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白京城主

5、过门5

　　等了没一会儿，房间外突然涌起了人声，嘈杂吵闹，如同方才刚进门时门边那一派鼎沸的场景。一直好像感知不到外界的雷梦蛉赶在两人前面走了出去，李嘉同更加羞窘——感情这位壮汉方才也一直生生捱着他俩的动静呢，说不定还听得挺全面。雷超萤也站起身，却按住李嘉同的肩膀示意他先不要动，自己走到李嘉同和房门中间，把他挡在身后。大殿里几乎塞满了雷家人，方才在墙上出力的，帮着端茶水点心的，穿古代衣服穿卫衣牛仔裤的，都挤在大殿里，愣是这么宽敞的大殿也显得拥挤了起来。雷超萤四下看看，没见着认识的，想想也难怪；住在雷家最外层守门的，多半是些“不体面”的亲戚，来求雷家本家庇护的，既没有产也没有地，还有一大票把柄抓在雷小狗手里。如此雷家倒也放心把大门交给他们。雷超萤在雷家虽然不受宠，父母亲本来就没什么地位还死得早，产业早就被他几个舅舅吞掉了，只剩下山上一块地总还不至于让他打小就被提到环庭当外人养着，但地位到底是真少爷不是穷亲戚。
　　雷超萤皱皱眉。方才没闲工夫去想，本家人为了接他下来几个人好解释，为什么雷彩蚜一个孕妇会出现在这里呢。
　　大殿里的人本来也算安安静静的，只是片言只语被跑堂风一带就炸了锅；按理来说这些人见了雷梦蛉这样的本家人该是噤若寒蝉的，但雷小狗放了话，雷家有喜事，看热闹尽情，不惹事就不必拘着；算是成心给只想安安生生的雷超萤倒贴麻烦——谁都想看看这稀罕的男老婆长啥样。
　　死老头子。雷超萤一边在心里骂一边听得雷梦蛉放声道。雷梦蛉说话很有技巧，声音洪亮但不会被风带得显嘈杂，反而随着风传遍了大殿的每个角落，就是李嘉同在房间里也听得清清楚楚。
　　“各位！请先离开！午宴设在飨厅，可自行前往，勿再逗留！”话虽听着礼貌，但透着一股上对下的威严，人群又骚动了一阵没看成热闹谁都觉得失望，但话不敢不听，不一会儿人就全退了出去。噪声远了，风在屋子里卷着几声叹息和模糊不清的语气，雷超萤还是站在李嘉同前面，抱着胳膊看着走进来的雷梦蛉。
　　“老爷子这是耍我呢，最外面的人都敢把我这当动物园了。”雷超萤语带讥讽。他知道这气也着实不该向雷梦蛉撒，但眼下旁的没有别的雷家人，不说几句他真是能憋死。
　　“藿萤，爷爷心里不舒服。”雷小狗算起来是雷超萤的姥爷，比起雷超萤这酸不拉几的讽刺，貌似他话中失了尊卑更叫雷梦蛉在意一些；“我舒服了？一直以来我舒服了？”李嘉同看见雷超萤的肩膀耸了一下，声音抑制不住带了些腔调；从雷梦蛉的视角，能看见雷超萤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得，无所谓，他们爱看就看，下次你也别拦着，多管闲事。”李嘉同站起身想去抱抱雷超萤，但他立在雷超萤背后，看看雷超萤的背又偷偷瞥瞥雷梦蛉；他怕自己这个行为刺激到雷梦蛉，一时间僵在原地没动。雷超萤在他面前很少表现得这么敏感暴躁，他很怕雷超萤在雷梦蛉面前耍性子，宁可他忍忍；雷梦蛉看起来不是一般的猛，本来他们的关系就不招雷家人待见，别到了人家地盘还惹事，直接被扔下山。正踌躇时，雷梦蛉领会了他的意图，冲着李嘉同点点头；李嘉同微微张嘴。
　　他这是在冲我点头？李嘉同从来也没想着雷家人都是神不屑跟他说话或者说雷家话他听不懂，但雷超萤是自己掰弯的，闹成这样也是他造成的，他早做好雷家人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的准备了。
　　雷梦蛉那一下肯定的点头和他并不伤人的目光真的在他预料之外，他忽然觉得这个大哥式的人物并不坏，也许也并不反对他们，并不讨厌他。
　　李嘉同从身后抱住了雷超萤，把自己的一些重量压在他身上，多出来的分量让人产生一种有温度的亲昵感，全心全意地认识着将紧缚自己的世界撕开一个容下自身的裂隙的那个人；雷超萤将手放在李嘉同环住他的手臂上，忽然涌起一股对雷梦蛉的愧疚感。他根本没有做错什么，而且，在童年的时候，他们明明很要好的；雷梦蛉一直是个好人，要不是当时他一心跟着雷雨蝉，渐渐疏远了他，可能也就不会被雷雨蝉作弄，也可能就会交到几个真正的同龄朋友，而不是在面对整个家族的压力的时候孤立无援。雷超萤抬起眼睛看着雷梦蛉，殷红的思绪在瞳中翻涌。
　　“对不起，梦蛉哥。”“你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藿萤。”雷梦蛉人高马大，与他的体格外貌相配的是一颗沉稳内敛，却意外黑白分明并不复杂的内心；这不意味着他愚钝，事实上，有些事情他因为惯于在安静僻远处默默观察，看得比大多数人要清楚。但他并不会去利用这点，反而视之为命运附加于它的极不必要的累赘，使他的精神污浊不堪，精力四分五裂。从小他便极受这蛰伏的洞察世事的心灵的折磨，没有什么人教授他，当他们这代人还远远远离家族权力的斗争，甚至大多数还未降落到襁褓里的时候，雷梦蛉就经常在要在以后数年过去才会真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中惊醒，在年少的深夜就为一辈子要承受的恶意发尽了抖流尽了眼泪。他善于看穿他人，但缄默不言，也永远不打算利用这一特异功能谋求产业或是权力，他唯一用他所做的就是分清什么人他应当保护，什么人他应当仇恨；他极致的表里如一也来自于他对这恨得咬牙切齿又不得不依赖的天赋的无上信任；他也还从来没出过错。
　　雷梦蛉一直认为雷超萤是个好孩子，他从他身上看不出什么肮脏的东西，因此对于这个弟弟，他倾注了许多的关注与付出；让他头疼的是雷超萤却总是粘着雷雨蝉，一个在他眼里简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人。从第一眼见到那个双目狭长，白皙漂亮，总一身飘飘然的古朴素衣的少年，从他那里收获了第一个动人的笑容开始，他就沉着眼睛皱着眉头，开始不喜欢他。
　　如今即使戾气重了些，但雷梦蛉能看出来雷超萤并没有变，这让他心软许多；原本他也曾激烈反对过雷超萤这惊世骇俗的恋情，因为雷超萤的一系列抵抗和反击的举动把他吓住了；他怕雷超萤已经被扭曲，被污染了，因此破天荒地积极参与到雷家的反应中去，化身将雷超萤和李嘉同一遍遍拎起来摔下去粉身碎骨的力量中最坚定却也最慈爱和痛切的一股。
　　自雷小狗松口后，雷梦蛉的心一直无法宁静。没有见到雷超萤之前，他一直在暗自揣测他腐坏的程度，还有多大把握能够把他救回来；这次下山接人也是他主动请缨，希望能确认许久不见的雷超萤的情况；并非出于对雷超萤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身为哥哥对弟弟的仁慈和责任心，他决定即使不讨好也要去做这件事。这样一颗沉重的心在对雷超萤和李嘉同的观测中渐渐归于规律，不再发出可怕的时刻要震裂自己的声响；雷超萤很好，李嘉同也很好，两个人在一起当然是好的。雷梦蛉从来没有见证过哪一次亲吻比他的弟弟和他不可思议的男□□人所做的那样自然而轻松，无忌而幼稚，不为创造什么，甚至于后来也没什么好回忆的：因为太过用力而投入总会使人忘记这个亲吻本身以外的细节，以及它包括了些什么。这种遗忘并不遗憾，因为他们总有法子再造它，无数次，相同热烈，一如既往。
　　雷梦蛉点头的意愿出于，他觉得李嘉同可以安抚雷超萤，而不会助长他那本生发于可以理解和宽恕的警觉的邪念；他完成的这一切比任何人做的任何事都有用。哪怕他自己可以看透人心，他也不能因此找到更好的方法来自己实行。
　　也许这样就好。
　　三人又在大殿中等了一会儿，才等来一同抬轿上山的剩余三人。雷东蜻和雷西蜓看上去就是两个普通男人，都没有传上父亲雷北兰的美貌——雷超萤只见过几次却也印象深刻，他这个舅舅似乎容颜永驻，快五十岁的人了依然看上去像二十几岁一样，往同辈中间一站宛如他们意气风发的下一代；他娶的夫人倒很普通，既不美丽也并没有过人的贤惠，想来他舅舅的婚姻也多半只是牺牲品而已，谈不上情不情愿。雷超萤跟这两兄弟打了招呼，只觉得二人越长大越是迟钝笨重了，在他心里雷北兰是很有心思的一个人，怎么也不至于把孩子教成这样；但他来不及多考虑这些，跟着雷东蜻和雷西蜓进来的，是一个个头稍矮些，面颊天生消瘦凹陷，双目因此格外大而有神的男人。雷超萤看着那个人，那人自进殿以来就没正眼看过雷超萤，目光粘在人群中发号施令的雷梦蛉身上，偶尔凝视着殿内载着阴魂样的余音来去盘旋的风，但并未给雷超萤任何一个眼神，雷超萤想打招呼也没机会。
　　他是雷金孓，这几年长高了很多，身体也越发有棱有角，雷超萤却没能像遗忘雷彩蚜一样将辨认他的能力忘掉。雷超萤伸出手将站在一边的李嘉同的手握住，苦笑一下也不再将目光投向雷金孓；在雷梦蛉还在与雷西蜓不知商量什么事的时候，他牵着李嘉同最先走出了大殿。
　　“出力气的还是不是你们啊，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
　　雷超萤一路上都在跟雷梦蛉交谈，不是什么情感交流，也没有回忆过往，单纯是讨论这几天的安排；看得出来，雷梦蛉是这群雷家本家人中最重要的使节，事务应当是他说了算；但在这个过程中，雷超萤不得不又一次被哥哥的纯正和庄重打动，曾经也是这样不变的个性使他在童年时期靠近了他，与他一度难以分离。雷超萤不由地感慨，他本以为沧海桑田，人随世易，在雷家这个大染缸里，谁都别想保存本色，除非他本身就污秽不堪；就连长期脱离了这里的自己，也着实无药可救地沾了一身雷家的恶习和顽疴；纵使他豢养这些病毒使他自己作呕，而敌不上那些以此为荣活得轻松自在的人。这个时候他看到雷梦蛉一如往昔，眼睛就有些发酸。
　　据雷梦蛉说，新人入门的第一天，要住在环庭里，给雷家外人打打眼。第一天规矩最放肆，基本上就是和环庭里的外人吃上几顿好好寻欢作乐一下，歇一晚上第二天接着往山上走。每往里走一层，遇见的就是不同阶层的人，越往山上走接待的人越少，场面越隆重，规矩越多，还各不相同，依次是外人、平辈、长者、祖人、族人，见完了长者要见后面两种人很不容易，行程要专门推后两天为此做准备和训练。雷超萤听了都觉得头疼，雷家对于他们这些嫡系子嗣从来没有这么严厉的要求，所谓规矩好像都是立给外人的，纵然是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娶个老婆也要这么多条条框框。
　　早知道还是他嫁出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