　　“皇上不信？”
　　“只是不信鬼神。朕越来越想知道辽人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元堇赞同皇上的顾虑，道：“其实不必心急。一国之主更替，必要向邻国派遣使臣，传达新王意向。咱们再等等，一切可能就会明了。”

　　十几日后，辽使果然递上了新王安迦的信函。
　　皇上看完笑了，问来使：“这信可由你伪造？”
　　辽使不明所以，耿直道：“此信乃我王亲笔！周皇帝若不信，可派人去辽国核实！我一介使臣，怎敢伪造？怎能伪造？”
　　“那你知道这信上写的什么吗？”
　　“不知。但凭我的猜测，应该是表达善意、期许和平吧。”
　　皇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一张脸冷得像冬日寒冰，把信扔下去，“那你自己看看！”
　　使臣弯腰捡起信纸，展开阅读，越看脸色越苍白，直到渗出冷汗，跪在地上求饶：“周皇帝饶命！小小使臣真不知道信上的内容啊！若是知道，我死也不敢送信过来！”
　　安迦的亲笔信躺在地上，上面除了整齐的折痕还有使臣捏过的杂乱痕迹，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其上的字迹。旁边站着的人看不清所有内容，只看到扎眼的两个字——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