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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番外之二·初识 3 ...

  •   “我家里就只有爷爷。”陈轲说,他放下勺子,又笑了一下:“爷爷身体不好,生着病还照顾我。初一那年爷爷也去世了。政府想把我送孤儿院,我不去,然后寒暑假就都呆在学校。”

      过了一会陈轲又想起什么,他想起何景深问他的问题,说:“我爸爸以前是老师,就在A大附中教书,妈妈干什么我不知道。”

      说完这些陈轲便继续喝粥。他吃得很慢,没有吃馒头,也没吃鸡蛋,他实在没胃口。
      过一阵他起身,走到食堂窗口摘了只塑料袋准备打包剩下的东西。回来的路上听何景深问:“你父亲,是不是叫陈舯?”

      陈轲落坐,病恹恹地笑起来,:“您认识他吗?”

      何景深道:“见过两面。我高中也读A大附中。”

      其实不仅仅见过两面,陈舯是何景深隔壁班的班主任老师。何景深记得陈舯去世前后的一些事。十年前何景深高二,大概是刚刚入秋的时节,陈舯带着队伍外出参加数学奥赛,返回A市的路上出了车祸,一车学生都没什么事唯独司机和坐在副驾驶位的陈舯遇难。当时何景深代表学生会参加陈舯的追悼仪式,偶然当中见过陈轲一面——他想起那个在灵堂里哭得眼睛像灯泡一样的小孩。

      一眨眼,人都长这么大了。

      .

      何景深拿过一只蛋,敲碎了壳,一点点剥掉,把鸡蛋放在陈轲碗里面。
      陈轲愣了一愣,说谢谢何老师,然而他脸上有了愁色。他不喜欢吃煮鸡蛋呀。

      “你妈妈后来改嫁了?”何景深问。这是他最合理的猜测,他目光里有着合理的同情和理解,他的确是一个极度冷静而自持的人。

      陈轲的神情有了一些晦涩。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刚二年级,除了算数背诗和画画,他什么都不懂。只记得母亲好多天没回来,而家里那一阵忽然吃不起肉——后来六十好几还生着病的爷爷不得不出去接了几份兼职,帮着人家做图审,挣一些小钱贴补用度,才让陈轲不至于饿着肚子。
      临去世前爷爷告诉陈轲,当年父亲因公去世,学校给了六万的抚恤款,他妈妈在追悼会第二天拿走那六万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连一口饭钱都没有留给他们。

      爷爷当时还去报了警,派出所给立了案。陈轲不太愿意相信爷爷说的是真的,特地在爷爷去世后跑了一趟公安局翻查案卷,由此得到他至今都没能释怀的答案。

      想着想着,陈轲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把粥碗里的蛋挖出来,咬一口。他发现别人给剥的蛋比自己剥的要好吃一些,香。

      一些碎蛋黄落下,掉在粥碗里染出来一片油菜花似的黄。第二口,第三口,半只鸡蛋一股脑塞进腮帮子,就着一口粥囫囵咽下去。便算是吃完了。

      何景深又给陈轲剥一粒蛋,又放到碗里,吃掉一小半的粥碗又被鸡蛋给撑满了。
      陈轲又愣一愣。

      何景深不再追问陈轲家里的事,转而说:“听说你落榜了。”
      他说的自然是转专业考试的事。他前天出差去B市开会,今天下午才回来,一回来就听说这事。

      陈轲唔了一声。他还在纠结碗里的蛋,他是真吃不下了,这可怎么办呢?
      他试着咬了一口尖尖的那端,嫩嫩的蛋白被他抿在嘴里,瞧着碗里缺了一块的鸡蛋发愁。

      何景深看了眼手机,时间不早。他本来只是顺道路过陈轲楼下,就想把人叫出来谈谈。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

      “明天上午有空?”

      陈轲大睁起眼睛。

      “有空就来我办公室一趟。”何景深道:“十点以前。”

      陈轲再次点头,而何景深已经起身走了。走路的时候手揣在裤兜里,那道背影——何景深当时走路的样子被陈轲记了十几年,记了一辈子。

      陈轲当然明白事情有了转机,何景深刚刚离开,他心里那朵燥热的火焰就开始欢快跳跃。他激动得连手都抖了一阵,就着稀粥吞了药,把鸡蛋和剩下的粥都倒掉了,馒头装在袋子里带走。

      回到宿舍,他才像想起什么来,问门口舍管老大爷:“叔叔,刚才是有人找我吗?”
      大爷鹅一样地抻起脖子,老花镜往下面拉了拉,透过窗格看他:“哪个宿舍?叫什么?”

      “我叫陈轲。505的。”

      “人都已经走了。”大爷扶正眼镜,抖了抖报纸又读起来。

      “他有没有说他是谁,他没有给我留什么东西吗?”陈轲又问,语声显得焦急,谁找了他呢?会不会是认识他的伙伴,会不会是什么远方的朋友,会不会是失散了很多年的亲人?

      大爷说:“没有。”有点不耐烦了,蔑了他一眼:“没找到人回头肯定还会来的,急个什么。”

      陈轲一想是哦,有道理。

      他这么想,慢悠悠地上了楼去,很快便把这事忘记了。他这一忘就是几个月,几年。忘了几年又几年。后来他从美国学成归国,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自己的事业,见到何景深还时常想起这事。

      他问何景深:“老师,您那年是不是到我宿舍楼底下找过我?”
      何景深总会是很淡然地,也不知是真忘了还是压根没放心上,说:“记不得了。”

      .

      十五岁的陈轲回到宿舍,又看见堆叠在桌上的绘本。
      他心中有了希望,这些绘本也再次变得亲切而令他喜爱。他走到桌边,带着不舍与柔怜的目光抚摸这些精致的图册,抚摸它们整洁精致的封面,抚摸里面细腻柔软的纸页。

      他再次将它们收起来,收在衣柜里最上面的一层。这一层柜子不容易受潮,经常在夜晚光顾寝室的耗子也啃不着,很安全。做好这些,他因为发烧不舒服没再去图书馆,就呆在宿舍里开始忙着写他的作业。他坐在台灯下一直忙到很晚,做好的作业被同学借去交相传抄,而他寝室里的同学晚上合伙玩游戏,各自抱着各自的笔记本电脑,DOTA一局连着一局,拍桌声叫骂声嘶力竭。

      半夜,发烧的陈轲还在撑着脑袋看书,同学们都已经玩得筋疲力尽上床睡觉,吊灯一灭此起彼伏的鼾声像夏天里打雷。陈轲时而抬一抬头,望向窗外幽深的夜,望向闪亮着星辰的树梢。

      第二天陈轲高烧好了一些,从三十九烧到了三十八。
      发烧的时候并睡不好觉,一整个晚上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甚至半夜下床洗了个澡。凌晨六点闹钟没响他便起了床,卷起自己的书,本子,笔,在寝室同学的梦话声里出门上自习去了。

      他穿过宿舍园区的长道,他走过薄雾弥漫的操场。九月的六点天刚发亮,视野远方的那些树,那些高矮的楼,模糊的轮毂犹如水墨泼就。他看见何景深又在操场里晨跑,远远对着何景深笑了笑。何景深始终没有发现到他,他也始终没有停下走向图书馆的脚步。

      上午十点他准时来到建筑馆,叩响何景深办公室的门,确认门上面的门牌是408,时间正好是十点整一秒都不能差。

      何景深开了门,却不让人进去,堵着门缝注视陈轲:“怎么这么晚?”

      陈轲哑住了。

      何景深道:“我马上要去开会。说十点以前那十点就是期限,明天十点再来。”

      .

      第二天是周六。烧足了三天的陈轲面色黄得像蜡纸,迷糊糊地在早上九点来到建筑馆,叩开何景深办公室的门,一脸儿从来没睡够觉的样子。
      何景深说了声进来,又忙着和两个同事讨论项目申报的问题。陈轲从门缝钻进房间,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竖着耳朵夹着尾巴抱着他的书袋子,木桩一样在门边站了一个多小时。

      陈轲站得腿都麻了,差点在门边睡倒过去。十点半何景深的同事相继离开,他才敢叫一声:“何老师……”

      何景深眼神淡淡地一勾,示意他过去。
      陈轲刚在桌边坐下,何景深丢过来两页A4纸,纸面上印得有宋体小字:

      “请阅读以下内容,选择合理的形式表达你的观念,1,归属感;2,情感需求……”

      这是2007年A大研究生春招复试的原题,其中最基础的一道认知性题目。何景深亲自出的。

      “会做?”何景深问。他的注意始终停留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

      陈轲忐忑得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会还是不会,看见纸上的内容他能想起一些东西,但又总觉得那些东西连不成线,不具备完整的逻辑。
      他不太敢这时候摇头,只好说:“嗯。”

      “带铅笔没有?”何景深又问。
      陈轲点头:“嗯。”

      何景深道,“一个小时,坐这儿画。让我看看你到底什么水平。”

      于是陈轲开始动笔,凭记忆临摹一副流水别墅的素描草图——他并不确信这是不是何景深题目里表达的要求,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状态不是太好。他头晕,看不清东西,他握着铅笔的手时常捏不准落笔的定位,他得用上很大的努力才能坚持着用酸软的手画他想画的东西,他不想放弃这么难得的机会。

      但四十多分钟后,何景深猛一下抽走那张没有完成的图纸,对他露出那样失望的神情,他还是给吓着了。

      铅笔在纸页上划了长长的一道,就像一笔极度不满意的删除线。陈轲气息全摒在喉咙,闷得他发慌,闷得他心悸。
      隔了两秒,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一些过分了,何景深神态平和了一些。他把陈轲画到一半的图又轻轻放下。又一阵儿才发出生硬的感慨,似乎在绞尽脑汁给陈轲留面子:“只凭爱好到底是不行……可能还是计算机更适合你。回去吧。”

      陈轲怔住了。

      他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一则他知道他已经没有转专业的机会,二则他听说过何景深对学生的要求之苛刻——因为这种苛刻的要求,何景深进学校两年都没有招收到自己的研究生。基本都是跟着没两天就被他一鼓作气给骂跑了。
      但得到这样的结果,他感觉自己的心被粗暴地揪了一把。揪得千疮百孔,揪得七零八落。

      他站起来,搂住自己的书袋,就像是要找到一样什么东西保护自己,他低声问何景深:“何老师,以后有什么问题,如果您有空,我还可以找您请教吗?”

      何景深右手搭着椅背,蹙着眉,薄唇微微地勾着:“我不会写程序。也不会做心理辅导。”
      他用左手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纸,“别的问题我帮不了你,不过关于这个,你要是真的喜欢,有什么可以随便问。周一到周五我一般都会在办公室,或者201绘图教室,你可以去那儿找我。”

      陈轲勉力笑了一笑,鞠一个并不标准的躬,道一声谢,然后才离去。

      .

      回到宿舍,陈轲又把柜子里的绘本翻了出来。
      寝室里再没有别的同学,窗外的天空永远灰沉而暗,一整个中午他躲在寝室里,在自己的椅子上蜷成了一团。

      他抱着他的绘本发呆。他是多舍不得它们呀,就像舍不得他仅存在世上的亲人。从他五六岁的时候,他看见爷爷年青时绘制的图稿,看见那些令他艳羡的画,他就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它们。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是这些东西支撑他走过无垠的夜,走过没有朝阳的黎明,支撑他一直走到今天。
      可现在就算留着它们,留着这些爱好又还能有什么用呢?这只会浪费他的时间,让他不能专心学习计算机,让他拿不到奖学金,让他不能继续学业……

      泪珠儿抹掉又挂上,挂上又一把给抹掉。独自缱绻过一整个中午,下午的时候他把东西一齐抱到北门外收售废品的地方,问了价,一斤废品只要是纸都卖五毛。于是他把绘本全给卖了,一共卖了两块五毛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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