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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铃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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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孙有钱醒来。
近来,孙有钱一直睡得不实。身边的人都说,老爷总为白玉麒麟提心吊胆,哪有睡得踏实的理?
孙有钱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睁开双眼,却目不视物。他伸手揭开纱帐,没有光的屋子里,暗幽幽阴森森的,如同一间阴暗的囚室,他就是蜷曲于角落的囚徒。
门外的灯笼被风吹灭了罢?守夜的家丁为何不去点燃?唉,许是一个个都困乏地睡着了。孙有钱徒劳地缩回手臂。
屋内充满一种奢华甘甜却又腐败糜烂的味道,即使开着半扇窗户,气味无论如何也消散不开,犹如丝丝缕缕迷离的幽魂,盘踞萦绕在每一寸角落。
温暖而舒适的衾被里,女人睡得正酣,沉稳甘美的呼吸声,在这寂寂的时刻听来尤为清晰,仿佛是这沉默的黑夜里唯一的奏鸣曲。
这已是孙有钱今夜第二次醒来。
人老了,没有太多的精力,跟怀中的女人缠绵片刻便感体力不支。沉沉睡熟之后,少顷,则莫名醒来。
孙有钱脑中闪过那尊精雕细镂的白玉麒麟,不禁又怜又忧。怜的是,那尊麒麟确实是件难得的宝物,比之前收集的任何一件玉雕都要珍贵。细密的纹理,如同潺潺流淌的涓涓细流,水澹澹兮生烟;雕镂成鳞甲的白玉的质感,仍不失其原有的光洁润滑,恐怕天下任何一个女人的肌肤都比不上它的触感;尤其是那双眼睛,活灵活现,使整个死物鲜活了,好似赋予了灵兽灵魂,变得有血有肉。忧的是,贼人难防,先后已有数人闯进府中行窃,虽说皆未得手,但长此以往下去不是办法。
孙有钱旋又自我安慰地想,以往至今,尽管府内多次遭贼子光顾,然而真正让贼人得手的次数却寥寥无几,这尊白玉麒麟想必不会出事。等这阵风波过去,世人即会淡忘此事,谁会无聊到整日念叨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物事呢,况且想打我孙府的主意之前,得先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我孙府守卫众多,早撒下天罗地网,岂是汝等擅意妄为之地?
如此思考之后,他顿把心放宽,缓缓合上眼睛,昏然寐息。
可此时又醒来了!想到还远远不到起身的时间,孙有钱十分抑郁,睡意全消,而又全然奈何不得。当真是人老了?睡眠少了?精气神也不足了?耳听得怀中女人无意识的娇声梦呓,不禁烦躁异常。抽出那只被女人压在身下,已然麻木了的手臂,在漆黑的虚空里挥舞几下,通畅血脉,脑中自然浮现出一只枯瘦干瘪的手臂,孙有钱惊骇莫名。
自小出身于富奢之家,养尊处优一辈子,也曾为家业奔波辛劳了数十载,可吃穿用度概是人间上品,且一直注重养生之道,整个人自是比同龄人犹显年轻,可脑海中怎么浮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呢?
喵呜——
野猫又叫了,听得闹心。这该死的野猫,扰了半宿,睡梦中好像一直有野猫肆无忌惮地在耳边叫唤,声音尖锐刺耳,更带了三分凄厉,好似谁偷走了它的幼崽。孙有钱不经意在脑中描绘出那只野猫的形貌,仿佛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到,有两只雪亮的猫眼死死盯着自己,两只尖利的前爪箕张,准备随时扑来,而他正是偷走那只野猫幼崽的恶人。孙有钱浑身一颤,惊出一层冷汗。
孙有钱咳嗽一声,是否该让下人把它逮杀了了事?不自主地想到那只野猫被屠宰时的情景,满脸横肉浑身赘肉的屠夫,捋起袖子,操着磨得锃亮的刀,手起刀落,一瞬间,那可怜而又无辜的猫便身首异处,血溅满了屠夫的脸。
或者犹如宰鸡似的,先从脖子开刀,放完血后,慢慢的、一寸寸的剥开它的皮,任由着它的血,一滴滴混入泥土。
甚或是,直接一把揪住它的脑袋,狠狠掼死在地上。
顷刻间,一丝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仅仅因为妨碍了自己的清静,便要将它生吞活剥么?
孙有钱的眼前突兀地浮现出幼子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每次见到都是冷冷的,神色漠然地望着自己,又似乎视线穿透了自己,穿透过红砖堆砌的院墙,追向无限遥远的某一处,即便是顺着他的眼神,也弄不清视线究竟落在何处,或许是天边的云彩,或许是墙外的飞鸟,或许是墙上的爬山虎,又或者什么也不是。
孙有钱几度怀疑幼子并非自己的种,对其充满厌恶之情,看到就烦闷不已。真不知很久之前,十年,十二年,还是十五年?早忘怀了。某一次偶然看见幼子他那尚是个卑微侍女的母亲时,怎么就忽然产生了生理上的欲望。那个柔弱可怜且又低贱卑微的女人!
当时我一定是昏了头了,孙有钱自言自语。
而简短的一次乱性,那女人便怀了种,不久诞下了幼子。这种身份下贱的女人,即使生下孙家的子嗣又如何,还不是同样低廉的血脉!那女人后来怎样了?似是配给了某个长工。
不愉快的事情懒得理,何必自我过不去。孙有钱陶陶然,将思绪扯上了长子,缓缓勾勒长子的脸,具有丰富表情的一副面孔,一见即知是做生意的料。近年来,长子差不多接管了家中一半的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较之自己在商业上的能力不遑多让。如此人才,正是孙家产业的最佳继承人。而长孙也生的伶俐聪敏,是个将来能赋予重托的孩子。孙有钱似是听到那天籁一般的耳语,脆生生地叫唤:“爷爷,爷爷抱抱。”
喵——野猫又扰人清梦了,声音却似戛然而止,停顿了短促的时刻,仿若是时间错乱引发的效果,呜——的一声终于响起,叫声不及前一刻有力,倒像是临死前惨淡的呼声,垂危揪心。哀怜的呼声猛然触动了孙有钱这种为富不仁者的心事,他的思绪飘飘忽忽,悠然飞到了天外。
突然,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细微不可察觉,幽渺难以追寻,而又实实在在存在过,突如其来地惊扰了他的冥想。孙有钱抬眼,看不清任何东西,暗黑的夜,贯满了墨的色彩。他有如一个濒危的人,躺在床上,除了等待黑白无常索命,别无他法。真应该留着一支蜡烛燃到天明。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倏地打心的最底处冒起,冷汗层层渗透了全身,柔软名贵的床褥焐不热内心的灰冷,他的灵台全然倥侗。
这是怎么了?
身旁的女人仍旧直挺挺地躺着,睡得如尸体一般,只有那轻微的呼吸声证明她依然是活的。
孙有钱伸拳推了女人数下,女人喃喃两句,娇慵地翻了个身,又没了声息。
孙有钱气恼不已,这女人,睡得比死猪还酣,跟冬眠的动物并无二致!黑黢黢的空间,伸手不见五指,敞开的半扇纱窗,透不进半点星月之光,离起身的时间尚早。
整个夜,如湮没死寂的坟墓,唯有女人微细的鼾声,和自己游离的思想,证明此刻有活物。我还活着,孙有钱如此思考,却抵不住一阵心虚。
他的心跳忽地加快!好似跟随仅仅存在于虚幻意识里的节奏,嗒、嗒,持续且快速的搏动。衰老枯竭的心脏,似乎承受不住如此亢奋充满活力的跳跃,几乎从胸腔里爆破出来,带着滚热的鲜血,划破暗淡的夜,洒在纱帐上。只是溅上去的时候,血已冷了。
似是幻觉,他听到汩汩的血流声,下一刻,胸口如同被人粗暴残酷的扼住了,不能透气,意识也开始紊乱。咽喉处一缕冰凉,凉沁沁地浸入肌肤,渗透全身。
她今晚的第一个任务是杀人。
此刻,她倚在屋檐的一角,静静地仰视着虚空。
她偏爱在黑夜仰望天空。
在她眼里,夜空是迷人的。
无论天上有星无星、满月残月、风霜雨雪、电闪雷鸣。
今晚的夜空,苍茫安静,什么也没有,寂寞如我。
不,不,夜空不孤寂。它有风作伴。我也有。
她恬静地等待,等候杀人的时刻来临。
若问杀人的时刻是在何时?
当然是她高兴的时候。
清凉的风,送来桂与菊的清香,送来秋日凉夜的独特气息,以及泥土的芬芳。
等等,另有一种味道。
清馨。爽心。
夜来香花!
如此巧么?夜来香来了?
瞬息之间,木姊姊的话回荡在耳畔。
木姊姊递给她一只瓷瓶说,这里盛的是夜来香。铃儿,完事之后,点明凶手是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夜来香。
她不知道为何嫁祸夜来香。
每逢这个时节,夏秋交替的时令,金兰湾的夜来香即会开放。
温文尔雅的枝蔓,叶腋绽开吊钟形的小花,一簇簇,黄绿色的,细如莲子,玲珑娟秀。月上树梢时,即飘出阵阵扑鼻幽香,令人舒心写意。
她居所的后窗,种着几本夜来香,酷暑的夜晚,花儿悠悠地开,吐露的馨香令蚊虫害怕,正可驱之。她就在馥郁的花香中,悠然度过那馨美的时光。
此时,她尤为怀念。
念至此处,她不再享受宜人的夜色。
他乡的夜景再美,亦不及故乡。
然而,何处才是故乡?
今夜,孙府已有几位不速之客。
那处灌木丛内掩藏着二人,觊觎白玉麒麟的贪心者,明显是新手,哪里来的蠢货?不知从何下手也便罢了,一直唧唧不止,声音愈来愈高,难道要闹得众人皆知么?
那躲在假山后的人呢?借着微弱的光亮打量。哦,似乎是夜来香的徒弟。叫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夜来香却在何处?
夜来香的徒弟做什么?他为何与那两个夜贼交谈?啊唷,被丢到假山后头了,自作自受!
这白玉麒麟当真价值千金么?竟引得那么多人垂涎。
即便无价之宝又如何?整日价提心吊胆防范贼手,很快活么?
她摇摇头,径直前往孙有钱的卧房。
喵呜——
这声音真难听。我不喜欢。铃儿这样想,下一刻,她就找到了那只猫。
猫的反应固然敏捷,可铃儿的身手岂是野猫可比?
只需轻轻一掌,拍昏了它。
一般人半夜闯入别人房间都喜欢溜窗户。
比如那个嗅香公子。
据说,他的轻功即是常年溜窗户练出来的,动作赛脱兔,而不失风雅。
故而木姊姊说,溜窗户是天下间偷香窃玉成性的男人的拿手本领。
一语中的。
铃儿不喜欢跳窗,她只从正门通过,无论何时。
不费吹灰之力,劈晕了守夜的四名昏昏欲睡的家丁。
屋子里的味道相当令人作呕。
糜烂的气息。
铃儿快吐了,她厌恶这种味儿。
绕过屏风。
孙大财主此刻近在眼前。
她毫不犹豫。
她的刀很快,瞬即割破了孙有钱的咽喉。
她的刀没有特意起名字,因她本身速度之快,一般唤做“快刀”。
快刀回到袖内。无须擦拭。
快刀太快了,根本无暇沾染血迹。
空气中开始弥漫血腥味。
白玉麒麟在孙有钱枕头下的暗格里。木姊姊交待过。
须得移开他和这个女人的脑袋。
嗯——
女人在睡梦时仍是嗲声嗲气。突地,女人醒了,猛地坐起,惊问,谁?
啊——
女人惊呼。
铃儿的刀蓦地抵在女人的脖子处,不要吵。
女人不再吵,只是嘤嘤地哭,语无伦次地求饶。
铃儿极容易地寻找出白玉麒麟。
暗格有两层。上面一格的那只麒麟是假的。下面一层的才是真的。你莫要检视真伪,直接连同盒子,将它们都带回。木姊姊如此吩咐。
她取出真货与赝品,各自瞅了一眼外观,随手缚到身上。
得留下夜来香的痕迹。
既是栽赃,则需做到似是而非。
她自怀中取出瓷瓶,拔了瓶塞,挥洒几下。
夜来香花的香气朦朦胧胧飘漫了室内。
她内心的嫌恶为之一轻。
她顺手扯下一幅字画。
案上正好有笔。
木姊姊曾说,鲜血写出的字最妖艳。
说这话的时候,木姊妹一贯温静温存的脸,出人意表地展现出与其气质完全相悖的狰狞,千娇百媚的容貌前所未有的扭曲。
她饱蘸来孙有钱的血,在空处的墙壁上题字。
女人吓得心胆俱裂,女人太胆小了,我手上是什么?脖子、耳朵、脸颊上又是什么?为什么湿漉漉的?为什么会有血腥气?老爷为何一动不动?他死了么?他是死了么?我会不会死?女人再打了几个冷颤之后,终于歪向了一边。
铃儿听到声响,回过头,女人的尸身悬挂着。铃儿扯起女人的头发一提,试了试鼻息,了无生机。
竟活活吓死了么?我没打算杀你啊,你何必害怕?
她走至墙壁前,继续题字。右脚掌一下一下,在履之无声的地毯上打着拍子。
叶底风来忽有香。
夜来香,这么女性化的名字,而且是花的名字。
铃儿不能理解,夜来公子为何起这种外号。
鲜血写出的字,忒恶心。
铃儿瞪着自己的杰作,如此想。
遂而,她吐了。全部吐在那幅名贵的字画上。
呕吐的时候,她记起身上携有一瓶荧光粉。
然而,荧光粉遮盖不住暗红的血迹。
素手轻扬,她掷飞了毛笔。
夺的一声,狼毫嵌入墙壁三分,尾以极快的频率细微抖动。
那两个夜贼怎么仍在磨蹭?
路过花园的时候,铃儿心中问。
——谁?
有人喝问。
被发现了。
她人影一闪,企图遁走。蓦然起了作弄的心态,转向两名夜贼的藏身之处跑去,接近的时候,却拐了个弯。
那两个夜贼无所遁形。
看他们懵懂无知的神态,她内心涌起恶作剧成功的快感。
本打算看他们如何化险为夷,忽然记起任务尚未完结,她便匆匆走了。
翻出院墙的时刻,甚至没有兴趣回首。
夜色正浓,浓郁如墨。
自然的夜幕硬生生地被破坏殆尽,火光将整个孙府照耀得如星辰一般辉煌。附近若有起夜的居民,见到这红彤彤的亮光,定要感叹孙家的排场和财力。
镶嵌着名贵琉璃瓦的屋檐,在火光的映照下,凸显得华丽非凡、流光溢彩。屋檐下,四只贴着倒“福”的大红灯笼已然点亮,与守门的奴仆擎举着的灯笼相辉映,将花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斑斑驳驳、光怪陆离。暗夜里,氤氲的雾气不住的盘旋上升,游离飘然天外。
一名仆人轻轻咳嗽一声,强撑着睁开下耷的眼皮,天知道老爷出什么事了,正是最瞌睡的时分,偏偏被吆喝着爬出被窝,站在风口里吹凉气。今晚为老爷守夜的几个人哪里去了?难道他们不干活就可以领工钱么?不尽忠职守的家伙,明天等着卷铺盖回家罢。
“大少爷可到了?”屋子里有人发问,“赶紧去催催。”
“是。”一人应道,快步跑开,消失在夜色里。
原本幽黑的屋子,被数只红烛照得亮堂堂,黝黑的蜡烛芯子,跳动着鲜红,发出极其幽微的哔剥声。蜡油徐缓地自顶尖流下,一杠杠缠绕着烛台,盘旋环绕成各种形状,游龙蜿蜒,飞凤翱翔,光滑而细腻。
血,从床面流到床脚边,形成一片面积不小的血滩。血液早已凝固成暗红色,像是倾倒在地的、嗤嗤冒着雾气的毒药,污染了极为奢华名贵的波斯地毯。
一人抽噎道:“小的起身小解,不见老爷房门前有光亮,便来提醒守门的兄弟,却发现四人尽皆倒在门边,屋门大开,赶忙叫喊四位兄弟,却无任何反应,心知不妙,就大着胆子进屋察看,却……却……”说道此处,愈发泣不成声,“却见到了这幅惨景……其余的小的真的不知……总管您明察秋毫……”
周总管皱眉沉思不语,料到再问不出什么,挥手示意他退下。
另有两个仆人捂住嘴,拼命抑制着反胃的冲动,可终究忍不住胸腔中翻滚着的恶意,呕的一声。
周总管怒意大盛,厉喝道:“滚下去,没用的东西。”
两名仆人如蒙大赦,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华丽的锦被,沾满了秽乱不堪的血污,裹着一名女尸的□□。暴露在空气中的腰部,因为血液的凝固,变成清淤的深紫色。女尸的满头青丝凌乱不堪,已然失去往日的光泽,犹如一团水藻,纠结的包围着她的上身,紧锁着绕过其咽喉,继而长长的拖到地下,一直延伸到那一滩晦暗的血污中。女尸的上身从床沿垂下,头颅荡在床脚,仿佛仍在轻微的晃动,整个埋在她自己的发丝里,看不到她临死时的表情,是惊惧的,还是疑惑的。
里侧是孙有钱的尸体,直挺挺躺在床上,脸上满是痛楚不甘,眼神却早已涣散,空洞洞的,一片茫然。和女人纠缠过的躯体裸露着,暴露在空气中,暴露在他人的眼皮底下。表面看来,全身完好无损,仅仅脖子上被割了一刀。致命的一刀,仅此一刀而已。如此大富大贵、安逸辉煌了一辈子的人物,一把刀,便结束了他的一生。
见惯了腥风血雨的人,此时竟有些不适应,周总管压抑住厌恶的情绪,老脸别向一旁。
右侧雪白的墙壁上,原来装裱着一幅价值不菲的名家字画,孙有钱爱不释手。那字画此刻却被残忍的丢弃在下方的案上,甚至染上了污秽。字画原先的位置,被蘸着血,自上而下,书上了几个大字,张牙舞爪,飞龙走凤。
叶底风来忽有香。
赘余的血滴,沿着字迹一直下滑,拖出数道长长的曲线。有如美人的肌肤,被尖利的猫爪划出的几道血痕。血迹已凝结成暗红色,表面似萤火一般,忽闪着荧荧的光。
是夜来香?
尽管周总管已退出江湖多年,但对现今江湖上的事亦有所耳闻。
近年来的武林新秀,便有一个外号夜来香,手上功夫出神入化,点穴功夫颇有造诣,纤纤红酥手即是他的成名武功,而此人最擅长的则是——偷盗。但凡他事先放出话来,声明某日某时某刻向某人取某物,任别人如何藏匿,宝物总能落到他手中。偷盗本领直追当年的盗神和盗圣,江湖人称夜来公子。
根据对此人的了解,周总管不禁起了疑窦。
夜来香自出道以来固然盗宝,却从未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更未听说过此子害过人命。况且他的武功乃是纤纤红酥手,以一双肉掌作利刃。他会以不擅长的刀法来杀人么?若是为了掩人耳目,以刀作为凶器,又犯得着在墙壁上写上“叶底风来忽有香”么?或许这正是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伎俩?让旁人瞧来是凶手作案,冠以夜来香之名,嫁祸给他?
向来精于计算的周总管,此时也变得惶惑,在防范所有盗贼的名单里,他并未将夜来香排在首位。然则世事难料,焉知夜来香出道以来的所有形象不是他故意做作,以便真正作案时洗清嫌疑所需呢?若是如此,此人倒真是工于心计,并且能隐忍数年,耐力自也不凡。既是如此,他犯得着为区区一尊白玉麒麟便自毁长城,出卖形象么?须知,这白玉麒麟诚然价值不菲,但比之更为贵重的人间至宝却也不乏,以夜来香的能力,虽算不上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但也无须花多大代价。
周总管好生疑虑。
细细地闻一闻,屋子里除了一股腐败气味外,确有一丝淡淡的香味,细心分辨,应该是夜来香花的气味。无论如何,此事与夜来香脱不了干系。
今晚抓获的两名少年是何身份呢?以周总管的阅历,当然知晓,他们不是寻常贼子。更不似夜来香。
“大少爷来了。”有人通报。
周总管压下心头疑问。
一名三十许的青年踏进卧房,头发凌乱,面容困倦,身上耷拉的披着一件丝袍。一见他衣衫不整的模样,便知是刚被打扰了睡眠。青年乍见如此凄惨恐怖的景象,震惊得呆了,颤抖嘴唇说不出话,手足无措,两腿酸软,下意识的妄图拔步逃离这修罗场。
“少爷,您缓缓神。”身后的仆人哭着提醒。
青年脸色苍白如纸,打了个寒噤,终于失声恸哭,声震寰宇:“爹,爹……周总管,这是怎么回事?我爹他遭了何人毒手?抓到凶手了吗?爹……”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凄惨,见者伤心,闻者落泪。青年奔向父亲的遗体,被人拦住,他挣扎着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婆娑泪眼粗略一看,正是周总管,强自忍耐哭声。
周总管劝道:“少爷,您且宽心,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便,咱们得上报府衙,请知府大人查出杀害老爷的真凶,这犯案现场千万不能破坏了。您放心,知府大人定会还我们孙家一个公道,将真凶绳之以法,告慰老爷在天之灵。”
青年没听进去话,只顾嘶声恸哭。周总管又劝解片刻,方才止住,恢复了往日干练的模样,指派着下人如何如何,一眼看到墙壁上几个血红的大字,握的指节咯咯作响,恨恨道:“我定要凶手杀人偿命!”下人见了惶恐不已,从未见过亲切温和、逢人便笑的大少爷如此动怒的模样。
周总管见孙大少爷做事妥帖,协助着打点一二,顷刻间安排得宜,于是禀报适才抓获两名贼人之事。孙大少爷当即带人急匆匆赶至关押贼人的黑屋,却发现人去屋空,一干守卫皆或俯或仰于地,不得动弹。周总管一瞧,显是遭人点穴,解开各人的穴道一问,果是那两名夜贼伤人遁逃。孙大少爷气的火冒三丈,暴跳如雷,而又无计可施,唯有等待次日一早请官府协助捉拿贼子。
混乱中迎来了黎明,孙府的顶梁柱死了,这或许将从此改变一些事,带给某些人截然不同的命运。但黑夜终究会散去,曙光终将到来,决不会因为一人之死有所变动。
官府派了仵作等一干人等前来验尸、查看现场,初步定为他杀,凶手为夜来香,极有可能就是那其中一名夜贼。官府当即贴出告示和那两名夜贼的画像,即刻捉拿夜来香。孙府提供赏金,凡提供线索者,赏银百两到千两不等,抓获凶手并交予官府者,赏银五千两,抓获帮凶者赏银两千两。
此事顷刻间闹得满城风雨,扬州百姓无不议论纷纷。
见了告示者,感叹孙府财大气粗者有之,感慨孙大少爷孝心可嘉者亦有之,感佩夜来香贼胆包天者亦有之,为告示上的赏金心动不已者更甚。
扬州知府甚至专门私下遣人至孙府慰问孙大少爷,并送上一份薄礼,聊表对孙老爷的哀思。孙府上下无不深受感动,感恩戴德。知府大人真乃咱老百姓的父母官,爱民如子也哉。
夜色茫茫。
月已入梦。
瘦西湖畔。
一道黑影悄然无声地闪入了众多船坞中的一座,坞内唯有一粒夜明珠散着柔和的晕光。
温柔的光,映照着木姊姊的面庞,极为不真切。
软榻上的女子,闲闲的拨弄着兰花一般幽雅的指尖。
纤手似玉,十指如葱。
谁能想到优雅柔软至斯的柔荑,会是杀人的利器呢?
铃儿抿了抿唇。
“木姊姊,事情办完了。”
“哦。”木兰信口应一声,一双妙目依旧注视着自己纤美的手指,半晌才问,“顺利么?”
“顺利。”
“那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又吐了?”
“嗯。恶心。”
“郑重怎么说?”
“知府大人啊,还能怎么样?答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喽。他那张老脸,像是多年未刷洗的锅底,我看了恶心。”
“那老家伙是不是装的千难万难?其实不然。”
“我知道。哼,那一张锅底脸,再加上令人生厌的便秘表情,惹得我早吐空了的胃依旧忍不住恶心。这些搞政治阴谋的最会装模作样,孙大财主死了,盐商行会扬州分会会长之职虚位,最有可能坐镇的不就是他郑重的侄子么?最得利的不就是他么,他心里乐呵的要死,面上还故作为难,跟被宰的是他一样。不说他了,再说我又要吐。”
“对了,姊姊,今晚我遇到夜来香的跟班了。”
“谁?”
“夜来公子的徒弟。我忘了他名字。”
“哦?在孙府?你确定?”
“八九不离十,面容与金兰湾的画像相差无几,以及身上那股夜来香花的味道。”
“他没添麻烦罢?”
“还没来得及呢,就被人封了穴,扔到假山后面了,貌似他自己送上门的,我怀疑他脑子可能有问题。”
“难道还有第三路人马?”
“可不是!两个小毛贼,其中一个摆平了夜来香的跟班,另一个状似不通武艺,嘴皮子倒是能逞。他们不像去偷东西的,一直斗口不停,我观察了一会儿,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成气候。我抹了孙大财主的脖子后,无意间暴露,就顺便栽到那二人头上。”
“胡闹。若是弄巧成拙,他们被认作夜来香,岂非前功尽弃?”
“……”