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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因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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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今天又要出去吗?”这话听着逆耳,可红衣转身,看着阿訇的笑脸,忽觉有些泄气。
“是,我想回家看一看爹娘。”红衣有点挑衅地看着眼前的丫鬟,似乎在说这次你该挑不出刺来吧。
“哦。”阿訇低首,正当红衣以为她无话可说暗自得意之际,阿訇却扬起脸,笑容灿烂若平常。“那么,奴婢陪夫人去吧。”
不是吧?这丫头跟进跟出,每天在府中阴魂不散地跟着也就算了,现在连自己回家也要跟从?红衣越想越气,刚想端起夫人的架子好好训斥她一顿,眼角却扫见门外有人行过,声音不由滞了一滞。
收回目光,忽而又转念一想,上次去完书局回来后,阿訇就真的像并没有瞧见自己与表哥的纠缠似的,只字未漏。那么,这次就算给她跟来也无可不可吧,反正回到家里,就是自己作主了,到时把她丢在偏厅也碍不了什么事,省得在这里吵嚷,引起他人留意,传到大司寇那边也是一场麻烦。
“随你!”红衣哼了一声,昂首走了出去。
“红衣,你回来了。”红衣的爹清矍消瘦,看见自己女儿的突然归来,神色间并不见讶异,反倒有种淡淡的笃定以及隐隐的喜悦。
“爹……”红衣低低唤了声,有种酸楚隐隐从心底深处漫出。“我回来了。”
“好,跟我进来。”
红衣没有再说话,静静地跟着爹爹走了进去。
摒退了周围的下人,内堂里只有他与红衣二人,分外寂静,静得甚而带着一种隐隐的压抑,压得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正当我狐疑之际,他出声了,“红衣,拿到了吗?”声音沉沉的,但压不住他眉间的期盼。
“是。”红衣从怀中掏出了一样物事。
这是什么?我不由定睛看去,展开,是一份券书,这……这是傅别?傅者,把债的标的和双方的权利义务等写在一份券书上,而别者,则是在券书中间书写一个大“中”宇,再从中一分为二,由收执契约的双方各持一半。若是平常质剂,两份券书上的内容是全文,且一模一样,而这札上的字为半文,分明就是大司寇与他人订立的契约。
我不禁讶异,红衣是何时取得的,我竟不曾留意?且这傅别该是大司寇自己秘密保管的,怎会落入红衣手中?
“不出爹爹所料,他果然把这个东西藏在尔文斋内……”红衣缓缓出声,我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前些日子的翻阅,竟是为了找寻这个东西。但是,红衣,你的出嫁竟是为了这么一个目的?
“呵,跟了他这么久,我多少也摸着了他的一些习性了。这人表面温和,实则小气多疑,偏偏又喜附庸风雅,藏书万千却极少去看。我早就琢磨着,他的这个尔文斋肯定不止藏书这么简单。红衣,你果然不负爹的重望啊!”
红衣的爹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接过红衣手上的券书,细细翻看,不禁欢喜地低喊了一声:“啊,我想的没错,他果然早就跟那人串通一气,嘿嘿,等我把这个呈上去,看他这个大司寇还不立刻翻身下马?而我就……呵呵……”
“爹……”红衣看着自己爹爹如此兴奋,不由欲言又止。
“怎么?舍不得你的那位夫君?”红衣的爹收起券书,脸上的喜气掩去。“当初爹爹让你出嫁,你不也是很不情愿的吗?”
“可……可是……”红衣脑海里翻涌的是多年来被灌输的三从四德,不管当初是否情愿,而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却早已是印在脑中,怎么也抹不去。
“红衣啊……”她爹沉沉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当初是委屈你了……”
“不,不是的……爹……”红衣赶紧分辨道,我感觉到,她此刻的心中紊乱非常,终究,还是多年的亲情占了上风,她咬咬下唇,道:“是我自己愿意的。”
“好吧,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红衣的爹爹看着红衣,我看见他的眼中闪过怜惜,但终究被权欲冲去。“省得大事未成,惹他生疑。”
“是。”红衣低头退去。
走出偏厅,红衣看见正乖乖等待着她的阿訇,思及那本应最是亲密浓厚、从一而终的枕边人,不由心中一动。若这个开始本是错误,那何妨让它继续错下去?
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恶疾去、多言去、盗窃去……
红衣合上简牍,思索连连,不顺父母是“逆德”,无子是绝嗣不孝,淫是乱族,妒是乱家,有恶疾不能共祭祖先,口多言会离间亲属,盗窃则是反义……
我感觉到红衣的思绪在一条条飞快地闪过,不禁暗暗为她担心,红衣,你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是想自犯这七出之条,让大司寇将你休弃?可是,我隐隐感觉到,大司寇这个不简单的人物,断断不会将红衣休弃这么简单……且还有她与父亲的密谋若是事发,我心一悚,红衣,你可曾深想此中后果?
“无子恐怕是不能在这么短的日子里断定……”红衣丝毫感觉不到我的顾虑,仍然在冥想,“盗窃是不必,那堆积如山的财物,我都不多看一眼,何用盗窃?”红衣不禁暗是恼恨自己之前的视钱财如粪土,“而大司寇许是为了表明自己清正端一,甚是严格遵循‘一夫一妻’,让我找何人妒去?唉,看来算来算去,唯有恶疾了……”
红衣霍然站起,竟去翻起那些医学典籍,看看有何病症,合适自己选用。
没有法子了,我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是分毫侵入不到红衣的意识里去,唯有放弃了努力。又是如此,一种深沉的无奈笼罩着我,入了这个躯壳,我能感知这躯壳所有外在的感知,能接触到这躯壳的思维,却无法改变、或是加入自己的想法。换言之,这个躯壳想干什么,自就干什么。她的言行,我不能控制,只能旁观。
呵呵,对,就是这个词——旁观,就像自己在岸边,冷眼看着那人走入泥沼,无法施援手,甚至不能呼喊。
我冷笑,像是印证我的想法,红衣一步步向她设定的目标进发,先是不饮不睡,把自己弄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然后把一些不知从何处弄来的草药擦拭在自己身上,弄出触目惊心的颜色……群医会诊,均不得结果之后,大司寇唯有放弃对她的希望,因怕她的病会传人,便把她的院落独自隔开,也少来她处,但让红衣失望的是,大司寇竟然没有休她,竟、没、有、休、弃、她!
许是担心外人的闲言,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大司寇把红衣生病的消息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外传,这让红衣失望万分,亦痛苦非常。
然后,这日,正当红衣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思谋新法的时候,阿訇轻轻地进来了。作为红衣的近身丫鬟,阿訇没有躲闪的余地,也没有抱怨的理由,她依然尽心地服侍,恍如从前。这让红衣不禁有些意外,也生了好些愧疚,不管怎么说,阿訇从来没有做过伤害自己的事,反而替自己事事隐瞒,自己却反而处处猜忌,处处跟她过不去。
“夫人,来,擦一下脸吧。”阿訇递过一条热腾腾的湿巾。
“谢……谢谢。”红衣勉力起身,这些日子的自我糟蹋,早已让她疲弱不堪。
“拿……拿开!滚,你给我滚!”红衣蓦地发出尖利的叫喊,“碰”地一声,一盆子热水倾洒到地上,散出氤氲白汽。
那……那个人是谁?我感觉到红衣心中的惊恐,我明白,在热水蒸腾的袅袅白雾中,她照出了自己的原形。
我冷笑答她,这不就是你咯,生生把自己弄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祝红衣。那个娇艳的女子哪儿去了?早已成了一个早衰的疯妇!
当然,红衣并不曾,亦不会听到我的回答,所以,她陷入了更歇斯底里的恐惧中。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红衣在不停地低声喃喃,难以接受那一刻所看到的自己。
“夫人,你病了,这个样子已经比前些日子好些了,不要太激动。”不知何时,阿訇已收拾好地上的一片狼藉,静静地立在红衣的身旁,语气关切。
“病?不不不,我没有病……没有……没有……”
“夫人,您是真的病了……”阿訇微微蹙眉,却没有改口宽慰。
“祝老很担心您呐,您要早点好起来呀……”她的手轻轻地搭在红衣的肩膀上,如水温柔。
“你说什么?”红衣身子猛地一抖,把那双温柔的手抖落了下来,恍如抖落蛇蝎。
“夫人,祝老说了,您千万要撑住,大事快成了。”阿訇微微笑道,伸手握住了红衣微微颤抖着的双手。“您千万要坚持住呀。”
透过阿訇的温度,一个纸团,小小的,皱巴巴的,轻轻地落入了红衣的掌心。
“她不是外人,可助你。” 只言简意赅、没头没尾的几个字,连个抬头、落款都没有,但我分明感受到红衣心中的震动。
那是爹的字迹,红衣把纸团忽而展开,忽而又握紧。
这是怎么回事?我深深感觉到红衣的难以置信。
阿訇何时成了爹爹那边的人?一个个的问号盘旋在红衣的脑海。
恍然间,之前的谜团一个个豁然解开,为什么她没有向大司寇通报自己与表哥的纠缠不清,为什么她为自己掩饰过在爹爹那里逗留过久的原因……为什么……为什么……
这一切,忽然间统统有了答案,因为,她并不是大司寇的人,而是爹爹授命混入府中内应。
内应?这个字眼,不由让红衣心口又是一跳,若说道内应,她何尝不也是一个?
红衣越发孤寂迷茫,阿訇是自己人——这一个发现不仅没有令她感觉到安全,反而越发惶恐——爹爹不信任自己,他怕自己会在紧要关头动摇,特意派了阿訇来监视她,特地在这个时候揭破一切,让她清楚认知到自己大司寇夫人的身份,好好地,好好地把这台戏演下去、演下去……
呵,可是……可是在自己清醒之后,又怎能……怎能……若无其事地随侍在他的身旁?在背叛了他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面对他?红衣凄然笑道,爹爹,你未免太高看了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