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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048 ...

  •   九月天气渐渐凉了,没往日那般燥热,宫中弃了绢扇,添了衣裳,织室也加紧赶制起贵人的冬衣。

      兰重益和真珠说:“皇帝不必年年穿新,旧的能穿便行,如此可省下一笔开支。”

      真珠穿戴的服饰颜色鲜灼,染色工序尤其复杂,遑论那些耗时耗力的刺绣,一年下来光是服饰花销也叫人咋舌。

      真珠原是不清楚这笔开销的,听兰重益筹算,着实吃了一惊,“百姓苦便是朕苦,朕既为天下计,是该设身处地为底下子民着想,如此才能得人心。”

      来行宫陛见的窦明辨听了这话,大笑道:“光有民心哪行,陛下需得用人才是。”

      “君要正衣冠,也要督促臣民端正姿容。庙堂平和,君臣同心,还怕文不出相,武不出将?贤主每日三省吾身,对下也要鞭挞臣僚,莫只顾自己贪图享乐,漠视百姓处境。知民疾苦是了解国情,知人善用才是造福黎民……”

      窦明辨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但真珠龙颜不佳,她把话和兰重益说了,说王师的语气像是训她。

      兰重益却是微笑,“王师说的固然有理,但陛下须知,纸上得来终觉浅,万事还要陛下亲历亲为才是。 ”

      “公子所言也固然不错。”真珠为他按揉双肩,“力道可还合适?”

      兰重益将她揽到膝上,目光从帛书缓缓扫过,他半张脸隐在了天光里,真珠望着他的神情,取过一卷竹简,用他的笔在上书写。

      “写了什么?”兰重益问。

      真珠放下笔,“陆呈雪说,就算耗我也能耗过贵嫔。可是贵嫔身强体健,一年到头也不见生病,反倒是我痼疾缠身,每次都像熬不过去。论寿命我也不一定能赢过她。”

      “陛下很爱说丧气话。”
      兰重益紧紧攥着她手腕,呼出的热浪喷洒在她颈间。

      他道:“圣人多长命有福,陛下既是圣人,就请不要辜负这个称号。”

      真珠神色微怔,随即眉眼轻弯。
      她放下手中竹简,兰重益看去,写的字一团黑,还涂抹了几笔,可见心绪烦乱。

      真珠按住他的手,附在他耳边,“待我大权在握,公子就和我一起上北宫山吧,只你我二人。”

      她侧眸吻他,阿玉进来撞见,慌忙掩面后退,“小婢莽撞……”

      真珠不怪阿玉撞见,面不改色地理好衣襟,从兰重益膝上下来,“何事?”

      阿玉酡红着脸道:“临安诸臣已到,廷尉平也来了。”

      真珠和兰重益对视一眼,“王师刚走,他的学生后脚就到,这对师徒莫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从临安来的还不止韩康,还有廷尉监,以及负责临江宫迁移事宜刚刚归来的光禄大夫黄道龄。

      黄道龄是真珠出阁临江时,由一介议郎擢升上来的,而廷尉属官能来,主要是任职九卿廷尉正的人被庞嫣多方压制,对庞家心怀不满。

      真珠命人置备了筵席款待众人,却全程没提朝中之事。

      用过膳食之后,兰重益代她接见廷尉监,真珠单独召见陈、黄二人,邀他们泛舟游湖。

      伏辛在船头撑槁划水,乌篷船驶离湖岸,向着荷叶深处划去。

      船内置有凉席,宫女在一侧煎茶。
      黄道龄一边斟茶一边道:“臣回京见过了贵嫔,她命臣来行宫缴旨,臣不知是何用意。”

      “担心她试探?那也未必。”真珠看向韩康,“岑、呼延二位将军胜了,但这仗打得惨烈。朕不怕贵嫔安排的主帅夺功,就怕她太清醒,事事都有应对的法子。”

      她这么一提醒,黄道龄倒想起一事,“臣险些忘了,庞家族人将临江的墓迁进临安了,却不迁回祖籍,此举未免大逆不道。”

      韩康抚须道:“庞家修建家庙一事连街头小儿也都知晓了,但贵嫔不置一词,似是默认庞家的举动。最近有人察觉有贵嫔的亲信监工督造,可见是表态。外戚修墓建建庙本是常事,但家庙修建,砖瓦木石哪样不要钱,贵嫔却对外宣称是陛下提议。”

      “实在阴毒,劳民伤财之举,百姓必会心生怨怼,把过错归咎于陛下。”黄道龄忿忿道。

      真珠笑了,“朕为临江王时,她企图让朕沉溺酒色,荒废朝政。但朕非愚儿,岂能由她摆布。”

      她抿着杯中茶水,眉间笑容舒展,“朕听闻,庞家人的重用招致蔡家不满,两家子弟在大街上大打出手。贵嫔抬举哪方都会让另一方不满,倒是正合了我意。贵嫔要朕成为昏君,那朕就如她所愿,先把她奉为神佛。”

      举杯在眼前,她五指松开,茶杯砸落下去,船板上水花四溅。

      “再重重摔下来。”
      她笑声冷冷,比晚秋的风还要冷。

      船篷里一时静极了,只闻划水声,不多时船便到了湖水中央。
      接天莲叶,映日的却只有万柄残荷。

      韩康跟着笑了起来,他长相不出众,笑起来却令人如沐春风,“情滥无行,欲多失矩,其色如一,神鬼莫测。如果臣是贵嫔驱策的臣,会以前半句告诫她,但臣是陛下的执鞭士,就把后半句赠给陛下。”

      意思是,一个人的情感过度就失了品行,欲.望太多就失了法则。如果神色保持不变,就没有人能猜测出他的心思。

      黄道龄不禁咋舌,他与韩康没什么交往,但觉得他说话一套一套的,城府深厚。

      同时心中又庆幸,庞嫣是个擅长纳谏的人,幸而韩康没去她那儿。

      真珠眼眸微动,眸子里映出荷叶上反射的光,“廷尉平认为,朕捧着贵嫔这招如何?”

      “贵嫔的约束能力非同一般,她心里很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陛下何不将她再捧得高点。”
      “抬得还不够高?”

      韩康不急不缓道:“庞家风头正盛,不如就奏请让贵嫔临朝称制,冠以‘陛下’尊称。”

      “咳……”黄道龄被茶水呛到。

      真珠问:“光禄大夫有何见解?”

      黄道龄清了清嗓子,道:“恕臣直言,哪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不行不行,太冒险了。再说,由臣等提出,贵嫔必会起疑心。”

      “何需由我们来提。”韩康道,“只需放出风声,自然有人出头。”

      真珠心下思量,高涨的野心驱使庞嫣向更高的位置迈进,走上逆举亡途是迟早的事。

      回了寝宫,真珠思来想去,不觉睡去。
      醒来时听见兰重益在外间说话,她起身穿鞋,不小心碰到了连枝灯。

      兰重益闻声进来,缓袍轻带,一派散漫恣意。
      真珠极少见他这样随意。

      “陛下已下决心?”他问。
      真珠点头,“还好朝廷上下皆知我不怎么管事,都由公子代以处理,否则支开廷尉监的举动必让贵嫔生疑。对了,廷尉监和公子说了什么?”

      “和阳阿公主有关,协助她逃脱的旧臣除了凤阳阁和王君贺郢在逃,大半已经拘捕,一干主要犯臣,贵嫔下令夷三族,余者刺配。”

      真珠听完一笑,这徐秋月因年少情愫,入宫便和贺郢暗通款曲,如今逃命竟也难舍难分。

      “公主在诏狱中,想见你一面。”
      兰重益把缯书给她,真珠看也不看。

      “她脾气太坏,我不愿见她。也真是奇怪了,她为什么要见我?她那么阴险狡诈的人,两条路做选择,知道哪条才利于她。是以我猜,她只是想当面羞辱于我,宣泄怒火。”

      兰重益笑道:“宗族的事我不好插手,陛下不想见就不见吧。”

      九月初,南方河道决了堤,下游遭灾,郡官急奏朝廷,请求拨款赈灾。

      庞贵嫔急拨库银拯流民于水火,命宫廷上下损膳祈福,是日群臣奏表贵嫔称制,呼其为陛下,贵嫔推拒。

      九月中旬,朝廷宣布婚讯,赐阳阿长公主下嫁靖候,婚期定于明年开春。

      几桩消息传入行宫,真珠不觉好笑。
      庞贵嫔拒绝称‘朕’的提议,这在意料之中,毕竟要推脱三次,做做样子。

      拒霜在廊下沙沙作响,桂影在石阶投下斑驳疏影,真珠踩着木屐拾阶而下,总觉怪异,“最近好像有人在暗中窥视。”

      “没有吧,伏辛守在这里,谁敢乱来。”
      话是如此,阿玉还是朝四周张望,万一伏辛疏漏,混进细作。

      真珠也怕自己多心,按了按额角,“近来精力跟不上,可能真是我看错了。”

      两人回到殿中,园径灌木丛后探出身影,握着食案的一双手紧紧攥着,眉下一双黑眸露出幽森之光。

      “不去做你的事,到这里做什么。你是哪宫宫人?”
      宫使提声叱问,这宫女吓了一跳,忙低头退到一旁。

      她五官隐在夜色里,唯有嘴角一颗痣十分醒目。
      “奴婢这就退下。”她拂襟拜了拜,袅袅娜娜摇摆着身姿,消失在径上。

      庞贵嫔第二次推拒,是秋天的最后几日。
      在这期间,真珠和兰重益多次出宫微服,躬行践履。

      他们到乡间僻里,吃百家糟糠饭,听到了对贵嫔褒贬不一的评价。

      人无完人,有人爱便有人恨,一如庞嫣,一面逐敌千里,回头来又大开杀戒,怜民疾苦,却又加重赋税,百姓对她有多少崇敬之情就有多少憎恨。

      这天,真珠和兰重益从山里私访出来,在路边树荫下歇息。

      “大娘给了我几颗菱角,虽然是秋末,也还是能生吃的。”
      真珠打开荷叶皮,几只摘下没多久还挂着水珠的菱角,清凌凌的,看着都很解渴。

      夫妻二人是乔装上山来的,坐在路边像一对平常夫妻,但粗布衣衫难掩风华。

      兰重益给她擦汗,将散乱额前的发抿到耳后,“是不是走累了?”

      真珠拨弄着那些菱角,低首挑出一颗菱角,用牙齿咬开,“也还好,就是觉得北宫山最近冷了不少。公子,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真珠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学了不少人事,比从前成长许多。”兰重益用荷叶扇风,脸上有几块晒后留下的红晕。

      “嗯,正因为这样,我才明白和贵嫔的相处之道。”

      真珠搓开菱角的外皮,用力一捏,菱肉落在荷叶上,白和绿极致分明。

      她把菱角喂给兰重益,“公子也吃点吧,山路难走,没力气可不行。虽然你是行武之人,但背了我一段路也很耗体力。”

      兰重益微笑,“我吃过不少菱角,却从没动手剥过,每次呈上来的都是庖厨做好的。鲜菱角,仅有的一次尝试还是阿娘剥的,不过那已经是年少的事。”

      真珠也想起自己年少时,“在上林苑很难见到鲜果,舅父不能常捎吃食,我便爬到树上摘果子,经常摔得鼻青脸肿,为此捱了母亲不少打。”

      她讲得稀疏平常,兰重益却略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她母女二人在上林苑的处境,那几年着实不易。

      真珠歪头看他,“从没听你讲过母亲,她是怎样的人?”
      风雨骑第一任主帅的发妻想来也非同凡响。

      兰重益笑说:“阿娘是温和贤良的女子,嫁给父亲后一直住在黎阳,不曾回过瓜州。阿娘去世后,外翁还健在,我倒常去看他老人家。”

      真珠闻言,真心实意道:“兰氏是大族,又人才辈出,待朕掌权后,公子就让兰家入仕吧。”

      兰重益抚了抚额头,“恐怕不行,便是我同意,外翁也不同意。”

      真珠知道他的顾虑,心中难免可惜。
      她扬着笑脸道:“公子若是喜欢菱角,以后我给公子剥好了。”

      天边流云浮动,山尖蒙上金色的余光,两人把菱角吃完了。

      兰重益眸子清透,“菱角也是棱角,和谷粒蕴藏着同样的道理——锋芒毕露。我想,朝中已经有人踩到了这条线上。”

      真珠点头,“是赵柁吧。王师当初荐他入学就担忧不已,果然不出所料,此人要和我们作对。”

      赵柁急功近利,和庞家人把庞贵嫔捧起来,称陛下还是称朕,他的声音最大。

      “说起菱角,不知陛下有没有听说过‘北人食菱’的故事?”
      真珠摇头,“有什么典故?”

      往山下走的途中,兰重益和她讲:“我也是听人讲的,说的是一个北方人本不认识菱角,外人问到他,他不知道却又装作很懂的样子,说菱角长在土里,因此闹出了笑话。”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世上的学问无穷无尽,是学不完的,知道的要虚怀若谷,不知道的也要虚心请教,不可强作知道。”

      真珠抿唇而笑,“公子句句都蕴涵着道理,真珠从中受益匪浅。你为我夫,其实也可为我师。”

      “臣自己都还是求学问知之人,可不敢收学生误子弟。”

      兰重益牵着她的手下山,“王师和我都算不得真正教你,天下子民才是陛下最好的老师。”

      他们从上山,所到之处没人认出,但经过庞氏家庙建址却止了步,因为真珠发现庞家修建的家庙颇具规格,几乎可与太庙媲美。
      这已不能称之为僭越……

      她心情复杂,躺在行宫的琉璃榻仍在思索,晋国就像随时会崩塌的土堆,它要是真的塌下来,谁也不能活,在内忧外患之际,外患才是最重要的。

      天光透过绮疏,照亮青琐花纹,公子坐于矮榻,罗衣拂地,一张琴置于面前条杌上。

      他挑动琴弦,真珠支头侧目,陶醉在琴声中。

      “真珠,你不开心是因为家庙?”
      兰重益来到榻边坐下,轻抚真珠苍白的脸。

      真珠眼瞳里映出兰重益的五官,“我不会因为这些不开心,只是希望她别逼我。这几年,她推着我向前,我才走到今日……”

      “顾虑太多,不生白发也会生苦相。”兰重益注视着她,瑞凤眼满是柔色。

      真珠攥住垂在身上的袖子,又听他说:“去不了北宫山,一起去看松林如何?”
      “也好。”

      隔日一早,真珠被阿玉拖起来一番梳洗,半个时辰后与兰重益同乘,在秋末的晨风里赶到了行宫附近的松林。

      鹤从松林上空悠然掠过,四周寂然无声,真珠在巨大的古松下盘腿坐下,山腰的雾气未散,她看向前面青翠的松林。

      兰重益柔声道:“以前怎样不要太在意,向前看才有希望。贵嫔的手松开了,接下来便是我执行使命的时候,任何时候都请陛下不要松开我的手,即便后面辛苦艰难,哪怕产生猜忌。”

      真珠认真地看着兰重益的面孔,不知如何启齿。

      “就如公子所言,人生不会一帆风顺,猜忌伤害在所难免。我自小遇事就难以冷静,头脑混乱不堪,无意中总会做些糊涂事。”

      “我知道,你帮我是因为君父把我托付给你,是他让你这么做的。”

      真珠心中突然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她会不安。

      远处的松树静静伫立,野草已经开始泛黄,马匹在地上啃食着干草,天上没有一丝风,云也消失了,仿佛静止了一般。

      “公子是鹓凤,原该为朝廷效力,有人说是我把你拖下深水。公子或许也曾心中不平,但我不后悔,也没有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是我从君父那儿争取来的。公子要做好万全准备……我若败了,会埋葬你的抱负,我胜了,以公子的能力更该立足朝堂。”

      真珠的一番话语令兰重益感到诧异,也悲从心起。

      他从未因自己成为笼鸟而痛恨,每一个生活在围墙内身不由己的人都该感到庆幸,他们暂且免除了战祸,得一方庇护。他感到悲哀是因为孟纠曾说,真珠是为孤独而生的人。

      人们说,兰公子有颗佛心,临江王有颗魔心,这二人的结合正好一正一邪,他们相信有一天佛心会感化魔王。
      而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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