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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节操是什么?能吃吗? ...

  •   恍惚间听到有人唤我“师父”,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段意近在咫尺的俊秀面庞,吓得我瞬间便抖擞了精神。
      我擦擦嘴角,庆幸地发现没流口水,顶着他的灼灼目光尽可能调整了一个略显从容的姿势,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呵呵,人上了岁数,就是容易累。我睡了多久了?”
      “师父还未到而立之年,怎么能算上了岁数呢?”段意故意话中带刺,继续道,“不是很久,就是几乎从我刚开始画一直睡到画完罢了。师父叫弟子画画惜春,自己却蹉跎光阴误入藕花深处了。”
      “呵哈哈……你画完了?快拿来给我看看。”我端端正正地坐起来,开始充当为人师表的典范。
      说实话,我对他命题作画的内容并不十分感兴趣。他这个糙小子白白长了一张清雅出尘的谦谦公子脸,根本不懂什么叫雅趣。鲍鱼熊掌能跟吃窝头咸菜一样囫囵吞下,名家真迹能叫他拿去作手纸。可我还是坚持着把他往这条道上引,因为走投无路的人总得给自己留个念想。我曾妄想过,他这只圈栏里扑棱不起来的土公鸡,强插上翎羽可以充半只凤凰。他虽然死活不开窍,在颜料里多泡泡,兴许也能染出点儿情操来。
      不过,妄想终归是妄想,铁树再怎么灌溉也开不出花来。不是都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吗?事到如今,哪怕是隔壁摆摊算命的王半瞎都能眯着眼睛对画品鉴一二了,他的情操愣是半点儿没长进。可怜他眼不盲,心盲。清欢对他来说,也许就用花鸟虫鱼之类的意象作为敷衍就可以了。我如此催他,也只不过是想快点转移话题,免受他无声的颐指气使。
      画纸递到我手中,墨香都还未散去,我朦胧的眼神登时有了光彩——画中不是什么生机勃勃的春日之景,甚至连景色都不算。

      偌大一张白纸上,只有醉卧石塌的一个我。

      这个马屁,拍得甚合我意。但我还是压住了快翘起来的尾巴,尽力维持着长者的风度:“怎么,觉得你师父就是入了清欢的境界吗?”
      段意:“不。弟子只是觉得,只有像师父这样没心没肺无所事事的人才能识得清欢滋味罢了。”
      “臭小子,一会儿不噎我几句就浑身难受是吧?被这个没心没肺无所事事的人养这么大,还真是委屈你了!”
      “算了,不跟你这个白眼儿狼一般见识!”我其实早就发现,想要练出宠辱不惊的心性,学会跟段意想与,比听老和尚讲经效果更甚,“你这画,太工于技巧,而忽视了形神合一。你看看,你师父我如此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怎么被你勾出了浪荡子的味道?”
      段意言语没有一点温度,道:“师父,您难道不是吗?”
      “你怎么平白无故污人清白?”
      段意:“昨日去市集买菜,是谁被一堆小姑娘围着谈笑风生的?”
      我急了:“那……那是人家看我好看自己围上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自认并非什么风流成性寻花问柳之辈,只是喜欢和人贫上几句。难得上天赐我一副上乘的皮囊,我不利用一番,岂不是暴殄天物了?只不过,他的一番质问,登时让我有些心虚。
      段意:“我看你分明是乐在其中!”
      “这叫与人为善,处世之道你懂个……”我骂人的泼皮话刚滑到嘴边,忽然感觉我俩跟两口子吵架似的,越说越不对劲。想起我是在教导他作画,不知怎么话题跑偏到这里来了,索性话锋一转,又把主题绕了回来,“算了,我跟你解释这些作甚?总之啊,你这幅画,火候还差得远呢!”
      “师父既然不喜欢,便将它弃了吧。”说着,段意拿起画纸欲将之揉皱,被我及时拦了下来。
      “哎哎别呀!好歹画的是我,要等你再有心情给我画幅肖像,又不知还等到何年何月了。赶明儿我就把中厅的那幅早就看腻的山水图换下,将它裱起来挂上去!”我将此画宝贝似的护在身下,又道,“对了,你速速进屋,将里间架子上最上一层的卷轴取来。”
      尽管段意表面上不动声色,我还是隐隐感觉他心情不错,屁颠屁颠地照做了,还顺手将我的剑一并带出。
      我命他将画卷展开,只见梨花树下,身形凛凛的少年眉头紧蹙,目光如炬,手握一把长剑随风而舞,一身玄衣似满开的泼墨牡丹般猎猎而飞,与背后一树如雪芳华相映成趣。明明只是一个动作定格,简明的画面上却透出动态之感。
      段意:“这……师父,您什么时候画的?”
      “前几天,没想到吧?早就想寻个机会拿出来给你看看了,正好今日作为教材,给你好好赏析赏析。”我看段意脸上写满了惊讶,心中顿时说不出的得意。
      “我怎么……”
      “怎么没注意到是吧?”我截了他的话,“你当然不会注意到,因为这是我在书房中所作。”
      “没有参照,师父是如何画的如此……传神?”许是犹豫了半天要不要对我褒奖一番,段意停顿了片刻才将后面两个字讲出来。看他一副即使有万般不情愿却不得不叹服的纠结神情,我拼命敛住的嘚瑟笑容终于再也憋不住。
      “哼,叫你整日不学无术,不关注你师父的本事!我说,好歹跟了我十年,连为师的画技如何都不清楚,你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我激动地又喝了一口酒,两指弹了弹他的额头,“‘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文与可画竹心中早已有千万般竹的形态,我教你学画,也不是让你学照猫画虎……”
      “师父,长篇大论大可不必,弟子受教了。”段意冷冰冰地打断我,虽嘴上说受教,却是半点没有诚意。
      他这个态度,我也早习惯了,对他道:“怎么样?师父把你勾勒得这般栩栩如生,是不是很感动啊?”
      “如此说来,师父到是没少观察弟子啊。”
      “那是!我如此悉心照料你,你的眉眼早就刻在我心里了!”我说话没过脑子,随口答道。
      段意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声调都上扬了几分:“能偷得师父一颗真心,弟子不甚荣幸。”
      话是好话,可我总觉得他说的哪里别扭,一时没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随即问道:“啊?怎么了吗?”
      “没什么。”段意还是面无表情,可我就是感觉他在暗地里自鸣得意。“师父,该练剑了。”
      他将画快速收好,又取了我的佩剑交给我。
      “哦。”我便接剑便继续品他刚才那句阴阳怪气的话,恍然大悟,张口骂道:“好小子,枉你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相,俏皮话不留给姑娘们说,倒调戏到你师父头上了!”
      段意知道我会发作,早就退到半杖外,摆好架势对我行了一个虚礼,不疾不徐地道:“弟子只是开个玩笑——师父请赐教。”
      我有的时候真看不透段意的心思,你说他是正经吧,偏偏他还蔫儿坏,而且这股坏劲都用在了我身上,也就仗着我宠他!
      我拔剑上前:“臭小子,看剑!”
      我的怒火在外人看来或许莫名其妙,但我俩都心知肚明。因为三年前王半瞎见我不娶妻,没事找事给我卜了一卦,结果算出我是个女人命,注定要栽在男人手上。虽说最后是个乌龙,可这也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污点,所以对此等事格外敏感,段意这小子可倒好,偏要触我的霉头!
      “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重心稳住!脚步别乱!注意眼神!看我!你往哪儿看呢?”
      要换做平日,只是教习剑术,我定是点到为止,能让则让。可这次却带了言谈举止都带了点戾气。
      一如往日,他的剑被我打落在地,兵刃撞在石板地面上发出颓然的脆响。
      “哼!不行了吧!你决心不足,身法太散,所以只能受制于人。我今日且教训教训你。”我信手打了一下还对自己的落败发懵的段意的后脑勺,“你再目无尊长,也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我偷偷喘口气,绝不能让他看出我是靠气势堪堪赢了他,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能打了。
      “不过是一句玩笑,师父何至如此动怒?”段意便弯腰捡起佩剑便揉着后脑,对我皱起眉头。
      “废话!你师父我可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怎能被人当做小女儿家逗弄?而且这人还是我从小养到大的毛崽子,你说说,你要我的脸往哪儿搁?”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方才是弟子冒犯了。”段意随后说道。
      “我不小了。”他又小声咕哝道。
      其实我的火气根本持续不了多久,方才与他切磋一番,早就消下去了。平心静气地再看他,我不小心从他的垂眸中读出了落寞之感,心又没出息地软了。没办法,他一难过,我就怂。想到我方才剑法过于凌厉,没给他留半点面子,可这孩子偏偏心高气傲。我不会是太狠了吧!
      打人一巴掌,得给个甜枣,对此我可是深谙其道。于是我打开随身锦囊,将一块果干塞到他嘴里。看到他措不及防的眼神,我道:“师父方才没真动怒。甜不甜?”
      段意爱吃甜的,只有这点让他还像个孩子。于是别人的锦囊里装的都是妙计,我却常年在锦囊里塞满各种哄他开心的果脯蜜糖。
      可能是果干真的起了作用,段意脸上的阴云消下去许多:“当真?”
      “对对对,当、真。”唉,还说不是小孩子,不是时刻得哄着?
      我看着他缓和了脸色,又得寸进尺,捏着他的脸道:“不难过了,笑一个嘛!”
      “师父,别闹!”果然,哄好了就又开始摆架子,他毫不犹豫地拨开我的手。
      十年如一日,他板着一张脸,我努力逗他笑,我们之间的博弈从未断过。虽然从来都是我输。
      段意其人,死心眼,一根筋,有什么仇怨都放不下,什么悲苦都堆积在心里。万古愁绪凝在眉头,化也化不开;千钧巨石坠在嘴角,抬也抬不动。
      我叹了一口气,感到身心俱疲,不禁又想起他第一次被我打落了手中的剑,单薄的身子却站的笔直,像一匹孤傲的狼一样倔强地直视我的双目,情绪激烈到声音颤抖,从喉咙深处蹦出嘶哑而倔强的字句:“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报仇?”
      “等你击落了我手中的剑后。”我答道。

      难以想象,那日孩童已经出落成如今这般挺拔的少年模样,他虽然还留着当年的执着,待人接物却较当年成熟柔和了许多。虽然他还没有打落我的剑,也不会再整日将复仇挂在嘴边。如此想来,他还是进步可嘉。
      时光匆匆,我们的脾性也在不断磨合。
      不过我走神没一会儿便被咕咕作响的肚子拉回了思绪,刚才运动了一番,把早膳早就消耗光了,我便对段意说道:“意儿,午饭是什么?”
      段意挑眉:“师父,还不到饭点儿呢?”
      “可是为师饿了啊。”
      段意:“……”
      “好吧,徒儿现在就去给师父做饭。”段意一时语塞,却也知道我几斤几两,不再多说什么。
      “嘿嘿,今天做顿红烧肉吧,许久不见荤了。”
      “……好。”在这方面,段意到是一直都很好说话。

      我们俩相处这么长时间却相安无事,无非原因有二。一是我比墙还厚的脸皮,被损个一两句不去计较。二是他得心应手的厨艺,把我的胃彻底变成了他的俘虏。
      “收了他也不算太亏。”我兀自笑了一下,心道。

      “我方才梦到你小时候了。”
      我说这句话时,段意正忙着收拾东西,他似乎没听清,停下手中的动作问道:“什么?”
      “我梦到你小时候了。”我又说道,“你可还记得,你我初次以师徒相称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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