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刀》五音缺仨

74、第七十四章

　　并非王三保故作神秘，而是他根本不清楚皇上的行程。以为皇上忙于政务抽不开身，才差遣他去接李婉姣入宫。按照从前宫里的规矩，皇上总会在第一天入宫的妃子那里过夜。何况李妃是头一个进宫的娘娘，还是皇上自己中意的。王三保琢磨着平日里皇上对谁都清清冷冷，竟不声不响对李婉姣钟情，圣心果然高深莫测。

　　“皇上，不能再喝了。”
　　“给朕满上，满上！来人！”
　　小福子拗不过皇上，掏出藏着的第三壶酒，斟满放置在台阶上的酒杯。

　　夜风携来的甜暖花香萦绕在皇子书院，些许驱散了长久无人踏足的寥落。月色如水，皇上坐在七岁的左雁进宫第一晚坐的那级台阶上，醉眼迷蒙，看向哪里都满目苍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拍拍身边的空位，“你也坐。”
　　小福子诚惶诚恐，“奴才不敢。”
　　“小福子！”皇上拔高嗓门，“左雁从来没把你当奴才，他把你当朋友，当兄弟，所以你在朕面前也不是奴才，明白吗？坐！”
　　小福子最听不得人提起左雁，鼻子一酸坐了下来，“皇上，左公子对我特别好。”
　　“朕知道，他对你好，对朕更好。可是朕却把他丢了，丢了一次，又一次......小福子，左雁他没了，不在了......我还在原地，他却再也不会回来了......”皇上说着说着声音哽咽。
　　“皇上，要是左公子在天有灵，知道您重建将军府一定会很开心的。”
　　皇上扬起头仍止不住眼泪滑落，“小福子，你知道吗？将军府大火，左雁逃出去了，他没死！去年灵山春猎就是他救了我，没有他我早就死在温强手里了。这次伐辽又是他救了我！明知道选的是条绝路还往前走，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可我却把他抛下了，一个人回来做什么皇帝！做了皇帝又怎么样？除了重建将军府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你说，我要这江山有何用啊？”
　　小福子偷偷抹去眼泪，抽噎着说：“皇上，您别这么想，左公子豁达坦荡，对谁好都不图回报。况且他心里肯定一直记着您对他的好呢。”

　　皇上苦涩地自嘲道：“我对他的好？我只会拖累他，哪里还有好？”
　　“不是的，皇上！左公子虽然不说，但您为他所做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在心里呢！
　　就拿他进宫那天说，当时他特别想家，在屋里一刻都待不下去，只能坐在门口，吹着凉风看看月亮，心里才宽敞点。您屋里亮着灯，他说真好啊，看见那光身上都不冷了。我说要不咱们过去坐坐？左公子说‘不了，他好像很勤学，怕是不喜欢我这样不会念书的’。后来您过来陪他说话，他欢喜极了，第二天醒来对我说‘要是没有世初，在这一天都待不下去。’
　　后来三保公公来找左公子，说您总往他这跑耽误读书。左公子内疚不已，可又舍不得您，这才决定搬过去......”
　　“这些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朕？”皇上酒意散了一大半，记忆中的左雁到底不是真正的左雁，他永远比你想象得更好。
　　小福子委屈，“说了怕皇上伤心，三保公公不准我说。”
　　皇上夺过酒壶，直接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告诉小福子：“还有什么朕不知道的，你好好想，一件件讲，一点都不能落下！”
　　“那几年左公子长伴皇上身边，关于他的一切必定是皇上知道的更多......对了，大将军接他回家那次，您病了，太医怎么看都不见好，后来娘娘请了郡主进宫，左公子也一起来了。他来了就没走，日夜守着您，像个傻子似的在床边跟您说话——‘世初啊，快醒醒，醒来我就不走了。见天儿陪你读书陪你玩，纸鸢我都做好了，等你好了带你去城外放，比谁的飞得都高......’”

　　一夜，两夜......李婉姣在出云宫望眼欲穿等了十几个夜晚，连皇上的影子都没见到。让侍女去打听，只说皇上日日按时上朝下朝，未见异常。若是嫔妃争宠，皇上不来出云宫自有别的去处，可后宫空空只有一个李妃，皇上不来，难道另有隐情？
　　李婉姣在宫里没有熟人，差人请来了王三保一探究竟。王三保一来同情风华正茂的妃子独守空房，二来以为促成帝妃和睦是好事一桩，便帮忙出主意：“皇上近来不是在寝殿批奏折就是出去散心酩酊而归，胃口不好，御膳房变着花样做的菜都不怎么动。李妃娘娘有心的话，不如做几样皇上爱吃的送过去，既显得娘娘体贴，又能让皇上记起他还没来过出云宫呢。”
　　李婉姣听了深以为然，从家中陪送的古玩珍品中挑了两样送给王三保。王三保推脱不收，她便道：“我初来乍到，少不了要劳烦公公。若是公公不嫌弃就收下吧，皇上爱吃什么还请公公提点。”李婉姣的懂事顺了王三保的心意，一口气说了好几样皇上喜欢的吃食，拿着礼物美滋滋走了。

　　这天夜里，眼看二更天就要到了，出云宫外静谧如常，李婉姣坐不住了，拎起食盒走了出去。

　　批阅过的奏折齐整码放在桌角，皇上凝视着桌面上摊开的画幅，入定一般久久不动。小福子悄悄进来，面带难色地通报：“皇上，李妃娘娘来了。”
　　皇上的神思被打断，“谁？”
　　“李妃娘娘。”
　　“她来做什么？”
　　“呃......”小福子传达李婉姣的原话，“娘娘说入宫多日不曾得见皇上，皇上日理万机，她得闲便来看望皇上，省去皇上奔波。”
　　皇上眉心微蹙，“让她进来吧。”
　　虽已是深夜，李婉姣仍精心打扮了一番，青绿色的衣裙，薄施粉黛，发髻上只戴一根白玉如意簪，再无其他装饰，素雅动人。为她梳妆的侍女是这样说的。李婉姣提着食盒进了寝殿，羞答答不敢抬头正眼看皇上。
　　皇上纳闷来人怎么不说话，“没事就退下吧。”
　　“没......不......臣妾有事。”李婉姣慌了。
　　“有事就讲。”
　　李婉姣抬起头，眼前的帝王眉宇间比从前的六皇子平添了锐利，让人不自觉地敬畏，“臣妾听说皇上近日胃口不好，想着这个时辰皇上怕是饿了，就亲手做了几样点心，送来给皇上尝尝。”
　　皇上瞥见她提着餐盒的手在发抖，语气缓和了些，说：“哦，有劳，先放着吧。”
　　“娘娘，给奴才吧。”小福子忙不迭接过餐盒，见李婉姣还杵在原地不动，便想打个圆场，“好香啊，娘娘好手艺！皇上要不要尝一尝？”
　　小福子已经殷勤地打开了餐盒，送到桌边，皇上勉为其难道：“嗯，尝尝吧。”

　　听到皇上要吃，李婉姣大喜，不顾矜持地过来对小福子说：“这位公公，还是我来吧。”
　　小福子僵了一下，“哦，好，娘娘请。”
　　李婉姣从食盒中端出一碟又一碟，沿着桌边摆开，边摆边介绍，“这是桂花酥，听说皇上喜欢，可现在又不是桂花的时节，臣妾搜寻来上好的桂花酱做的；还有汤包......白糖糕......”
　　皇上挡住了李婉姣，“谁让你做这些的？”
　　“王......”李婉姣与皇上对视，感受到天子眼神中冰冷的怒意，她知道自己肯定做错了，却不知道错在哪里。
　　皇上捕捉到了她欲言又止的第一个字，“王三保？”
　　李婉姣不敢欺君，也不敢出卖王公公，于两难境地中急哭了。
　　“把这些都收起来拿走。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李婉姣忍着哭把摆出来的点心一样样收回食盒，“臣妾记住了。”离开前她一直望着皇上，希望皇上能再看她一眼，可惜没有。顺着皇上的视线，她看到桌上那幅画是少年对弈图。

　　小福子猜到了皇上为什么动怒，待李婉姣离开有一会儿，借着帮皇上倒茶的当口问：“皇上饿不饿？”
　　皇上仔细卷起画轴，说：“小福子，明天起你接任王三保的总管职务。他年纪大了，该回家享清福了。”

　　“好饿。快点睡快点睡，睡着就不饿了，说不准明天国师就会带吃的来。”
　　天气热了，小帐房里左雁躺成大字型自言自语，破毡子卷起踩在脚下。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和飞凌霜不可能成为朋友。那姑娘就像狼，心情好的时候可以陪你玩，一旦翻脸必然要你血肉模糊。所以他都尽量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既然是囚奴就严守囚奴的本分。可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和国师成为了朋友。
　　国师就是安迦军中那名老妇，形象疯癫不羁，和马场的囚奴一样不能说话，但对左雁很友好。不知道她到底记不记得两人曾在军中有过一面之缘，但总是在左雁独自放马的时候找到他，带给他各种食物。奶酪，油酥饼，肉干......见他身上有伤口，帮他涂药，甚至有次还带了一只水壶，里面装满了酒！
　　左雁每次说谢谢，老人家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头，然后安安静静地坐一边看他吃，再心满意足地离开。虽然两人间除了左雁说谢谢外没什么有意义的交流，但左雁意外地感到安心。仿佛相识很久的忘年交，相信对方，坦然接受她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