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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生得意须尽欢 ...

  •   最近几日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段意愈发显得不对劲,早晚行色匆匆,练剑也显得尤为急躁。百般追问之下,他才告诉我,他好像知道杀父元凶的身份了。
      “如若我没猜错,二十年前,江南锦绣商人顾舟迟携妻儿进京游玩,不知为何因家父悉数身陨,抛尸护城河。可尸体打捞上岸,却只有顾氏夫妻二人及一众仆从,唯独少了个小的。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幸存下来的顾家小少爷为了寻仇,借助了白沙会的力量,灭了我满门。”
      这些年他遍查群书,多次翻出他家族的旧书残卷,一无所获。我以为他会就此放弃,没想到末了竟真让他翻出了一点头绪。
      而我知道,他这头绪是对的。
      我把玩着酒壶道:“一个小孩子受了伤,又被扔到河里,存活下来的机会并不大。至于没打捞上来,或许是因为小孩子没多少肉,早就葬身鱼腹了。再或者,尸体冲到下游去了也说不定。”
      “师父你就别胡闹了。”段意道,“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别趟这趟浑水,可是不杀了那些人,我过不了心中那道坎。”
      “您应该能感觉到,弟子的剑术已经大有进步,过不了多少时日,我就能超过您了。”他补充道。
      的确,我对付他已经力不从心了。
      被段意识破了用意,我也不多做辩解,只是顺着他的话道:“意儿,你当真下定决心了?”
      “师父,你说过你也有仇家,后来他们怎么样了?”段意反问道。
      我沉默不语,谁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哪怕放浪不羁如我。
      我的确也有仇家,不过他们都死了。
      “师父既然不愿说,那弟子的仇怨,师父也不该管吧。”
      我的确没法管,我没那个资格。

      我闭上眼,眼珠子在皮下转了转,又缓缓睁开,道:“陪师父画幅画可好?”
      换作平日,段意是不愿意答应的。但他也知道刚才的对话着实尴尬,正好寻着这个由头将这场面化解了,便应了我的要求。
      段意的绘画天赋其实极高,可心中装了恨,便也无暇顾及其他。他画地为牢,将自己困住,苦了这么多年。我却只能无力地被他拒之千里,救不了他。

      今日的题目,是晴空一鹤。题目是随便想的,因为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只是看着段意憋屈的脸色,突然起了坏心思。
      段意对此毫不知情,仍在一笔笔将白鹤细细勾勒,待到他要在鹤的头上点上朱红之时,我拦下了他:“且慢。这点朱红可大有讲究。把笔给我。”
      段意一副想问“又怎么了”的表情,将画笔递给我。我笑道:“画龙点睛,最重要的便是最后一下,点歪了可就毁了一整张画了。这点红啊,应该点在这儿。”
      说着,我趁他不备,在他的眉心点了一个胭脂记。看他一脸呆滞,不禁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甚妙甚妙!是谁家的小公子这么好看啊?”
      段意终于反应过来,狠狠抹去印记,差点搓下一层皮。他怒道:“师父,您能不能别老胡闹了?”
      “哈哈哈哈,给你添点喜气,省的你整日死气沉沉的看着渗人!”
      “你怎么就老这么乐呵呢?”
      “我还想问你怎么老这么苦大仇深呢!你我刚好一黑一白,你的表情已经够愤世嫉俗了,我再苦着一张脸,二人这是要当街扮黑白双煞吗?你就笑一个嘛!肯定好看!”
      “我看您就是太闲了!”
      “那又如何?世人都去求那功名利禄,我偏偏爱偷得浮生半日闲!多快活!”
      “您这哪是半日闲?您半年都是闲的!”
      我笑不出来了。虽然不愿承认,但他这话的确不假。我的确三个月多都不务正业了。
      不知道该自夸还是自嘲,我的名气早已今非昔比。某种程度上,我真有点像某些商贾的做派,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当然,我没他们那么夸张,如果不追求生活骄奢,一张画也就够我们爷俩过个两三个月。京城的达官显贵都知道,想要求我一画,光是真金白银是不够的,关键靠缘分。如此一来,我在名流之中便传出了风骨,换来一堆虚名。说什么“一朝官拜二三品,不若月落一挥毫”、“京城有江氏,点墨赛千金”云云,惹得沽名钓誉的凡夫都挤破头颅求我一幅丹青。我并非自诩清高,只是懂得物以稀为贵,世人啊,就是这样,越是求而不得,越要费尽心思地去钻营。我呢,就在在世道的狭缝中取了个巧。
      虽然我并不以此为耻,但话摆到明面上,还是让我脸上有点挂不住。因为只有段意和我知道我画作成品少的另一大原因,便是一个懒字。
      “过几日,再过几日,我定会接个生意。”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我也偶有说话作数的时候,过了几日,果然应了一个差事,便要动身去城中一趟。
      段意给我收拾好了器具,问道:“这次真不用我陪你?”
      “用不着,这次就是给陆大人家的小儿子画个生辰贺图,用不着帮工,你就不用跟来了。”我背上画箱,“再说了,你又心不在此,再给人家的喜宴添点晦气,这不是给我添麻烦吗?你就好好在家看家吧。”
      我摆摆手在他的目送下出了门。其实我不让他跟来还有个小算盘,这是万万不能让他知道的。
      谁知到了街角遇到了一身黄道袍的王半瞎,他一看到我,见鬼似的拽着我的袖子道:“江先生可是要出门?”
      “倒霉!”我心中暗骂一声。
      我老早就对这个十言九虚的事儿精老油条看不顺眼,毗邻而居实属无奈。他听风就是雨,碎嘴比长舌妇还要招人烦,总是借着道士身份疯传别人家的流言蜚语。就是因为他传我女儿命格,害我招来街坊邻居指指点点。最后他不知怎么地又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满嘴的胡子被剃光了,让他看起来像刚拔了毛的白条鸡,我正在想是哪路英雄为民除害,就听他跟我说所算有误,一定求我原谅。误会解开了,我还是对他生了怨怼。碍于面子不好发作,所以我对他都是能躲则躲,可他倒好,对此浑然不觉也就算了,还狗皮膏药似的一个劲儿地把别人家的事往自己身上揽。
      不计得失,不惧冷眼,如此好心性,他还真适合修道。

      “是啊,上京一趟。臭瞎……王道长有何贵干啊?”我赔笑道。
      那半瞎眯起眼睛凑近我的脸,就像黄鼠狼盯上鸡似的,惹得我浑身不自在,我无可奈何往后退了退:“道长?”
      王半瞎这才收回身子,一脸严肃地道:“恕贫道直言,江先生,你今日印堂发黑,怕是有血光之灾啊!贫道建议你躲躲霉运,改日再出去吧。”
      我一听气便不打一处来。好个招摇撞骗的神棍,竟想诳到我头上来了!大清早便得了个诅咒,真是晦气!
      当然我也就在心里发作几句,温润如玉的形象还是不能丢,温声道:“江某今日谢过道长好意,奈何有要事在身,推脱不得啊!不过劳烦道长赠我一卦,在此先谢过了。”
      王半瞎捋捋他好不容易又留起来的山羊胡,装模作样道:“先生执意如此,贫道也不便多言,先生好自为之吧。”
      好你大爷!
      我素来不信这些算命的江湖圈套,他若是当真如此神机妙算,怎么不借那天地玄黄阴阳八卦问问自己门可罗雀的缘由啊?

      然而我很快就被上天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早晨出门的时候还神清气爽人模人样,晚上回来便被人捅了一剑,腹部一前一后多了两个血窟窿,月白色的衣衫上仿佛晕开两朵红梅。
      之后我就一直看着段意忙前忙后骂骂咧咧地伺候我,我理亏没话说,只好看着他傻笑。
      “你还有脸笑!就自己出去一回,就差点把命交待在外面!”段意端来新的毛巾清水,给我细细处理伤口,“你说说你,到底是什么气运,能莫名其妙地卷到什么江湖帮派厮杀中去,打完了还稀里糊涂的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历,这荒唐事也就你做的出来!”
      “嘿嘿……咳咳没有。当时我刚好路过,正好看见他们在树林里打架,我又带着剑,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双方都认成了帮忙的,当时那叫一个乱啊,说也说不清,干脆拔剑上了……哎呦,轻点啊祖宗,疼死我了!”
      “你也知道疼啊……后来呢,那些人怎么就放你走了?”
      “哪能啊,我装死了。”
      “不管怎么说,”段意叹了口气,“没事就好。”
      我趁他没看我,才敢偷偷笑笑,这么扯的事,没想到他还信了。
      没错,刚才的话,纯属胡诌。因为真相不是他该知道的事情。

      他不知道,刺我一剑的人不是生人,而是故人。亦不知道,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

      我看着他一脸担忧的纯良模样,心道:“我一定会遭报应的。”
      扪心自问,我觉得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便道:“你猜我今日给你带了什么?”
      “看到了。”段意一脸无奈,“不就是一包蜜饯吗?”
      “这可不是普通的蜜饯!这些可全是宫中的大厨做的!”我连忙为这些名品正名,“能和当今皇上吃一样的东西,你就念佛去吧!你不是喜欢这些吗?快尝尝,甜不甜?”
      “我都多大了!”段意咕哝道。
      “在我心中你就永远是个孩子。你再怎么长,咱俩该差几岁还是得差几岁!”
      “也就十岁。”段意好像很不服气。
      他这个年纪,都喜欢把自己标榜成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也不把他的这点小心思放在心上:“别说这个了,你可要珍惜这些,人家大厨跟陆大人沾点亲戚,好不容易告了假回趟家,就被请去给他儿子帮忙了。我说破嘴皮子,才央着人家给你做了一份!”
      “师父,您难道是因为这个才去参加生辰宴的?”
      “那是,我消息可是灵通的很呢!”我这小算盘可是打了很久了,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
      “都是为了我……”段意声音哽咽了。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欢喜,反而低下了头。
      “意儿?”我抬起他的下巴,看到他的眼圈发红,“你哭啦?”
      “谁哭了?”段意拨开我的手,别过头去。
      “嘿嘿,不管不管,你就是哭了!”我逮到个机会,分外兴奋,“早知你会这么心疼我,要是当时再多挨上几刀就好了。”
      “师父,您是想死了吗?”
      “唉,可怜天下师父心啊。要是你能在我死前这么孝顺我,我就是撒手人寰也值了!”
      “净说些胡话!”
      “哈哈哈,我就说着玩的。”
      “大夫说……说刺你的剑再偏一寸,我就见不着您了。”
      “啊?哦。这不挺好吗?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
      “师父。”他站起身,与我四目相对,他的双眸灿若星子,清清楚楚地映着我的影子。他突然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环住我的肩膀,可能是怕伤了我,生生拘着无处安放的气力。他将头埋在我的颈窝,嘴巴贴着我的耳廓,略微粗重的鼻息喷得我有些发痒。
      他乞怜般对我说道:“别离开我。”
      我本来还想再逗逗他,可未曾想他会是这一副真情流露的无助模样,顺理成章地良心终于发现,油嘴封了口,滑舌打了结。
      这四个字有千斤重,渐次敲在我心上。我抬手摸摸他的头,张口欲言,却没有勇气回他一个“好”字。
      我闭口动动喉结,抚着他后脑的手滑到他的一只手上,感觉到了与春日气息不相符的冰凉,道出另一句话——
      “不如,我们搬到江南去吧。”
      段意显然又被我没头没尾的话惊诧到,他放开我,重新坐到床前的木凳上,问道:“师父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你还不知道我吗?想起哪出是哪出。”我又来了兴致,“你不是体寒吗?江南的冬日不会像京城这般肃杀,燕雀儿都爱往那里跑。那里景美啊,一到春日那可叫一个姹紫嫣红,四处弥漫的花香能盈满肺腑。咱们也能看看什么叫日出江花红胜火。还有啊,你不是爱吃甜的吗?那儿的桂花糕可好吃啦!”
      “说的这么详细,搞得跟你去过似的。”
      “我去过。”
      我看他一脸震惊,煞有介事地贴到他耳边道:“梦里去过。”
      段意怒道:“怎么受伤了都堵不上你这贫嘴呢?”
      “哈哈哈哈哈……哎呦,牵到伤口了。”
      “我还没说完呢!更重要的是,那里漂亮的姑娘一抓一大把,笑声婉转得跟莺啼似的,一曲吴侬软语的琵琶小调能把人苏到骨子里。哎,到时候,我给你娶个温柔贤惠的师娘回来疼你!”
      “谁想要师娘!”
      “嘿,臭小子,你师父一辈子孤身一人你就满意了?”
      天地良心,因为怕他受委屈,这么多个暑来寒往都是两副碗筷一张桌,只有我们爷俩一起过。当年和我一起搬过来的耗子都成了不知多少小辈儿的祖宗,我还是茕茕孑立的光棍儿一个。即使我有那寻觅良缘的心思,摊上这么个黑脸包公,我的红鸾星早就给吓跑没影儿了。
      “你这样的,也别去祸害人家小姑娘了!”段意道,随后又小声碎念,“哪里是孤身一人,不是还有我吗?”
      “你看看,还说不是小孩子,怎么一说到为师的终身大事就跟吃了火药似的?算了,我也不逗你了。”其实我就是随口一说,也没想过非得寻个枕边人。有了他,我也就认栽,索性跳过了儿女情长,直奔安享天年去了,“不过,方才我是认真的。你想不想,搬到江南去?想你也快到岁数了,到时候,我带你去乘舟吃酒,听曲儿赏月,带你去看一蓑杏花烟雨……”

      搬到江南,将一切的恩怨情仇都抛一抛,让苦难都留在这座城。我们二人接着天涯浪迹,不再过问纷乱前尘。
      我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受了伤刺激了心神,也可能是看他好不容易有点温存想趁机攻破他的设防,或者是多年憋闷的内心再也受不住,逆天改命的念头冲出来,猛烈如山洪。
      我的意儿啊,将仇恨这一页掀过吧,给我个机会,算我求你。

      “我还没有报仇。”
      果然啊。
      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也早就做好他这样回答的准备,只是没想到,我还是这样失落。所以这人啊,不该存有侥幸心思。
      我又笑了,面容有些扭曲,分不清悲喜。
      “师父,这是我的命数。”他说。
      命数吗?世道无常,真的是谁也逃不过宿命。
      “等我报了仇,就回来找您,好不好?弟子也觉得,您说的那些事一定很有趣。”
      他难得松了口,可是他不懂,这点退让根本不合时宜。
      到时候,他就不可能再找到我。
      段意啊段意,你要再如此,我藏了多年的秘密,可就真守不住了。

      我又想到今日伤我那人说的那句话——

      “顾倾月,因果轮回,你也别想苟活。无间地狱里,我们等着你呢!”

      那人对我怒目而视,在跌下悬崖之前,留下一个足以让我草木皆兵的诅咒。
      谁叫我本来姓顾。
      谁叫他苦苦寻觅的人,就是我。

      “随你吧。”
      我答道。这才感到自己真受了伤,血流如注,倦意却潮水般涌上来,以至于三个个字就花了仿佛近半生的力气,许久才缓过来。
      枉我巧舌如簧,现在也只能细若游丝地喟叹一声。

      “有酒吗?”我问道。
      我闭上眼,将眸中翻滚的乾坤藏于猩红的眼皮之下。
      不去争了。这是时也,命也。
      有什么痴妄在极黑处冒了个火星,旋即湮灭,不着痕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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