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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046 ...

  •   这方的动静已然惊动巡逻的禁卫,渐闻呼噪和囊囊靴声,似有无数人急行而来。
      真珠掸去袖上尘灰,眯眼扫了眼惊若寒蝉的宫人,鞋底踩过烂了一地的瓜果。
      呼喝着涌来的禁卫见是圣驾在此,面面相觑一阵,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破阵和他们解释,真珠便悄无声息地下了阙楼。

      赴宴的朝臣命妇还未离去,集聚在大殿广场前,真珠于人群中看见了几个熟悉面孔,她略作思索,提步走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面前,轻声唤道:“韦夫人。”
      韦氏一瞧眼前的人慌了手脚,不知该跪还是该站,“奴……奴……是庞府奴婢,担不得一声夫人。”

      她是不知眼前之人是谁,但在进宫前主母特意跟她描述过君王衮服式样,千叮万嘱遇上驾前不可莽撞失仪。
      她初见皇家场面,应对时慌神在所难免。

      真珠毫不在意,随口问道:“夫人见过庞泽了?”
      主母不在,韦氏应对不来,结结巴巴回道:“见、见过了。”
      真珠饶有兴味地打量她,“也见过皇子了?”
      韦氏两股战战,几乎要晕厥,“见了,皇子他……长得真好。”

      她的嘴唇发白,真珠移开了视线,“父母爱子,人之常情。夫人只有一个儿子,我也只有一个儿子,却都不能养在膝下……”
      韦氏在主母那儿听闻,皇帝和贵嫔不和,贵嫔还抱走了她的儿子。听她说起儿子,不禁动容道:“陛下思念皇子的心情,皇子定能感应。”

      “他那么小……”人事都不知,岂能感应到自己的内心,安慰人罢了。
      真珠苦笑一声,道:“夫人心肠好,福有福报。”
      她一口一个夫人,韦氏总是心惊肉跳,“妾只是庞家的女奴,万万担不起‘夫人’二字。”

      “哪里话,你是皇子祖母,既是皇子祖母,又怎能为他人奴婢。皇帝一言九鼎,我说你当得,那就当得,从此刻起,你就是夫人了。”
      “妾惶恐之至……”韦氏不明她此言之意,颤微着要跪下,真珠却已踱步行远,不给她推却的机会。

      …

      次日,真珠在紫台议事殿接见了宴会中文采最出众的几名宫官,而后又独留了王蓊一人。
      此女擅长针黹女工,又精通诗词书算,有朝臣对王蓊的评价极高,言说娶她为妇能主持中馈,为官能掌后闱宫事。

      男帝时期,女官一向由后妃担任,女帝登位之后,嫔妃名存实亡,需要招募大量女官整顿后宫事务。

      “上皇在位时,已将妃嫔和女官区分开,宫官的品阶划分在鸿嘉年间也有了大致雏形,但还不成熟,后来又因北塞之乱多次暂搁不予施行。今年贵嫔修改了律令,松口要扩充内官,女官制总算能够顺利推行,眼下数位大臣在详议并确定宫官职务的品级,再过不久,内宫就会焕然一新。”

      真珠对王蓊很是欣赏,“朕闻娘子博究群书,兼通文翰,是难得的人才,今后任职效力,还望娘子尽心辅佐。”

      王蓊诚然道:“陛下赞誉,臣深感惶愧。臣在其位,必然以身报效大晋,为陛下分忧排难。”

      真珠从大摞简策中翻出其中一卷递给她,“朕给你看一样东西。”

      王蓊疑惑着接过手,开卷一览,竟是编纂晋书相关事宜。

      “朕想让你参掌晋室机密,掌晋书编纂之事。”真珠解释道。

      王蓊骇然失色,“恕臣直言,陛下将如此重任交予臣怕是不妥。不说臣初出茅庐,学识经验不足,晋书编撰也应由德高望重之人潜心修撰,是以臣并非合适人选。”

      真珠摇手,“朕听闻过娘子的事迹,合不合适朕心里清楚。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没有经验,全凭自己对历史的评价来修撰,尚可做到公允。撰过史书的人受太多约束,反而不好下笔。”

      她完全不给推拒的机会,“不必推辞了,朕意已决。娘子今后就去册府做事吧,也不是即刻就要你着手,凡事都从微末小事做起,熟悉之后更易上手。修撰晋书毕竟关乎家国历史,不可掉以轻心,你就先去协助史官撰书,等候职称下来。”

      王蓊虽面带难色,还是郑重地领旨谢恩。

      “令尊和蔡家交好,娘子的难处朕也知道。”真珠有点没把握,轻言了一句,“但朕希望你能成为朕的兵刃。”

      整顿后宫不是她所愿,但让人忽视的地方未必不能淬炼出锋利的宝剑。

      真珠起身,王蓊华随她走到廊下。

      “娘子你看那儿。”真珠指着紫台绛桃树的方向,笑容满面。

      秋华绚烂,但树下乐工歌伎的面孔比秋华更具生机。

      “今年乐府多增了二百名乐工,耗费庞大,朕有心裁减,但贵嫔决政,朕难以插手。”

      真珠挽起了阔袖,露出热乎乎的小臂。

      王蓊低头揣摩起她话中的含义,火旼忽然间从身后走上来,骇了她一跳。

      真珠见状,打开腰扇徐徐摇动,“暑热难消,太阳下站久了最易中暑,娘子这就告退吧。”

      王蓊欣然遵命,含襟退出。

      真珠又在廊下站了小半会儿,偏头看了眼王蓊离开的方向,直到窈窕纤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紫台尽头,才抬步朝绛桃树的方面走去。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地面,一个个晒得睁不开眼,御驾驾临,众人抖擞起精神,敛首行礼。

      真珠挥着扇子,道:“别跪了,出宫吧,宫外可比宫中凉快得多。”

      说着要走开,一声“六娘”将她定在原地。

      侧目望去,从乌压压的人群中捕捉到一张素净的脸。她眯起眼睛打量此人,巾帻下的五官略有几分熟悉,再三辨认,脑袋里浮现出一个抚琴的布衣少年。

      没想到,这个严大郎竟真的考进了乐府。

      她穿过人群,抬步走向他。

      严翠管扬起成熟男子的面孔,朝她微微一笑,“一别经年,不曾想六娘是皇帝陛下,翠管眼拙。”
      他不知礼数,有人频频示意,真珠没有提醒,唇边噙起一丝笑,“你的阿爹阿娘还好吗?”

      严翠管掩饰不住重逢的喜悦和激动,“都好,弟妹照顾父母,小臣将银钱寄回了家中。陛下,小臣已在临安娶妻,臣的名讳翠管便是岳丈所赐。”
      “那很好,你有出息了,还安了家室,往后不必再受苦受累。”
      和他说话总觉亲切,真珠伸手握他的手臂,严翠管并没有意识到有何不妥,周围的同僚却露出了艳羡忌妒的目光。

      有人心中忿然,游徼丞将独女嫁给他便罢了,不想皇帝陛下和他还是旧识,老天的眷顾都在他一人身上了。
      然而他们对严翠管的羡慕嫉妒没能维持太久,贵嫔的突然打破了平静。

      庞嫣缓缓走来,不苟言笑地站在那,她年到中年,依旧美得凌厉又尖锐。
      她身上有一股神奇的气势,由内散发,总能轻而易举地威慑住众人。

      “此人是谁?”庞嫣问。
      乐府丞立即近前一步回答,“是乐府的一名乐工。”
      “哦。”庞嫣轻飘飘道,“直呼帝王名讳乃大不敬,拉下去杖毙。”
      说着,两名禁卫大步上来拉扯严翠管,立即就要执行贵嫔的命令。

      贵嫔发了话,周围人人惶恐觳觫。
      严翠管面上煞白失色,慌张之余把求救的视线投向真珠。
      真珠心下略沉,手指捏紧了扇柄,“贵嫔,此人的确无礼,但朕也要讲清事实,他叫的是六娘,并没有直呼朕的名讳。母亲如此裁夺恐失平允,今后宫中人谁还敢开口说话呢。”

      她尽量把目光放得满不在乎,“但母亲说的也没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礼仪不可不遵守,否则就要乱了秩序。这样吧,打上五十大棍长个教训就罢了。”

      一口气把话说到极致,也不好再杀此人。左右也不过一个乐工,杀不杀都无关紧要。
      庞嫣瞬目,“陛下所言极是。”

      她挥手示意,禁卫扭着严翠管带下去,按趴在不远处的石台上,狠着劲打起来。
      惨叫和杖声此起彼伏,同他共事的一群人惊惧地瑟缩着身体,即便是幸灾乐祸者,也不敢朝那边望上半眼。

      真珠心腔震动,不忍地敛下目光,扇骨却在她手里变了形。
      遇上庞嫣,他便免不了这顿杖刑,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边的惨呼越来越弱,算着应是要结束了,贵嫔一走,她召来破阵道:“岑恪给的南诏伤药,你拿去给他。”

      当天有夜朝,她却因严翠管挨打之事心不在焉,庞嫣唤了她好几次都没有听清。
      夜里噩梦频频困扰,她睡得不好,兰重益只得将她唤醒,搂在怀里。

      “是不是做了不好的梦?你身上好多汗。”
      侍女进来掌灯,几盏连枝灯照得寝房热烘烘。
      真珠脸色寡青,捂了把额头,头发也湿漉漉的。
      她按着起伏的胸腔,大口喘气,全然不记做了什么梦,只觉梦境真实到可怕。

      兰重益给她擦汗,从脸到脖子,细致又温柔。
      寝衣汗湿了,他给她换了干净的寝衣,“你好像犯病时就频繁做梦,长此下去你会很辛苦。”
      他抱住她,抵着她的耳尖,眼睛泛潮,“真珠,我会尽快到前朝来帮你。”

      帐帘飘拂,烛火摇曳生辉,定是哪处窗牖没有关好,放了夜风近来。
      真珠无力地靠在他胸前,“公子不是说好带我去北宫山行宫,我想去了。”
      “贵嫔那边就说是避暑吧,她会同意的,我走了她行事才不会束手束脚。”
      兰重益抱她坐在镜前,执梳整理长发,“以退为进,不失为好办法。”

      黄鹂鸟在笼子里轻啼,晨风穿堂而过。
      “公子是早就想到了,才会提议去行宫吧。”真珠按住他的手,从镜子里看他的表情。
      “卯时快到了,还是唤她们进来替我梳洗吧。”
      兰重益推开了格扇,等着伺候栉冠的侍女鱼贯而入。

      这次早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也让人忧心忡忡。
      南境传回了战报,战况不理想。鹤拓王勇武无匹,士兵士气高涨,来势凶猛,双方在边界的交战十分激烈,晋士落于下风,形势不利。
      真珠为两位老将捏了把汗,他们绝不能战败,否则岑、呼延在临安的家眷都会有性命之忧。
      只盼他们尽快攻克鹤拓,凯旋班师。

      散朝后,陆呈雪面圣,把誊好的绢帛一并带了来。
      他还是第一次脸红,“写得真好,即便上面骂的每个人有我的影子,气得我一度抄不下去,甚至想一把火烧掉,也不得摸着良心说,韩康的笔是纸上利刃,不比真刀真剑的锋刃差到哪去,虽诛不了人命,但能诛人心。”

      成天不误正事的陆十一居然有如此感悟,真珠深觉古怪,“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陆呈雪扭捏一阵,道:“臣会尽全力替陛下分忧,陛下宽心就是……”

      真珠险些以为听错了,览阅帛书的视线一下子落在陆呈雪身上。
      鲜衣公子静立眼前,目光烁烁有神,眉如春山含远黛,腰细似杨柳,男儿身,裙钗貌。
      分明就是那个“少有才,美姿仪”的陆十一,但似乎又和平时有所不同。

      蹙眉深思,对了,他方才用了“陛下”、“臣”……
      真珠打了个冷战,手臂冒出一片鸡皮疙瘩。
      她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一个“好”字。

      陆呈雪表情轻快,好似了了一桩心事,临走时,他在门前停下步子,有些犹豫地说道:“殿下真心待陛下,有人只怕是要眼红呢。”
      真珠只觉莫名,反应过来后,匆忙收好帛书赶回长极殿。

      兰重益刚从春台回来,她把这件看似古怪又诡异的事细细地讲给他听。
      伏在案前的兰重益连头也未抬起,“若王师曾将他归于不可深交来往的名册里,那也不足为奇了。陆呈雪做到少府之位也不全是蒙受祖荫,他如今怕是意识到了什么,真心要助陛下一臂之力。”
      他提笔蘸墨,“他心不在仕途,主动提出实属难得。陛下不是要淬炼兵刃,于公于私,都可放心用他。”

      练字是兰重益多年养成的习惯,能保持这种习惯的人大多很有耐性。
      真珠坐过去,兰重益在敞亮的窗下写字,行笔从容,笔势飞动,书风劲稳放纵。

      常言道:字如其人。字里行间便能看出下笔者的心境旷远。
      兰重益诸体皆会,造诣颇高,真珠都知道,她看过他早期的书法,比起如今多几分随意飘逸,大概是身心局限的缘故吧。
      真珠不再打扰他,展开帛书研读起来。

      韩康这个人和窦明辨大有不同。
      窦明辨太耿直顽固,认定一条道就会走到底,韩康稍显圆滑,更懂变通,不忌讳为达目的使用手段阴谋。

      他在书中说:“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氏族犯了法,必须狠下手惩办,不可放任贵族。这点庞嫣在临江已经做到,只是效果不甚明显。

      他又说到朝廷的几大奸邪,如蔡熹之流,是国家痈疽,不斩草除根必定渗透内部,要根除必须累积或罗织罪证。
      庞嫣要借助蔡熹的势力,必然维护他,此事难上加难。
      这些事情看似很好处理,但一件件施行起来谈何容易。

      没有夜朝不用坐殿,真珠本想趁此和兰重益商议一二,转念一想,事情繁多,捋也捋不出头绪,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烦恼地叹息,对着梳妆镜懒拆发髻。

      “哎呀!”她忽然叫了一声,连忙捂住嘴,从镜中望着满颈子的红点有些傻眼了。
      难怪陆呈雪说“眼红”那样莫名其妙的话,她丢人都丢到朝上去了。

      兰重益掷下笔,进来问:“是不是伤口不舒服?”
      “公子怎能这样啊,让我还怎么去见人。”真珠气恼极了指着脖子给他看。
      兰重益抬起指尖,摩挲那些红点,面颊染上微粉,“以后我会注意。”

      她把领子拉高,气冲冲地往外面走,“没有下次,今晚我自己睡,公子去别的殿就寝吧。”
      “真的吗?那夜里我叫人把门窗锁紧,免得小猫又钻进来。”
      兰重益说笑着,也不生气,任她去了。

      当天夜里,真珠很没骨气地翻了兰王的寝宫,做了回小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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