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上穷碧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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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两大天才阴阳师，这无疑是风光无限，备受赞誉的名头。
但鲜有人知道，作为天才阴阳师之一的源赖光在少年时期却险些无法结业。
笨拙如顽石——这是阴阳道先生贺茂忠行对他的评价。
旁边的贺茂保宪偷偷的嘀咕，“如果源赖光是顽石，那我岂不是连石头都不如？”
比他们小上许多的晴明扯了扯贺茂保宪的袖子，示意他别再添乱了。
源赖光从稽首状态抬起头，眉间微微皱起，源氏有家族传承的阴阳术，但是比起四大阴阳术世家还是差了些，因此自三年前源氏族学再无东西可教他后源满仲便将他引荐到了贺茂忠行门下。
但这也代表着，如果贺茂忠行不允他结业的话，他此后的仕途将备受打击。
“学生不懂，仅以阴阳术而言，学生不逊于任何人。”
“自信是好事，自满则不然。”贺茂忠行看着源赖光，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目光平静如水，“假以时日，晴明在阴阳道上定然会比你走得更远。”
源赖光如刀的目光撇向晴明，小晴明只觉背后一凉，讪讪笑了笑。
“先生的意思是只要打败安倍晴明，便可授我结业？”
贺茂忠行摇摇头，“你大可打败他，以武力，以势力，以手段，但你永远不可能真的打败他。”
他道，“你是一块石头，而他比你柔软。”
源赖光嗤笑，“坚强竟也是错的吗？”
晴明止不住抗议，“我只是年纪小。”
“有时候它就是错的。”贺茂忠行并不在意旁边跟着挨训的儿子和小弟子，此刻他的目光只在源赖光身上，那双因时光而镌刻上睿智，带着薄暮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担忧，“当你只依靠坚强而前进时，终有一天会走上绝路。”
“那也不过是尽了武士之道。”
“那叫赴死。”
源赖光紧紧皱起眉，“这样的指责毫无道理，我从未看轻生命。”
“怜悯有时也是一种自我放逐。”
源赖光垂下眼帘，“这和先生不愿授我结业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还要学会另一样东西。”贺茂忠行深深的看着他，他的目光似有看穿人心的力量，但是里面蕴含的柔和又难以让人升起敌意。
“宽恕。”他说出两个词。
宽恕他人，宽恕自己，都是宽恕。
那一天直到夜幕降临贺茂忠行都坚持己见，但他给了源赖光一颗石头，并告诉他，“这里面有一颗种子，如果你能令种子破石发芽，你便结业了。”
源赖光带着石头回了源府，听闻了此事后的源满仲气愤不已，“老匹夫，食古不化！”
而后才压抑住愤怒道，“把那块破石头给我，父亲帮你想办法。”
源赖光看了眼源满仲伸出来的手避开了，淡漠道，“我能解决。”而后转身离去。
然而春收夏盈，时间一点点过去，顽石却始终没有长出绿芽。
夏季是计划内的大型妖怪退治活动，接近仲夏时源赖光只得暂且把此事搁下，带领队伍出发。
退治队伍先是绕着周边扫荡一圈，而后一路南下，妖魔鬼怪的尸体堆了一路，怨气冲天。
途中的百姓或歌功颂德，或退避三舍，甚至还结怨颇深。
“别杀他别杀他——他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求求大人们，求求你们……”少女把额头都已经磕破，鲜血流了满脸。
“人妖相恋注定招致灾祸，他带你走上歧路就已经是犯错，万事万物都理应承担每一个选择背后的代价。”
寒刃砍断头颅，鲜血流成了一滩血泊，源赖光收回刀，面无表情的转过身。
身后少女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
退治队伍继续前进，这场退治活动将持续到冬至，这其中漫长的厮杀让所有人都几乎杀到麻木。
然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村庄——或者也不能说是平平无奇，村子里的人已经被妖怪残杀殆尽，农田和庄稼都化为焦土——只不过一路走来这样的景象看多了也不再出奇，在这里，源赖光邂逅了注定与他纠缠一生的少年。
在妖鬼的尸骸边上，少年跌跪在地上呆呆的仰望着他，源赖光看着少年满身的伤微微皱起眉，收回刀朝他伸出手，“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目光略略移动，落在源赖光手上，恰在此时，一阵风轻拂而过，树梢跌下一片花瓣落在源赖光手心。
“白槿。”少年失神的轻轻念叨。
“你叫白槿？”
“不，不是……”少年垂下眼睑，小心翼翼的把手放进源赖光手心，“我没有名字。”
源赖光一把拉起他，“家人呢？”
“死了，饥荒。”少年谈起这件事时平静无比。
“你是人贩子拐来的？”附近可不像是闹饥荒的样子。
“嗯。”
源赖光一嗤，“这么说妖怪袭击村子还算是救了你？”
少年摇摇头，平静的眼底有波光隐现，“救了我的，是大人您。”
他的目光不算明显，但有些真诚的过分，源赖光低头看了看，发现少年有着一双罕见的金瞳，很漂亮，但瞳孔中像是蒙着一层死寂的灰雾。
源氏阴阳师清理完残余的妖怪找了过来，很快有人接手把少年扶过去，源赖光松了手，略微俯身轻声道，“活下去。”
少年一震，但源赖光已经转身走向了退治队伍。
源赖光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于他来说不过是除妖时顺手救下了一个人。
但对少年来说，毫无意义的世界突然之间——光彩纷呈。
告别这个村庄，退治队伍继续前行。
一段路后，队伍驻马休息。
有下属来秉，“少主，上个村子救下的孩子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源赖光向后看了眼，“给点钱，把他赶走。”
下属继续道，“给了，他不要。”
源赖光有些不耐烦了，“那他想做什么？”
下属便有点怕了，头垂得更低，“问不出来。”
源赖光无暇与他计较，“不用管，等他累了饿了自然会走。”
队伍没有休息多久，再次往情报中妖怪的驻地前进，临近傍晚时分，退治队伍与妖怪部队狭路相逢，战斗顷刻爆发。
等到夜幕夕沉，月上柳梢，战斗才以人类的胜利宣告终结。
源赖光看了眼夜空中的冷月，在此时，一柄匕首向他刺来，袭击的人动作十分拙劣，源赖光只一抬刀锋就轻易把匕首挑飞。
冰冷的利器摔落到血泊中，袭击的人马上被摁倒在地，是一个狼狈不堪的少女，她拼命挣扎着，曾经姣好的面容现在面目狰狞，她的目光中满是仇恨，“你不得好死，唔唔——”
余下的话被压着她的阴阳师迅速堵住，源赖光挥挥手，少女很快被强硬的带离。
有阴阳师上前谏言，“少主，她已经快要崩溃了，这样下去她可能……”
源赖光面不改色，“如果她选择为鬼，那便连她一并除去。”
阴阳师看着他冰冷的神情不再说什么，“是。”
源赖光收刀归鞘，忽然他想到什么，招来一名武士，“那个孩子走了吗？”
武士愣了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源赖光神情一变，快走几步跨到马上调转马头往后方找过去。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如果那个少年还不知死活的跟着，在他们和妖怪厮杀时，附近的妖怪恐怕已经把少年撕成了碎片。
林中响起着打斗声，源赖光一挑眉，眼中多出了一抹诧异。
透过稀疏的林木，但见月光下的少年拿着一柄破烂生锈的刀，他笨拙而吃力的挥刀、躲避，对面的小妖怪险些杀死他，但他又每次都能恰到好处的躲过去。
这在源赖光眼中不过是拙劣的战斗，说通俗一点就是菜鸟互啄，但他默不作声的看着，甚至带着某种期盼的等待着战斗的尾声。
“少主……”下属追了上来，刚开口就被源赖光挥手制止。
他疑惑的抬起头，乍见月色下那双猩红的眼睛中亮起一道雪光。
那不是瞳光，是利刃斩出的冰冷刀光。
下属看进林中，正见妖怪的尸体倒下，少年握着一把破刀拼命的喘气，他身上有很多伤口，但总归人还是活着的。
下属松了口气，“少主，我这就去把他赶走！”
源赖光冷冷看他一眼，“不必。”
说完翻身下马，向着少年走去。
听到动静少年形如惊弓之鸟的看过来，他眼中有着笨拙的坚定，但在看到来人是源赖光时所有的一切又都化作了局促不安。
他低头看到自己满身血污的样子，恍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抬起手用袖子擦去脸上沾到的血迹，他还想再整理一下，但已经来不及了。
源赖光看着少年的一系列举动，眸色加深，他来到少年面前眼中带着审视，“为什么跟着？”
少年的眼睛睁大了几分，他捏紧拳抬起头，下定决心般，“我想跟着大人。”
源赖光神情不变，淡淡道，“原因？为权、为财、为名？”
“不是！”少年急切的想要解释，但他张开口，贫瘠的语言却表达不出内心想法的万分之一。
源赖光看着少年，“跟着我，是很危险的事情，”他瞥向小妖怪的尸体，“像这样的妖怪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
少年摇摇头，“没关系，只要您不赶我走。您无需等我，无论多远多危险，我一定会追上您。”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下一次你可能会没命。”源赖光道。
少年道，“那便是我选择的。”
月色下的两个少年沉默的对视着，许久，源赖光道，“一百只妖怪，冬天之前如果你能斩杀一百只妖怪，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
少年眼中喜悦一点点泛开，如平静的湖面跃起一尾粼光，“好！”
彼时的他们都还不知道，因着这个约定未来将走向何方。
立下约定，源赖光毫无留念的转身，少年忙在身后追问，“请问大人的名字是——”
“源赖光。”
源赖光踩上马鞍，一个利落的翻身跨上白马，他回头看了眼少年，在清泠泠的月光中纵马离去。
源赖光的话中没有掺杂丝毫水分，与妖怪为敌是何其危险，少年却仿佛不知恐惧与退缩为何物，他数次险死还生，伤痕累累，却仍然带着笨拙的执着尾随在源赖光身后。
偶尔退治结束后源赖光想起他，纵马找过去。
少年依然拿着那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刀，对于他的身量来说那把刀其实不止是驽钝，他太纤瘦了，刀对他来说大了些，不趁手。但他很快已经熟悉了它，比起第一次的笨拙吃力，他现在已经凭借本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挥刀轨迹。
即使毫无章法，满身破绽，但确实饱含着惊艳人心的力量。
他似乎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天才。源赖光想。
他一点点见证着少年成长起来，每一次回头望去都还能看到少年跌跌撞撞的跟在身后。
无论源赖光在开始时是用着什么心态和少年立下约定，当次数多了起来时，他也忍不住带上了一点期待——你什么时候才能真的追上来？
时间流逝，退治渐渐进入尾声，整整两季的时间，这个过程疲惫不堪耗资巨大，但毫无疑问这支队伍已经完全成为了属于源赖光自己的力量。
源赖光在退治中表现出来的年少持重，大局在握，杀伐果断，还有无与伦比的超绝实力都让所有人见识到何谓源氏荣光，何谓源氏最强兵器。
每当看着源赖光时，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人类终将立足鬼神之上，站在世界之巅！
到了秋末冬初时，队伍开始整顿准备回京，源赖光看了看天色，暮色稀薄，他在原地沉吟片刻，向着队伍后方走去。
“少主？”有人发现了他，几步跟上来。
源赖光罢罢手，示意不用跟着。
在淌着一河流光的河岸边上，源赖光找到了少年。
今天的少年有些失落，他抱膝坐在草地上，河里的流光在他金色的眼瞳中静静流淌。
源赖光本还只是远远看着，在少年突然站起来往前倾下去的时候，一个怔愣，然后身体已经快于意识拉住了少年。
于是两人同时身体不稳摔在草地上滚了一圈，这可不是什么唯美的场面，少年一头撞在他身前的胸甲上，瞬间鼻子额头都红了。
源赖光简直气笑了，“你干什么？跳河吗？”
少年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然后才回过神来慌忙从源赖光身上下去，脸上晕开红霞，“没，没有……只是饿了，没力气。”
源赖光一噎，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他若无其事的站起来，听旁边的少年问，“大人，您怎么来了？”
“散步。”
少年蔫蔫的垂下脑袋，“大人，您要走了吗？”
源赖光看了他一眼，平淡道，“下雪后路就不好走了。”
时间已到，少年没有完成约定，毕竟那确实是强人所难的条件。
“留下吧，”源赖光道，“然后总有一天你会庆幸今天在这里放弃。”
“不！”少年抬起头，泪花在他眼中一闪而没，“如果不能跟在大人身边，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快速爬起来，“九十九个，还差一个，我一定能做到！”
少年对着源赖光一鞠躬，“大人，再会。”
他捡起那把破刀转身跑走，没走几步就顿住，一个少女直直挡在他身前。
少女穿着一身白无垢，面容精致，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奇异的扭曲感，浓重的怨气缠绕着她，少年只是离她近一点就觉得分外不适。
源赖光只一眼就看出，她是来寻死的。她杀不掉他，也放不下那个妖怪，她已经活不下去了。
“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源赖光道。
“少在这惺惺作态！”她尖声怒骂道，“你毁了我的一切，你杀了我的爱人，却还故作清高的悲天悯人！你这样的无耻之徒，总有一天你会下地狱的！”
源赖光面无表情的听着她的斥责，河风吹起他的银白长发无序的飞扬。
“闭嘴，不得对大人无礼！”少年突兀的张开手挡在她面前。
少女看着他愣了一下，然后开始癫狂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觉得他是好人吗？”
少女一把嵌住他的肩膀，她尖锐的指甲几乎没入他的血肉里，极疼。
“但是我的郎君又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妖怪而已，他没杀过人，他连动物都舍不得伤害！！但是这个人——”
少女松开手，指着源赖光，“你自诩正义，你斩妖除魔，但你是非不分无情无心，你觉得你在救人吗？”
“哈哈哈哈——！！！”
夕阳沉入地平线下，灰薄的夜雾升起，河边的少女绝望崩溃的控诉，整个世界陷入仿佛永不见天日的灰暗。
“你毁了我，是你毁了我！你在杀人啊！！”
少女掏出匕首，这一次她对着自己的心脏毫不留情的刺下去，她的嘴边勾起嘲讽的讥笑，她冰冷的声音说，“你要永远记住，你要到地狱偿还！”
然后她的声音又变得婉转，“郎君，我来见你了……”
少女的尸体倒下。
少年颤抖的转身看向源赖光，凄清的冷月下，他如一块碑铭伫立于天地间，无悲无喜。
恶鬼从尸体上爬出，带着嚣张怨毒的气焰扑向源赖光。
来不及多想，少年拔刀，把所有怨憎会别离苦拦在源赖光身前。
恶鬼发出最后的悲鸣，魂飞魄散，天地寂静。
少年抽刀而出，刀的清吟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
他在源赖光面前跪下，虔诚地抬头仰望，“大人，第一百只。”
源赖光低头看少年，天际不知何时出现了零星的星子，星辰细屑的光芒尽数落进少年融金的眼里。
沉默了一瞬，他道，“说出你的请求。”
“赖光大人，”少年一叩首，“请让我跟着您。”
请让我保护您。
“纵使前路崎岖，荆棘遍布？”
“是。”
源赖光没有马上回答，他抬头看了眼茫茫的前路，然后恍然明白他今天的决定将改变很多东西。他终将再次拾起一份沉重。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抬起头来。”
少年应声抬头，眼中乍见一道雪光。
那是极美的一把刀，刀身纤细，刀刃如雪，寒芒似连月光也斩透。
“此刀名为髭切，乃我源氏代代相传之宝刀。现在，它是你的了。”
源赖光把刀交给少年。
少年双手接过，他直视着这把刀，如见毕生信仰。
源赖光道，“从今往后我来教你挥刀，而你来成为我的利刃。你的名字是——鬼切。”
“是，主人。”
鬼切站起来，秋夜的星空下，河风吹起不知从何而来的花香，他在此铭誓，“斩鬼之刃，永不背叛！如长夜而至，鬼切也将斩昼而临，重返吾主身旁！”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上穷碧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